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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下阿蒙”领跑法国左派初选,“不工作也发钱”成政纲主轴

龚克/旅法媒体人
2017-01-24 12:57
来源:澎湃新闻
思想市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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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左派初选首轮投票中,布诺瓦•阿蒙(左三)与曼努埃尔•瓦尔斯(右)进入下一轮。东方IC 图

1月22日,法国社会党为首的左派阵营举行初选首轮投票。此前并不被看好的前教育部长布诺瓦•阿蒙(Benoît Hamon,法语中H不发音)出人意料地拔得头筹,和前总理曼努埃尔•瓦尔斯(Manuel Valls)进入下一轮,而且从得票形势来看出线前景光明。

和对手共和党相比,社会党的初选可谓姗姗来迟。其中一个原因是此前确定日程时有意配合总统奥朗德的表态。按照后者当时的说法,他在12月初作出决定是否参选。因此初选及其辩论的组织工作都不可能更早。这样一来,就比政治对手的节奏晚了一个半月。12月1日,奥朗德正式宣布不寻求连任,于是党内初选就成为群雄并起的混战。

最终,左派初选共有七名候选人参加,其中四人来自社会党,分别是瓦尔斯、阿蒙、前经济与生产振兴部长阿诺德•蒙特布(Arnaud Montebourg)和前教育部长文森•佩永(Vincent Peillon)。其他三人则来自左翼小党,分别是前住房部长西尔维亚•皮内尔(Sylvia Pinel)、生态党主席弗朗索瓦•德•鲁吉(François de Rugy)和民主阵线党主席让-吕克•本纳米亚斯(Jean-Luc Bennahmias)。

左派阵营初选规则和中右阵营大体相同:投票者须具备法国国籍,已经在选民册上登记,每人交付一欧元(中右阵营初选为两欧元,虽然面值都微不足道,但这一细节也可以看出两大阵营在门槛设置上的差异),并签署一份表示认同左派价值观的宪章,即可进行投票。

富有讽刺意味的是,从第一轮投票来看,左派这场名为“大众美好联盟”(Belle Alliance Populaire)的初选,恰恰是这一名称的对立面:它既不够“大众”——仅有160万人投票,远低于本党2011年的水平,和此前中右阵营初选的400万人相比更显得气势低迷;也不够“美好“——几乎所有民调都认定社会党将遭受惨败,因此各方竞选活动都被失败气氛笼罩;还不够“联盟”——党内路线之争达到了无法调和的地步,以至于多位候选人明确声称将推动废除本党政府此前的重要立法。

民调混战中的输家与赢家

布诺瓦•阿蒙

以英国退欧、意大利公投失败、特朗普当选为标志,欧美政治普遍呈现右倾化趋势。此前法国中右阵营初选中,赢得角逐的也是代表保守价值观的菲永(François Fillon),但此次社会党初选格局中,重心仍然明显偏左。多数候选人立场属于左派中的左派,瓦尔斯是几乎唯一一个走偏右路线的候选人。在此前进行的三场初选辩论中,对垒格局逐渐清晰,形成三强鼎立的局面,即左翼的蒙特布和阿蒙对抗右翼的瓦尔斯。

首轮投票前后最富有戏剧性的一点,是民调再次显露混沌本色。选前一周时间里,不同渠道的民调口径相当混乱。Harris公司在1月16日的调查显示,蒙特布和瓦尔斯将晋级,并且前者力压后者出线。两天之后,BVA公司的调查则显示瓦尔斯有较大优势,蒙特布和阿蒙不相上下。与此同时,Elabe公司却表示阿蒙上升势头强劲,和瓦尔斯并驾齐驱。Opinionway公司的民调也预测,瓦尔斯和阿蒙将是首轮赢家,不过两人的得票之比是37%对28%,瓦尔斯优势明显。

然而首轮投票却令人大跌眼镜。当晚计票刚刚过半,蒙特布就成为最大输家,得票率显著低于阿蒙和瓦尔斯。计票完成大约三分之二时,初选委员会公布初步数据,蒙特布仅获得18.7%的选票,远远低于阿蒙的35%和瓦尔斯的31%,于是,蒙特布公开认输,并呼吁支持者在第二轮投票中支持阿蒙。

最终根据选举委员会的官方数据,阿蒙以36.35%的得票率,力压瓦尔斯的31.11%,蒙特布仅得到17.5%,其他几位陪跑的候选人分别得到6%到1%不等的选票。

这一结果多少出人意料,因为这位看上去风度翩翩、踌躇满志的前经济部长蒙特布,近年来不遗余力宣传的政纲之一就是“Made in France(法国制造)”,即在经济和社会领域中强调法国特性,这种民族主义风格多少令人联想到特朗普的America First(美国优先)。也正因此,观察人士此前认为蒙特布或许能够迎合当下趋势,借助这股潮流更进一步。但事实上和2011年的初选相比,他几乎原地踏步,支持率都停滞在17%左右,成为民调虚张声势的最大受害者。

相比蒙特布,前总理瓦尔斯虽然跻身第二轮,但仍然是显而易见的输家。从力量格局来看,蒙特布和阿蒙同属党内左翼,立场上有相当大的同质性,前者退选后,大部分选票会转移到后者身上,瓦尔斯很难从中获利。如果从首轮投票结果来简单相加,阿蒙有望在第二轮斩获55%左右的选票,瓦尔斯前景堪忧。

虽然一度被认为是继奥朗德之后的党内不二人选,但瓦尔斯的竞选过程非常不顺利,多次被意外事件扰乱。在12月初的首次竞选集会上,他被一位老妇人当着镜头斥责;在斯特拉斯堡竞选时遭到投掷面粉袭击。更富戏剧性的是,他还在布列塔尼地区遭到一名18岁年轻人的掌掴,虽然肇事者被判监禁三个月(附缓刑),但对于瓦尔斯来说,足以成为这场坎坷选战的缩影。

瓦尔斯的支持者。

此外,在竞选造势集会和媒体宣讲方面,瓦尔斯阵营的表现都不尽如人意。虽然有前任总理的身份,但并没有能够得到奥朗德班底的输诚,即便国防部长、教育部长先后表示支持瓦尔斯,但政府三号人物、环境部长罗亚尔(Ségolène Royal)和政府发言人、农业部长勒福尔(Stéphane Le Foll)都没有明确表态支持。更有传言称罗亚尔宁可支持脱党单干的马克龙(Emmanuelle Macron),也不会支持瓦尔斯。曾经的执政资源并没有转化为压倒性优势。

在首轮投票当晚,瓦尔斯连说两次他很“高兴”能够晋级初选次轮,但事实上恐怕很难高兴得起来。在这种特定格局下,落后五个百分点是个不小的差距。这让人想起右派初选首轮结束后,前总理阿兰朱佩在普遍看好的情况下,被菲永意外反超,虽然朱佩声称将为次轮“继续战斗”,但满脸都是掩饰不住的失望。而在说完“高兴”之后,瓦尔斯几乎立刻就发起了针对对手的进攻,声称在“确定的失败和可能的胜利之间,选择是非常清楚的”,言下之意是,如果社会党选择阿蒙,将注定面临失败;而选择自己,或许还有一线成功的可能。

在选前多数民调中,阿蒙原本排名第三,但首轮投票结束后出乎意料地领跑晋级,毫无疑问成为大赢家。阿蒙阵营似乎自己也没有料到取得如此之好的成绩,开票结果出炉后,竞选团队在镜头前忘情地欢呼雀跃。随着同属党内左翼的蒙特布表态支持阿蒙,次轮的得票率有望再创新高,如果没有大的意外,阿蒙的胜选前景相当光明。

“吴下阿蒙”的乌托邦理想?

虽然部分民调和政治人物提前做出准确预言,但法国媒体仍然普遍把阿蒙的胜利视为出人意料的结果。的确,尽管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局外人”——他曾经担任过五年的欧洲议会议员、四年的社会党发言人、两年的副部长和四个月的部长,但阿蒙从没有真正进入社会党的权力核心,他担任教育部长仅四个月,就因为与时任总理瓦尔斯意见不合而去职。他身上最显著的色彩,毋宁说是党内左翼“造反派”(Frondeur)的核心人物。这一派别大约包括二三十名社会党成员,虽然人数不多,但对瓦尔斯偏右的“社会民主主义”持反对立场,对政府施政形成有力掣肘。从试图振兴经济的“马克龙法案”到刺激就业市场流动性的新劳动法,以阿蒙为代表的“造反派”都表达了坚决反对态度。

正因如此,这位“吴下阿蒙”如今在初选中领跑,更加令人刮目相看。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在这场权力游戏中的角色,和2016年美国大选中民主党的桑德斯(Bernie Sanders)可堪对应:二者都游离于权力核心之外,都属于左派政党中的左派,都在不被看好的情况下对党内建制派提出了挑战。当然,75岁的桑德斯和49岁的阿蒙完全处于两个世代,前者面对希拉里功亏一篑,而后者力图展示清新色彩,声称自己代表了希望和革新,要为政治生活“翻页”,而且眼下看起来很有掀翻党内“建制派”瓦尔斯的潜力。

在瓦尔斯口中,他自己是“直面国家现实的可靠左派”,而对手阿蒙提出的则是“不现实、财力无法支撑的许诺”。的确,阿蒙的主要政纲集中在经济和社会领域,大部分诉求有典型的左派福利国色彩,例如提高最低工资、确立“终身教育权利”、废除被认为过度有利于资方的劳动法,向大公司开征新税等等。但这一次最受舆论关注的、则是他提出的“全民普遍收入”(revenu universel)制度。

“全民普遍收入”又称为“无条件基本收入”。指的是在不附加任何其他条件下,无论是否工作,仅凭借公民身份就可以每月定期领取的基本收入。

在此次选战中,“全民普遍收入”并不是阿蒙的独创,一同参与左派初选的让-吕克•本纳米亚斯,以及此前中右初选的一些候选人都有类似提议,但阿蒙将此作为一张王牌打出来,并成功地把自己的独特性和这个议题捆绑在一起。他的方案是:首先,2017年将法国目前实行的“就业互助补助”(RSA)数额上浮10%,达到600欧元,并覆盖到18至25岁的年轻人;其次,在2018到2020年间继续上浮到750欧元,并覆盖到18岁以上的所有人群。

落实这项“全民基本收入”意味着每年4000到4500亿欧元的巨额资金。这笔钱从何处来?阿蒙的方案试图多管齐下,包括改革个人所得税制、将此前引起巨大争议的“巨富税”(ISF)改造成统一的财产税、针对取代劳动岗位的机器人和机械设备向雇主征税、加大力度打击偷漏税和避税行为等等。但这些措施是否足够支撑这项庞大计划,在真正落实之前谁也无法确切说清。

“全民普遍收入”并不是一项新的设想,相反,它相当之古老。十六世纪英国思想家托马斯·莫尔(Thomas More)在名著《乌托邦》中就构思了这一制度的雏形,也正因如此,“全民普遍收入”的批评者毫无例外地将其斥之为“乌托邦色彩”。然而,在“第四次工业革命”已经出现在地平线上的今天,讨论“全民普遍收入”似乎已经不再是“白左”的一厢情愿,而成为某种全球性的新兴潮流。

瑞士的“无条件基本收入”公投以失败告终。

2016年6月,瑞士曾经针对是否实施“无条件基本收入”进行过全民公决。根据公决动议,所有瑞士公民无论是否工作,都有权领取一份基本收入,成人2500瑞郎,未成年人625瑞郎。最终,全民公决以72%对24%的压倒性优势,否决了这一动议。中文世界的读者往往将此事视为域外奇闻,解读为瑞士社会的“财大气粗”和公民的“高风亮节”。然而,事情却并不这样简单。

如果说瑞士的相关公投失之于简单粗暴的话,中右政府执政的芬兰从2017年初开始试验的“全民普遍收入”则更具有审慎色彩。根据相关构思,政府随机抽样选择了2000名失业者,年龄在25到58岁之间,每人每月发放560欧元收入。这笔收入可以保障相关人员免于饥馑,但无法体面生活。芬兰政府希望通过这一试验,考察相关制度究竟是能够革新福利制度,还是像外界普遍担心的那样起到“养懒人”的效果。

随着近年来炙手可热的工业4.0和人工智能的进一步发展,已经可以预见,未来将有越来越多的人工岗位被取代。随着时间推移,今天看上去不可思议的种种奇思妙想,今后三十到五十年间可能将一一落实,届时既有的工作和福利模式将不可避免地遭受冲击,一部分人可能无法实现职业转型,沦落到连被剥削价值都没有的地步,而社会又无法任其自生自灭。在这种背景下,法国左派提出的“全民普遍收入”构想,似乎并不像它表面上看上去那样不可理喻。

结语:生不逢时的议题

无论在法国还是其他地方,“全民普遍收入”目前都不具备大规模推行的条件。对于法国这样一个背负沉重福利负担、财政赤字比例尚未达到欧盟标准的国家来说更是如此,这也是在左派初选中,瓦尔斯指责相关构想”不现实、财力无法支撑“的原因。

然而真正的问题在于,受累于奥朗德政府此前五年的低迷表现,社会党处于极端不利的战略位置。无论候选人之间彼此攻讦如何激烈,无论是瓦尔斯还是阿蒙赢得社会党初选,都很可能只是一场“茶杯里的风暴”,获胜者在总统正式选举中都将遭到惨败,进入第二轮的希望微乎其微。

在这种大背景下,无论是令人刮目相看的“吴下阿蒙”,还是他所力主的“全民普遍收入”,可能都是昙花一现。欧美左派经常被诟病为凌空蹈虚,而左派中的左派更是如此,但他们所引发的讨论与争执,却并非全无意义。此次初选中的乌托邦色彩话题或许将很快被选民忘记,但它已经汇入了后工业社会的一张新的网络中,或许再过一代人时间,将显出它的重要性。

    校对:栾梦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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