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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书评︱茅子良:忆念黄裳老

茅子良
2017-01-23 09:53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书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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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2015年12月13日,茅子良先生在中华书局与上海图书公司举办的、主题为“前尘梦影来燕榭”的“海上博雅论坛”活动上,作了怀念黄裳先生的发言。此文为发言稿的修订增补版。我们特此发表,以为纪念。

黄裳老先生,“五四运动”那年生,长我二十五岁。我每次拜访,都尊称他“黄老”。他当记者任编辑,做翻译写文章,尤其藏古书写新书话,新旧文化、古今掌故,浑然交融,时现笔端。多种文体,耐读耐看,见解和议论时有独到精妙之处,令我敬佩。

第一次到黄府拜访

1982年10月28日,第一次到黄老府上拜访,开始难免有点拘束。说的话多了,忘掉了紧张。当时,我向他请教明代出版家、书画篆刻家胡正言辑刊的《十竹斋书画谱》善本和藏家情况,说我们单位朵云轩,也就是上海书画出版社,拟用木版水印彩色套版传统技艺重刊印制,正在调查版本,请黄老指点。

黄老话不多,言语简洁,说到兴会处,看着对方笑起来,往往话也多起来。他说,可以到北京图书馆(今中国国家图书馆)查阅郑振铎旧藏本,或许并非足本,但丛残不弃,往往会有秘本;印制和品相也应该没有问题,晚明本子最好。我说,受命办这件事,复制抢救,工程较大,八谱十六册如能配成足本,就准备商借底本,进行分色勾稿、刊刻画版、套版水印,依原样装裱成蝴蝶装。黄老说,好,配得成,是件大好事。过了一会儿,他说,国画和版画结合,用木刻套色,晚明成就最高。接着又说,《十竹斋笺谱》当年由鲁迅同郑振铎复制成功,现在条件好得多,你们应该说有能力做好。我说,一定尽心尽力,先调查版本,用善本校勘订误,择优配补,每页以好的印本做底本。

交谈约一小时,我告辞前,黄老说:据天津周叔弢问起,“文革”中你们刊印木刻线装本《稼轩长短句》,周老买了一套很赞赏,我没有看到过,能否借用一下?我答应说:当年我负责过木刻书工作,回社代您领一套样书,下次来送上,听取黄老高见。

到了1985年9月20日,“朵云轩上海书画出版社重建二十五周年纪念书画展销会”在上海展览中心举办,参观者人头攒动,南京东路朵云轩店堂也门庭若市,成为“文革”之后新时期,上海规模和效应较大的一次文化活动,书画真迹、木版水印艺术品和图书作全方位展示。此前1983年9月启动开刻的《十竹斋书画谱》,经过精心印制装裱,蝴蝶装仿古本和锦面册页八本、外套红木箱的豪华本,也一并首次亮相。印制的艺术效果,原汁原味,堪与底本相媲美,获得了国家文物局中国书画鉴定组启功、杨仁恺先生等专家的高度评价:“好!好得厉害!”

在展览会开幕前夕,出版社在上海文艺会堂举办“《十竹斋书画谱》首次出版发行仪式”,京沪沈三市图书文博界专家(冀淑英、顾廷龙、潘景郑等先生)和市委宣传部、市出版局领导到会祝贺,王元化先生也来了。黄老因为赴香港文化交流,作为特邀代表没能来出席。事前,我代表出版社向黄老送上邀请函,并赠以《十竹斋书画谱》八张彩图;黄老说,不能到会发言,写篇文字吧。这就是他发表在1985年10月8日《人民日报》(海外版)、后来辑入福建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春回札记》中的《〈十竹斋书画谱〉的再生》一文。黄老所说的“再生”,明确指出:三百年前的三部木刻版画名作(笔者按,即《十竹斋书画谱》《十竹斋笺谱》和《萝轩变古笺谱》)可以流传不坠了,“借此还锻炼了队伍,培养了人才,使不绝如缕的雕版事业得以延续下去,意义更是重大而深远”。

《十竹斋书画谱》书影

这套图册,于1985年12月向在香港首次举办的“中国书展”献上了一份独特的厚礼。更令人意外高兴的是,1989年5月,《十竹斋书画谱》获得了六年一度的莱比锡国际艺术书籍博览会高于金奖的唯一的“国家大奖”,为祖国和炎黄子孙赢得了殊荣——三十年前,上海人美社出版、参加莱比锡博览会的《上海博物馆藏画》和《永乐宫壁画》彩色图册同时获得过金奖。我向黄老报告了这一好消息,并说《光明日报》最先作了报道。他微笑着说:没想到。我说:是的,没有想到。1983年在部门五十位员工的工作动员大会上,我讲这些国家级藏本从北京、沈阳借来了,请各位务必落实防火防水防污损防失窃,四个生产环节通力合作,争取得个全国性的奖项。真的,得这个大奖做梦也没想到。关键是画面上没有网点网线,色泽如书画一样逼真,用纸、装帧等为中国材质,无反光刺眼,精美高雅,令外国评奖专家信服。不久,东德西德统一,1991年我在医院手术回家后,请社办公室主任抓紧联系中国国际书店、市出版局、市外办和德国使领馆,最终把奖杯证书取了回来。那时,我国台湾地区也出版《十竹斋书画谱》胶印本,称其所用底本为晚明,早于朵云轩所用底本。事实上正相反,例如,胡正言画的白荷花,对书《题白莲》,台湾版的成了红荷花;双勾丛兰署“临唐寅”成了“临唐電”等等。我们自然要撰文公开予以澄清,黄老也给予了肯定和支持。

翻刻《明刻套色西厢记图册》

1990年,朵云轩又复刻了德国科隆东方艺术馆珍藏的明版《西厢记》,彩色图册共二十一幅,首幅为崔莺莺绣像,作为出版信息我向黄老讲起过。到了1994年3月,黄老将1983年3月4日收到王世襄转来的英文版黑白图册题赠给我,系美国纽约的华美协进社刊行,其中有“第四”字样者同彩色图本一致,只是清晰度逊色,这和图缩小了也有关系。赠册内存有翁同龢五世孙“万戈兄寄来,属转寄。此上 黄裳尊兄  王世襄二月廿七日”一纸片,黄老收到时于扉页作了题记。赠册内夹有黄老手写一纸,是《西厢记彩图册》二十一幅四言一句的图名,如“莺莺绣像”、“佛殿(黄老写作“店”)奇逢”到末幅“衣锦还乡”。“第一图”左侧有字“寓五笔授”,下“禺五”朱文连珠印记;“第十五图”偏左有字“庚辰秋日”,左行“禺五”朱文连珠印记。这些款、印应是明代闵齐伋作于崇祯十三年(1640)的证据。莺莺绣像为“嘉禾盛懋写”,左行“盛懋之印”白文印、“子昭”朱文印,可见这是元代至正年间(1351-1359)盛氏所画,明人摹刻。这本彩图册,与胡正言、吴发祥刊印的两本笺谱、一本画谱之时代相当,稍晚了十年左右。

朵云轩木版水印《明刻套色西厢记图册》之一

朵云轩木版水印《明刻套色西厢记图册》之二

朵云轩木版水印名此图册为《明刻套色西厢记图册》,谢稚柳先生题签;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彩印线装本名为《明闵齐伋绘刻西厢记彩图》(与《明何璧校刻西厢记》黑白图,二册合一函刊行)。我曾读到《东方早报》2012年10月15日《艺术评论》刊励俊《来燕榭艺文谈屑》一文,说:“朵云轩翻刻《明刻套色西厢记图册》极精,先生盛赞之。后‘海上文库’印《插图的故事》,封面图案即选用。”黄老对木版水印事业的发展,始终给予了深切关注和及时鼓励,令人鼓舞和备受激励。

朵云轩木版水印,2008年被申报列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也有黄老的功劳。

《前尘梦影新录》

黄老的《前尘梦影新录》一书,前已刊行二种,即齐鲁书社1989年版、广西师大出版社2008年版,我有他的签赠本。前者简体横排,铅印本,后者影印线装,手稿本。近期中华书局精装本,装帧旧气,典雅古朴,封面纸板与书脊不作粘住,翻阅方便。封二印有黄老身著冬装的生活照,读者可见他的形象风采。正文逐页呈现黄老手迹,下端录文标校,繁体直排,主要在于补正缺误,成为最全文本,供对照阅读和欣赏书艺。黄老的小楷,意兴所至,收放自如,清健潇洒,尽现文人字的意味。书末《不遮山阁诗抄》以下十二篇无手稿,据铅印本补入,全书文字得以完备,也保留着铅印本所没有的手稿“卷三”前的一则长题。借此有一建议,如将铅印本所刊黄老《前记》像手稿本改作《附录》,收入,让人了解作者撰写本书的历史背景、写作心境和成稿过程,则将更为完美。

《前尘梦影新录》书影三种

黄老在《前记》中说,1972年,按“政策”被没收的全部藏书经人整理,登记书目完成于10月19日;过了两年,在家养病之余写字消遣,陆续写点得书经过、书坊故事、相关人事一类随笔,回忆、叙述了五百余种版本情况。我于版本目录学是外行,这次粗看一过,惊异于黄老在荒诞苦难十年历程中的非凡的记忆力,及他对线装本旧书的那种深情眷恋。最动人处,其中写道,乾隆刻本《飞鸿堂印人传》八卷,先后得到两册,其一厚册,为石麒所赠,“石麒业故书凡数十年,为南估中最有眼光者,自宋元刻以至清人刻本,无不博识,其学岂在孙耀卿辈下乎?然无著述,遂不能留姓氏于书林。余之得识版本之学,得石麒之教者多矣。惜当日过从,未能详询其家世师承,未能为制一佳传也”。黄老连用两个“未能”,叹惜遗憾!

《前尘梦影新录》这本书,黄老从卷一开卷所记《武陵旧事》,“庚寅(1950)春日,郭石麒以九峰旧庐王氏藏书八种见售,以为白眉”,到卷五结尾所写《愿学斋文集》,“石麒持来,珍重相付,亟称其佳”,全书多次提及郭氏。可见黄老感恩之心和怀念之深,不忘其教益。

《黄裳散文》签名本

近期在黄老给我的签名本、签赠本和自己购备的黄老著作中,于成都出版社1994年版《春夜随笔》意外读到了他所写的《记郭石麒》一文。由此,对这位主角有了深入的认识:他“绝对不是可厌的书商,虽然他也是靠贩书博得蝇头小利、养家糊口,却是循循有如读书人的人。”在旧书业中很有地位,鉴别能力高,完全可以信赖,并且从来不因为书好而索高价。“书商总是保守业务秘密,往往不肯说出书的来源,更不必说藏书家的下落。但郭君不是这样。”黄老该文提及,石麒经营过中国书店,解放前后在汉口路开了家汉学书店,郑振铎等几位凑集的资本。解放后郑振铎注重于书画著录的研究,曾请石麒代为收集有关图书;后来石麒病发,不能再访书而生计窘迫,郑振铎特地介绍他任上海古籍书店的顾问,直至1956年病故。黄老视石麒为读书人,久想行文以为纪念,一晃距他离世已经三十年。黄老不曾忘却这位经营旧书业的有文化的人!在此补记一笔俞子林先生提供的资料:郭石麒,回族,1899年12月18日生,1956年公私合营后,10月任上海古籍书店顾问,去中共华东局文化部文物处工作一年半,后因痔病复发和高血压症,在家休息,店内青年有版本、藏家、书源等业务疑难问题,上门向他请教,一二年后病故。

《前尘梦影新录》这部新书,其书签同手稿本所用,娟秀端庄,稍不同于铅印本的行书意趣,均出自黄老手笔。封面中心似一张五行界格外加云纹花框的信笺,连同封底的“黄裳”印记,都是以凹凸版压成,一如木版水印《萝轩变古笺谱》的拱花版效果,淡雅清轻,装饰得体。

曾为黄老治印

由《前尘梦影新录》一书凡五卷,每卷首尾多钤有作者印记,联想到我曾为黄老治印,黄老女儿容仪老师选印章,供我们用以今天为读者购阅该书钤印,也是一种缘分。我平时做编辑,后来从事审读,常与书画篆刻、文物类图书交集,要释读篆书、印记文字,有时就查篆书字典,业余也刻点印章。黄老八秩华诞,我刻了这方“黄裳”白文长方印给他祝寿,他很高兴。

过了六年,又刻了一方朱文印姓名章,感谢他多次签名赠书。他说,给你看几方印章。他拿出来,说他有一批象牙章,张葱玉出让的,他托陈巨来刻,署隶书款。其中二方是张葱玉原用印,一方“木雁斋”已送还,都是购买得之于汉口路宣和印社。我告诉黄老,该印社主要精制“宣和印泥”,我的篆刻老师方去疾的三兄方节盫开设的。我看有陈巨来所刻,请他让我用印泥打印花。他取了一张十六开大小的浅红色白描画笺给我,系朱良材为宝晋斋主人写于京师的《金吾不夜》图,似元宵玩灯题材。画面上,一孩童双手高擎一灯,前一童子手牵着点燃蜡烛的灯笼,右足起步,徐徐前行状。我钤印得九方:“容大”白文印,“巨来乙未”1955年刻“黄裳”朱白文印,均系封门冻石章;1954年“甲午十月巨来”刻“黄裳”朱文连珠印,鸡血石;其余为象牙章,“草草亭藏”、“草草亭藏书记”;“黄裳藏本”朱文长方印,“黄裳小雁”、“黄裳百嘉”朱文方印,龟纽“容家书库”白文方印。这天回家,我用铅笔记下了日期:“05.7.23”。

朱良材为宝晋斋主人写于京师的《金吾不夜》图

我去拜访黄老,获益多多,知道他很忙碌,也就尽量控制着少去打搅他。那时,黄老夫人朱医师多次说,老爷子看书写字坐着不动,侬来正好,来了,才听到他的说话声或者笑声。我呢,适时引退道别,或者有人按门铃,我即考虑告辞,不敢浪费他的宝贵时间。朱医师患病住院期间,黄老也没有向我提及。单位有同事不知怎么获悉后,几次邀我陪同前往说项,请求黄老出让一点不准备留用的线装古书,协议拍卖;跟我私下说,或可弥补一点黄府医疗费用的支出。朱医师1998年7月不幸病故,我是从《文汇报》所刊登的讣告得知,赶紧去参加追悼会。巴金的弟弟、上海文艺出版社的李济生(纪申)先生也在,我们说了几句话。眼看着黄老强抑着悲痛,沉稳应对,实在感人。他坚毅地度过了人生的这一关。不到半年,黄老痛定思痛,在《来燕榭书跋》后记中,写下了悼亡文字:“湖上吴下访书,多与小燕同游,扎尾书头,历历可见。去夏小燕卧病,侍疾之余,以写此跋自遣。每于病榻前回忆往事,重温昔梦,相与欷歔。今小燕长逝,念更无人同读故书,只此书跋在尔。回首前尘,怆痛无已。即以此卷,留为永念,以代椒浆之奠云尔。一九九九年一月二日,校毕记。”读到这里,我也潸然泪下。

茅子良与黄裳的合影,左一为茅子良,居中为黄裳

有两件事,我对黄老心存歉意。一是《张葱玉日记诗稿》出版,我去社里领样书,被告知早已领完,断货了,再等拿到送给黄老时,已近一个月。黄老说,“朋友来过,已经有了”,坚持不肯收,说还是给需要的人吧。我体会这是要让书好发挥更大的作用。二是1997年10月,我将所写的文字剪报集送请老人过目,并请赐《序》拟结集出书,自己却拖延了十一年,造成黄老次年将《序》辑入《掌上的烟云》时改题为《木刻水印种种》,我深感内疚。那本剪报集拿回家,看到黄老在上面有两处批语。“邓之诚(以蛰)”,黄老批:“邓之诚与以蛰为两人。”“岭表才名早闻著”,黄老批:“早闻著,应乙转。”对此我深受感动,他不像很多人不看书稿就应景替人写序,而是切实花了工夫认真细看,给我作了纠错。我觉得这是对我的鞭策,促使我看书稿时如履薄冰,常怀敬畏之心,看一遍二遍不行,有的还需要细核文献、考释注文,再也不敢疏忽。

黄老离开我们已经四年了。谨以此文表达我的追思怀念。人去书在,他的文字永存,精神永在!

后记

2015年12月13日,中华书局与上海图书公司举办第八十九期“海上博雅论坛”,主题为“前尘梦影来燕榭”,邀我作为嘉宾出席。忆念黄老,正可弥补2012年10月9日追思会上,我即席应约发言未及准备的缺憾,就答应了。郑重、陆灏先生的发言,有关黄老的人生波折、“文革”遭遇和《前尘梦影新录》的撰写背景及过程,令人听了唏嘘不已。另外我还得悉了往昔所不知的几件事。

一是知道了黄老的生日为农历六月半,这与朵云轩的创设为同一天;以公历计,朵云轩为1900年7月11日,黄老在1919年7月12日。二是黄老一生有记日记的习惯。三是朱光耀医师早先是喜爱黄裳的文学青年,因为共同的爱好走到了一起。还有,黄老关照过两位女儿要低调,因此长女在国外而住在上海的容仪老师,没有出席这次讲坛的活动。

我在发言中提及的励俊先生,年底他同方韶毅先生首次来访。相识欢叙中,励俊回忆说,一次在黄老府上,看到墙上挂有明代沈周的山水画,被吸引住了;黄老说,这是木版水印艺术复制品。两人言及晚明彩色版画,黄老说:“《西厢记》图册原本难得,朵云轩印得好极。”我对励、方两位说,这件艺术品的责任编辑和勾描设计者吕清华,是著名画家胡也佛唯一弟子,1943年生,可惜在2014年不幸病故了。

那天经回忆,拜识黄老不久,他还向我介绍,上海图书馆藏有南宋拓孤本《郁孤台残帖》,内有苏东坡墨迹,虽属刻帖,因是宋聂子述摹勒刻石,又曾宏父摹刻《凤墅帖》有岳飞书迹,值得刊行。我记得,这两种帖后来由上海书店出版社影印出版了。

    校对:丁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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