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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诗篇》主人公陈年喜:再低微的骨头里也有江河

陈年喜
2017-01-20 08:43
文化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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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诗篇》里的矿工诗人陈年喜去年在美国大选期间来到纽约,并在纽约大学发表演讲。(02:33)
[编者按]近日上映的纪录电影《我的诗篇》主人公之一陈年喜是一位矿工诗人,在美国大选期间,他随《我的诗篇》剧组到美国参加活动,并在纽约大学进行了一场演讲。以下为他的演讲辞。

朋友们好:

我叫陈年喜,出生在中国西北秦岭南坡一个小山村,那里至今依然是中国最穷苦的地区之一。2001年暮冬,我儿子一岁半,刚开始牙牙学语,我发现,我所在乡村的邻居们开始有人出去打工,后来陆续有人捎钱回来了。他们去的地方,基本上都是西秦岭南坡的金矿。某天,擦黑时分,我接到同学托人捎来的口信,有一个架子车工的缺口,我当夜收拾好行装,天亮时赶到工人集结地。

如果不是亲历,你一辈子也想象不出矿洞的模样,它高不过一米七八,宽不过一米四五,而深度常达千米万米,内部布满了子洞,天井,斜井,空釆场,像一座巨大的谜宫。开始的时候,因为没有别的技术和经验,我的工作是拉车。后来,因为一些机缘,我改做了巷道爆破,这可能是世界上最危险的工作之一,与雷管、炸药、死神纠缠在一起。这么些年,经我手使用的炸药雷管大概要用火车皮来计算。去年,因为时常发生在爆破工身上的颈椎伤病,我接受了一笔捐赠,做了手术,也因为伤病的缘故,不得不离开矿山,到这时,我在矿山整整工作了十六年。

陈年喜和工友在矿洞工作。

我妻子的弟弟也是一名爆破工,28岁那年早春,遍地大雪,他怀孕的妻子把他送到一辆三轮车上,出发去打工。几年前,我处理了他的后事,在炸药炸响之前,他跑错了方向,于是粉身碎骨。而我妻子弟弟的命运,正是我侥幸逃脱的命运。在十六年的矿山生涯中,我比普通人见过更多的死亡。如今,我很庆幸自己仍然是健全的,虽然风钻已经令我的耳朵大半失聪,颈椎也错位了。我们为世界拿出了许多宝贵的东西,自己却依然一无所有。

在那些矿山的日子里,我常想,我们忍受着寒冷、孤独、辛劳、痛楚,给大地留下一道道伤口,而挖出来的那些矿石,它们都去了哪里?此刻环顾四周,我看见合金的窗子、空调里的铜、建筑物里的钢,还有那些金银饰品。在美国,我不认识什么人,但是我认识它们。那些我和我的工友兄弟们用汗泪换来的金属,建造了北京和上海,也建造了波士顿和纽约。

不久之前的那场颈椎手术中,三块金属植入了我的颈椎第4、5、6节处。这精巧的部件,据说是美国生产的,很有可能,它们就是经由我的爆破而得见天日的矿石,被拿到遥远的美利坚,变成了医疗用品,再渡重洋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现在我又带着它们来到这里。如果金属会说话,它会给我们讲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陈年喜(左一)在川普大厦前。

这次我随《我的诗篇》剧组来美国交流,恰好赶上据说是有史以来最荒诞的一次大选,耳闻目见,感慨良多。最大的感触是,政治不仅仅属于从政者,也是每个人的分内之事。我只是不太理解,川普对于女性和少数族裔的那些侮辱与歧视性言论,并没有使他流失多少选票,反而让他在争议中一路高歌猛进。他扬言要在墨西哥边境修一道高墙,以阻止墨西哥移民工入境——这些人在美国的处境,大概类似中国的农民工。川普说中国偷走了美国制造业的机会,他会把一些工厂迁回美国。我很担心这样一来,会使得大量和我一样的中国工人失去饭碗。

川普获胜的晚上,我在时代广场,我的周围陷入沉默和悲伤,几乎没有庆祝的人,许多成年人哭得像个孩子似的,据说是纽约市自9·11以来最悲痛的一个晚上。这几天到处有人抗议,川普的当选,不仅给美国,也给世界带来了太多的未知数。

陈年喜在纽约大学和学生交流。

我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写诗,稀稀拉拉也快三十年了。很多人好奇:你的生活几乎与诗万里之远,怎么会坚持这样一件无意义甚至是矫情的事情?我想说生命并不是逻辑的,尽管它有逻辑的成份在。再低微的骨头里也有江河。我写,是因为我有话要说。

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相当多的人,甚至是打工者的亲友妻女们,对工人的劳动、生活、种种处境,都茫然如梦,这其实是一个无限隔膜的时代。代与代之间、国与国之间、命运与命运之间竟是那么遥远。我从中国三千年前的《诗经》以至流传至今的不朽诗歌里,看到文字背后的那个时代,看到那个时代的世道人心,那些悲苦和愿景。真正的诗歌真的是一种现实和心灵的史记。我们这些低微的骨头,在中国,在越南,在土耳其,在巴西,一根根杵着,像金属一样沉默。毕竟这个世界有70亿人,能够发出声音被人听到的不足万分之一。那些沉默的灵魂,当他们终于能发声时,他们会讲些什么?

受限于才情与艺术修为,我的诗歌是粗粝的,但它不浮浪,不虚伪,不王顾左右。我希望它是一块有温度的金属,在艰硬的时间上,有一丝自己的划痕。当浮云远去,后来者从其中能看到这个无限遮蔽迷幻的所谓全球化世界的一鳞半爪。谢谢大家!

陈年喜在帝国大厦。

[附]陈年喜诗歌一首

帝国大厦

我向来不喜欢高大的事物

我童年的天空 充斥着高举的拳头

一些荒唐的声音直抵云宵

高耸的塑像布满山河

我并不爱帝国大厦

它那么高 据说有一百零二层

集钢铁意志与大理石梦想于一身

其中有些金属也可能来自我在中国的爆破

现在 我站在它最高的观景台上

朔风从四面吹来

让我更加惶惑:帝国,你到底意欲何往?

透过钢制的护拦向下看

一条河流将纽约围绕

几只冲浪艇小巧而轻快

它们没开马达就抵达了要去的地方

怀着身孕的姑娘从街巷走过

这些我们共同的小学

将教授风雨所有的课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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