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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年电影”中的世故人情 | 徐皓峰:《武训传》里的悟道(选读)

2021-12-26 13:35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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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徐皓峰 上海文学

《武训传》剧照

原文刊于《上海文学》2021年12月号

《武训传》里的悟道(选读)

徐皓峰

一、善书—社会主义

1951年公映的《武训传》,其剧作是《悲惨世界》一般的配置。

雨果的《悲惨世界》,是19世纪欧洲顶级畅销书,一部书的赢利等于一个跨国企业,法国评论界分析原因,用词是“天主教—社会主义小说”。

当然小说中的社会主义,是早期的空想社会主义,还不懂阶级斗争。揭露各种不公正现象,设想解决社会矛盾的是“大工厂”——像大家庭一样、提供福利的工厂,19世纪中期欧洲的报纸、口头舆论都在讨论这种大工厂,是穷人改善生活的希望,也是富人追求社会进步的理想。

主人公冉·阿让一生都是个司法制度的受害者,符合“揭露不公正现象”,他创办了含托儿所、工人救济金、免费药房的企业,符合“大工厂”,晚年似一位天主教圣徒般,以全面牺牲个人幸福、奉献他人的方式,获得精神升华。

天主教道德观是大众传统,空想社会主义是大众热门,写这两桩事,人人都知道、人人有共鸣,阅读人群的覆盖面大。

《悲惨世界》是雨果个人最畅销的书,用此种配置,他仅此一次。《巴黎圣母院》《笑面人》《九三年》的读者限于平素看小说的人群,未能广及民间,而《悲惨世界》发动了平日不读小说的人群也看。

《武训传》公映后引发全国范围的大众好评,是1951年上半年的票房冠军,没有看电影习惯的人也争相看,《泰坦尼克》一般。模仿法国评论,可称为“善书—社会主义电影”,采用善书传统和科学社会主义观点。科学,是懂了阶级斗争。

善书——讲因果报应范例、个人成道的故事,从字面解释为“劝人行善之书”,是清朝民间畅销书类型,延续到民国。1930年代的《扬善半月刊》是学术刊物,却冒充善书为刊名,为争取读者吧?可想当时善书销量仍大。

善书的兴旺,因为清朝有两百多年,全国范围,每月民间都要宣讲圣谕十六条——康熙总结的道德规范,在各地孔庙里。确实枯燥,为招揽民众来听,热场一般,以弹唱表演的方式先讲善书,后来喧宾夺主,以演出为主。所以孔庙从不冷清,里面是吹拉弹唱。

所讲善书不是固定的,而是不断更新。

《武训传》男主由凡人到圣贤的善书故事,辅以新时代广为传播的阶级斗争观点,人人都知道、人人有同感,必是高票房。

善书是用来唱的,我这代人不会。唐诗宋词是用来唱的,我这代人不会。“四书五经”都是用来唱的,我这代人不会。香港电影1993年《青蛇》、1994年的《梁祝》里,私塾读书在唱,可惜用的是现代流行歌曲,或山东快板。

《武训传》的可贵,是片中留下了一段私塾吟唱的调子。

私塾吟唱的调子有多种,韩国釜山孔子学院录音了几位韩国私塾时代老人的吟唱,未听到原版,听到一位当年派去跟老人们学的教师的唱。跟《武训传》不同,是另一种,竟然耳熟,是现今我们寺庙里唱《大悲咒》的曲调。

悲欣交集,慨叹文人不要的,被寺庙保留下来。祖辈的东西毕竟还在,在我们的地方上没有绝,只是“当面不相识”,不知它原是什么。

善书分两种,因果报应、个人成道。

“因果报应”多找名人编故事,梅兰芳是入善书的。如下:

梅兰芳的父亲是一位穷苦的胡琴琴师,领了一年薪水,回老家过年,途经一地,发水灾,不忍心见灾民饥饿,就把年薪都捐出去了,空手回家。

他过了个穷年,善报落在儿子梅兰芳头上。梅兰芳成为戏曲界龙头,一生的富贵荣耀,其实都是父亲一年年薪的回报。

——肯定不符合事实,梅父不是打工仔,是老板,除了拉琴,还经营饭庄。梅兰芳成为四大名旦之首,是祖孙三代累积出的综合实力。比如,其他三位名旦的乐师班底,都出自梅家,不是他父亲教的,就是从梅家乐师班分出去的。

但老百姓更愿意听“一年年薪换一生”的故事。

因果报应的故事是底层的励志书、成功学,以小搏大、以少胜多,代价不高,收获难以想像的巨大。穷苦琴师一年年薪,没多少钱,换来儿子成为京戏龙头。

另一种“个人成道”的故事,更是以小搏大,小付出,能成圣贤。比如:

明朝初年,湖南潭州,有个叫“黄打铁”的铁匠,收入少,手停口停——今天不打铁今天没得吃,十分苦闷,觉得自己如同犯人,一生都将被囚在火炉前,动弹不得。有位过路僧教他,打一下铁、念一声佛。他老实照做,三年后,成道了。

没看过经书,却超越高僧大德。

武训三十年乞讨办义学,一番辛苦,朝廷赏黄马褂、立功德牌坊,封为“乞圣”,成为圣贤,超过了功臣、忠烈、鸿儒。功臣要冒险、忠烈要惨死、鸿儒要著作等身,代价巨大,他们成不了圣贤,你成了,跟他们比,你还是“以小搏大”。

低起点的人达到最高成就,对于大众,实在励志。善书畅销,是因为怎么看怎么高兴吧?描述出“唾手可得、一步登天”的捷径人生。

二、元曲苦情

苦情戏典范是《窦娥冤》,跟好莱坞剧作截然相反,美国的观影人群主体是城市蓝领阶层、农场打短工的牛仔、零售贩子,都是手停口停的月薪阶层,他们喜欢赢,赢了才能活。所以,好莱坞电影是“一场胜利”,个人跟现实搏斗,战胜现实。

苦情戏是“一场失败”,个人面对现实,像霜打的茄子般——蔫了,坏事接踵而来,一桩比一桩严重。好莱坞是有来有往,在现实打击下,个人能反击,《窦娥冤》是一边倒,个人毫无还手之力,窦娥被逼死。

元曲苦情,因国破家亡,科举废除,文人居下流,前所未有的无力,写的剧情,要逼出心底最后一滴泪。哭痛快了,才能爽了。

民国电影《苦菜花》、大陆1980年代《天云山传奇》、香港1960年代《可怜天下父母心》、台湾1980年代《妈妈再爱我一次》,都是苦情戏。

沟口健二导演的《山椒大夫》,是日本苦情戏典范。父亲死后,坏人就来了,母亲被卖作妓女,儿女被卖作奴隶。女儿长大后,自杀,儿子长大后,一度当官,观众刚舒了口气,打击立刻落下,为了实现亡父的理想,儿子丢了官。

成为穷人后的他找到母亲,而母亲已又瞎又疯,过去的灾难无法挽回,现今的他也没能力让母亲过上好日子,母子二人终于团聚,却只能相拥痛哭。

日本传统文艺是“颓到底、惨到底”。影评人佐藤忠男提供史实,“二战”期间,日本鼓励民众参战的宣传片,为赢得最大覆盖面的观众,要采用苦情戏模式:一个男人打仗去了,家里的父母妻儿陷入贫困和无人帮的处境,很快病死累死,得知自己家破人亡的他,洒泪重上战场。

美军入驻日本后,清剿战争宣传片,不料看后发现,明明是反战电影呀,讲述战争摧毁个人幸福。不知日本民众看了,会产生上战场的冲动,思维是“他都那么惨了,还要上战场,可钦可敬,我没他惨,更要上”。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喊苦就有大众缘。

卡耐基总结人性误区,第一是不认错,第二是总觉得自己冤。是考察犯人得出的结论,刚判刑会认错,监狱里待久了,就会觉得自己没错,是被冤枉的。欺负人的人,内心自我定位也是被欺负的,是给挨打者“逼的”。

好人坏人、弱者强者都内心委屈,对“受欺负”的电影,深感共鸣。

好莱坞1940年的《魂断蓝桥》也是苦情戏,女主在生活打击下毫无还手之力,战争来临,爱人、父母、事业全部失去,因为还想活着,为一口饭,当了妓女,结尾因为自尊,吃不下这口饭了,选择自杀。

简直就是我们的《苦菜花》,在美国本土没观众缘,却感动民国。

《武训传》前半是苦情戏,武训生来就是乞丐,跟母亲沿街乞讨,父亲已死,很快母亲也死。十七岁到张举人家打工,被赖去工钱,三年白干,还遭毒打。

所爱女子小陶被张举人的打手掳走,武训无能为力,小陶要被张举人高价卖给一个龌龊老男人,武训无能为力,小掏被逼自杀,武训无能为力。

惨成这样,肯定能赚到钱了,剧组也真的关机了,不料被追加投资。钱得花完,剧组二度开机,一百分钟左右的电影,扩充为三小时。

多了的钱,让导演重新思考,加了“武训悟道”段落,影片后半,不再苦情,武训反抗,虽然反抗的方式超出常理。

三、悟道

儒家的悟道,不神秘,十三四岁的少年也知道是什么,上了学就能读到——孟子所言的“万物皆备于我”,你一人等于全世界,你对世界的变化负全责。一代代读书人都知道这个,讨论这个,是读书人之间的正经言论。

读来容易,真这么想,则难了。

武训遭毒打后,体热发烧,连日噩梦,突然梦中惊醒,真这么想了。他没大到全世界,但也足够大,觉得他一个人可以改变一个阶层。

他的办法,是乞讨到钱,让千万穷孩子上学。当他心仪的姑娘小陶被张举人逼死后,他不是上门找张举人拚命,而是更加投入地卖艺乞讨。

他是弱者,弱者赢不了眼前,只能远攻,给逼出了超级开阔的思维:小陶与千万穷孩子合一,穷孩子们能读书,长大后遏制千万个张举人,这才是彻底报仇。

万物皆备于我——塔尔科夫斯基最后两部作品都在拍这事。先是1983年的《乡愁》,老塔患上癌症,自知必死后,又拍了一次,即是1986年的《牺牲》。

《乡愁》男主认为世上的美好是假相,实则早败坏,陷入抑郁。一个疯子告诉他,你一个人就能拯救全世界,持根蜡烛,穿越圣凯瑟琳水池,你能保住烛火不熄灭,安放到祭台,世界就得救了。《牺牲》是男主被告诉“你一个人能遏制住美苏核战”。没人告诉武训,是他连日发烧,打破了习惯思维,得出结论:“我看世上的事情,就没有人办不到的。”

但“万物皆备于我”,毕竟不是人的习惯思维。《乡愁》中,拯救世界只要点一根蜡烛,男主做了,但常人的习惯思维里,个人在世界面前太渺小了,不相信拯救世界会这么简单,总觉得要付出巨大代价。

蜡烛摆上祭台后,他心脏病骤发,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终还是不信。武训也如此,激动过后,很快泄气:“我只会说梦话,干不了大事情。”

他还是去做了,乞讨三年,攒下一百五十吊钱。眼瞅着这样下去,能成功,刚高兴,钱就被人骗走了。按老塔理论,只要“干不了大事情”的念头还在,就会造出事端,让自己不成。

之前是小陶劝说他坚持想法,来自美丽女士的鼓励,令他去实践。小陶被张举人逼死,更是绝大刺激,悲愤之下,要干大事。

攒下一百五十吊的喜悦,让他放松,“干不了大事情”的念头浮出心底,化作几个坏人,将钱骗走。

老塔1979年的《潜行者》,讲述有个奇异房间,人在里面许愿,会迅速实现。一人潜入,祈祷重病的弟弟康复,回来后,发现弟弟死了,而自己成为富豪。原来他心里最大的愿望,不是拯救弟弟,而是有钱。

这个房间,将造成世界大乱,人类欲望的不确定性,将毁了人类。一个科学家背着雷管,准备炸毁房间,最终却放弃,因为领悟到,房间的功能,现实生活完全具备,世界就是个大房间——主观愿望实现不了,而潜在欲望全被实现。

实现的方式,巧妙婉转,骗过了一切人。

世界如此,炸掉小房间,没有意义。

1972年的《索纳里斯》,是老塔初步这么想,故事讲述,人类在一颗叫索纳里斯的星球上设立考察站。一个刚到考察站的人,一觉醒来后,遇上了已死的妻子。索纳里斯星的磁场,能让人类在梦里成形的东西,也在现实里成形。

梦到妻子,身边就有了妻子。

影片结尾,此人回到地球,发现地球是一颗升级版的索纳里斯星,升级出种种伪装,连陆地都是伪装,地球其实跟索纳里斯星一样,只有海洋。地球骗过了一切人。

武训被骗后,度过沮丧,继续乞讨,需要一场戏描述他精神上的二次觉悟,彻底清除“干不了大事”的念头,作为剧情的新起点。

成片里,是他受到穷人们的鼓励,见他被骗,捐钱给他。这是外在因素,他还需要一个内在因素,否者剧情转不过来。因为他第一次觉悟,搭上了小陶的人命,这个刺激太大了。

第二次跟第一次比,刺激小了。该是更大的什么,否则强度不够,剧情无法上扬。

影片的处理方法,是用蒙太奇效果“混”过去,组合一系列他在各地乞讨、时光流逝成了老人的画面,用画外音讲述他的决心。

蒙太奇段落结束,三十年过去,他坐在小陶坟前,高兴地说钱终于攒够了——观众高兴不起来,会胡思乱想。世上没有坏人了吗?同样是您,怎么就保住钱了?

得有一场精神质变,武训不再是以前的武训,表现“三十年辛苦”的蒙太奇组合才能成立,否则观众只是觉得他老了。

当年,蒙太奇手法是时代热门,导演们信赖蒙太奇的威力。现今看,蒙太奇再精彩、画外音再激昂,仍没法替代剧情,还是少了场戏。

如果请老塔接手,补上这场戏,该是类似他1966年作品《安德烈·卢布廖夫》中的情节吧?

一个少年为离开被战争摧毁的家乡,对路过的大公,谎称自己知道铸造教堂大钟的技术,他被委任,煞有介事地指挥施工,竟然铸成了。

面对这个结果,他没得意,反而吓哭了,因为搞不清这世界的逻辑了,不敢见人、不敢活了。画家安德烈·卢布廖夫安慰他,世界就是这样,你当真,就会成真。

安德烈·卢布廖夫有一桩神像画的订单,因为觉得自己无法领悟神的旨意,搁置了十一年。铸钟少年身上发生的事,让他明白,自己所想,就是神意,于是动笔开画。

卢布廖夫是15世纪的人,比他早三百年的南宋人,已在讲这样的故事。《陆象山语录·上》三十四卷,朱济道称赞文王,谓曰:“文王不可轻赞,须是识得文王,方可称赞。”济道云:“文王圣人,诚非某所能识。”曰:“识得朱济道,便是文王。”

——文王是圣人,《易经》的成文作者,比孔子崇拜的周公还要高一个等级。朱济道称颂他,陆象山说:“你见过他吗?没见过,就别称赞。”朱济道:“我怎么可能见过?”陆象山说:“你就是文王啊。”

象山和老塔能聊到一起。他俩加戏,可能这样:武训被骗钱后,心灰意冷,围观群众掏钱支持他,穷人随身的钱,能有多少?只是精神鼓励。他不好违众人好意,假装高兴,收了钱离开。但他不打算再做了,远走它乡,回到十七岁时的人生规划,靠卖力气,给人打短工,攒够了钱,买下一亩三分地,当个自耕农。

为避开旧人旧日,他越走越远,在个陌生村落,井边求水时,遇上个姑娘,说着跟小陶一样的话,小陶一样地对他有好感。

他吓出一身冷汗,忽然明白,是自己内心的良善,让他的生活里出现了小陶,只要此心还良善,他就还会遇上小陶一样的姑娘,甚至结婚生子,家庭幸福。

小陶可以在生活里再现,说明“让千万穷孩子读书”的大事也可以实现。于是他辞别了再现的小陶,干大事去了……

其实这场戏,本片导演孙瑜已经拍了,可惜没放在“钱被骗”之后、“三十年辛苦”的蒙太奇段落之前。

放在此处,是精神升华,放在别处,是普通伤感,只是在乞讨路上怀念了一下小陶。

原标题:《“十七年电影”中的世故人情 | 徐皓峰:《武训传》里的悟道(选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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