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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托车返乡之旅

2017-01-27 09:36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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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exandre Medawar

[编者按] 春节将至,无数人正通过飞机、火车、汽车甚至摩托车踏上了漫漫归乡路。这篇文章讲述的正是一个特别的回家之旅。2006年夏季,日内瓦附近有个男人去世了。他儿子要把他的骨灰带回黎巴嫩的贝鲁特。恰在此时战争爆发,空中与海上的航路都无法通行。儿子决定把骨灰盒放在摩托车行李架上,从瑞士骑到黎巴嫩。5000公里的骑行穿越了意大利、巴尔干半岛国家、土耳其和叙利亚,这是他最后一次与父亲同行。

20x20厘米的方形盒子装着,四公斤多一点重,这就是我父亲火化之后所余的一切。算是挺重的,那位葡萄牙裔殡仪馆管理员说。他把骨灰盒递给我,看起来有点过意不去。几天前——2006年7月2日,在距日内瓦几公里远的法国圣朱利安(Saint-Julien),我父亲去世了。我把骨灰盒夹在胳膊下走出火葬场时,热浪刚开始席卷欧洲。汗水滴答,彻底浸湿了我的衬衫,我正要乘巴士去洛桑,去我母亲家里,还犹豫了下要不要给我父亲也买张车票。

我出生三年后父母就离婚了,我都不怎么记得他俩同在一起的情形。如今我们三个在此重聚,感觉真是再奇怪不过。你尽可以火化一个人的身体,将它变为尘土,但事实上,死者的灵魂总是漂浮在你身边,以骨灰盒为他的形体。他不再存在,但他依然存在。他已属于另一个世界,但他依然是他自己。我和母亲盯着骨灰盒看,记忆开始浮现。

我父亲临终前要求火化遗体。他的遗愿是归葬到家族墓室中,回到父母身边。他活了70岁,父亲是黎凡特人——人们常这样称呼奥斯曼帝国中的基督教徒;母亲是生活在埃及亚历山大里亚城的意大利人,他自己则在黎巴嫩首都贝鲁特长大。黎巴嫩被称为“东方瑞士”,却名不副实:1975年到1990年,一场内战摧毁了这个国家。我父亲离开黎巴嫩去瑞士洛桑读大学,正是在这里遇见了我母亲。

因此我必须得去贝鲁特,去大马士革路上那片叙利亚天主教公墓,才能完成父亲最后的愿望。我在巴黎呆了几天,好从黎巴嫩大使馆获得官方文件,让我在贝鲁特要走的行政程序更顺利些;同时海关所需的手续也在办理之中。那天是7月12日,刚出大使馆我就给贝鲁特的堂亲打电话,告知他我这边的情况。他则告诉我机场刚被以色列军队轰炸,而黎巴嫩整个国家都遭受了海上封锁。恰在两天之前,黎巴嫩真主党的两支突击队袭击了以色列国防军的巡逻车,俘获两名士兵,杀死三人;以色列方面没多久就开始了反击。那天早上,黎巴嫩人所称的“七月战争”爆发了。

好吧,那么5000多公里的路在前面等着我。我计划骑摩托车,途径米兰、的里雅斯特、贝尔格莱德和伊斯坦布尔,然后沿着地中海海岸前进,直到最终抵达贝鲁特。5000多公里。多少人事分隔了洛桑和贝鲁特,分开了瑞士和黎巴嫩!但对我而言,这两个国家都是我历史的一部分。它们像一根绳子终端的两个结,由许多纠结一处的纤维连接起来,随着绳子伸展开,纤维的颜色、气味和质地都千变万化。如果仅是简单地从瑞士飞往黎巴嫩,我们就只能看到两个绳结本身,两个看起来不搭配、全然不同、甚至极度矛盾的极端:一端是洛桑,安静、清洁,属于瑞士新教的小镇,坐落于莱芒湖畔的小丘上,可以远眺阿尔卑斯山风光;另一端是贝鲁特,曾是个多宗派的阿拉伯村庄,发展过速,在内战中好几次被占领又摧毁,如今变成了一片喧嚣的都市,永远熙熙攘攘。我希望能慢慢走过那些分隔开这两个极端的道路,见证气候、风景、口音、语言、文化、食物和建筑等方面由小而大的差异,让它们逐渐在我眼前展开。有点像去拜访我的邻居,然后是邻居的邻居……如此尽可能地重复下去。就这样,以从邻居到下一个邻居的方式,我从瑞士走到了黎巴嫩,沿着那条伸平的绳索,不知不觉,却从未停下脚步。

为了这漫长的摩托车之旅,我必须先找辆合适的车。我选择了摩托古兹(Moto Guzzi)V7 Class款的最新版,一辆意大利V型双气缸750cc摩托车,这是为了纪念我父亲对这个牌子的深厚感情,毕竟它源自他母亲的祖国。我叔叔一直是个爱骑摩托车的人,正是他送给了我第一辆车;1967年这款车发行不久他就买了一辆,把那年刚出生的我抱到车上,拍了几张照片。这款车显然不是为了跨国冒险而设计的,也不适合在高速公路上疾驰,但要想舒服地骑行过乡下和城市的道路,它是个完美的选择。我添了个行李架,用来放父亲的骨灰盒,以及一个防水袋,装着我的随身物品。我还想过要不要安一台风扇,让高速骑行更舒服些,但打在脸上的气流才是最好的提醒,防止我不自觉间骑得太快;这样我也能吸进一路上所有的空气和每处各种不同的气味。摩托车准备好了,我跟母亲告别,尽力让她安心——是出发的时候了。

作者和他的摩托车

7月时节,热浪烤灼着欧洲大部分地区,我顺利离开了洛桑。脚下的高速公路蜿蜒穿越拉沃地区的高地,通往瓦莱州和阿尔卑斯山,一路风景壮丽。我对它们已熟知在心,但绝不会感到厌倦。年轻时,悬垂在斜陡的莱芒湖岸上的葡萄园是我常玩耍之地。阿兰村(Aran)到谢布尔之间的每个村落我都熟悉。我童年以来,这一地区几无变化,因为它是一处文化遗产保护区。此间出产的酒很是出色,只是比不上旅游宣传册里吹捧的拉沃葡萄酒那么出名。不远处是蒙特勒,经过这座小镇时,闻名的爵士音乐节声调昂扬。再远一点,我看到了著名的西庸城堡,全瑞士游客最多的景点之一。空气温暖,发动机轰鸣,我下行驶入罗纳河谷,离开了我童年的疆域。现在真正的旅途开始了。

刚出哥达隧道,要进入意大利一侧的阿尔卑斯山

我在高速公路上轻快地前进,驱入山谷和高耸的阿尔卑斯峰群组成的迷宫。巴提亚兹(Bâtiaz)城堡的塔楼伫立眼前,我知道我已经接近了马蒂尼镇,所以必须赶快做个决定了。有两条道路能带我穿过阿尔卑斯山脉南障:我可以继续向东骑过罗纳河谷,直到抵达布里格,然后攀上辛普隆山口(海拔2008米);或者直接转头南下,去大圣伯纳德山口(2469米)。第二种方式可以让我更快进入意大利,并且唤起若干回忆。我父亲在米兰生活时,他会接我过去共度长周末或假期,我们常驾着跑车开过这条路。时间紧迫的话,我们走穿山隧道;如果时间充裕就往高处开,经过大圣伯纳德山口的那间教会招待所。冬天里,通往山口的公路会被关闭,进入招待所的入口则由奥古斯丁会的修士们看管,只能滑雪前往。青春期即将结束时,我曾在招待所里度过一个除夕夜。在那里,你可以见到修士们于中世纪培育的、著名的圣伯纳犬,它们被驯养来救援遇难者。还可能遇见某个年轻的徒步者,跟他探索一下法式热吻的奥秘。

传说许多个世纪以前的冬天里,汉尼拔曾率领军队和战象跨过阿尔卑斯山,从背后袭击罗马军团,这些迦太基人来自腓尼基,就是今天的黎巴嫩。看看这些山脉有多么陡峭!汉尼拔真是完成了不可为之事。不过,山口两侧的山谷中,罗马人在石头上开凿出的通路的确仍有若干痕迹清晰可见。1800年,与我同样出生于8月15日的拿破仑·波拿巴也曾取道此处,带着4万名士兵越过阿尔卑斯山远征意大利。通往山口的最后几段急转弯道格外狭窄,我不得不小心翼翼。我踏上这漫长旅程才不过一个小时,可不想就这样结束生命,与我过世的父亲一同葬身于此。几分钟后,我来到了瑞士与意大利的边境。

一眨眼就过了海关,没有人检查我,但我还是觉得蛮刺激。父亲在世时一直有违规携带酒类过境的习惯,每次偷运的都远远超出允许的分量。他常警告我要小心海关官员,说他们比警察更有强制力。我在心里想象着,要是哪个官员忽然想到要问我骨灰盒里装了什么,我该怎么解释呢?我想好的回答是:“你说盒子里的灰?那是我父亲!我有死亡证明和埋葬许可。我要把他带回黎巴嫩,让他长眠在父母身边。我要借此机会最后与他一起旅行一次。”但没有人问我任何问题。我在意大利停下脚步,品尝一杯真正的、按规矩煮好的espresso,然后带着嘴里的苦味,重新骑上我的古兹。我小心骑过让人头晕眼花的下坡路,抵达奥斯特,然后朝米兰方向继续前行。

意大利境内的阿尔卑斯山谷在波河平原上一点点展开。平原上风势尤猛,骑行困难,我不得不牢牢操控住手柄,对抗侧面吹来的阵阵强风。这种努力让我大耗体力,直到伊夫雷亚,情况才有所好转。不到一小时后,磕磕绊绊的卵石路带我来到了米兰市中心——这是伦巴第大区的行政中心,也是意大利的经济中心。我进入了另一个国家,开始另一种骑行方式。

这里与瑞士不同,红灯闪耀时,自行车和摩托车们可不会犹豫不决,而是非要钻进停住的车辆间的缝隙里去。在市中心,我见到大教堂广场和旁边的维托里奥·埃马努埃莱二世长廊。离这里不远处有一家全国性报纸的总部,我的一位记者朋友在那里工作,我正约好了要见她。

一年前的黎巴嫩议会选举期间,我和Rolla在一次抗议活动中相识。她是有埃及血统的意大利人,也会说法语,负责中东地区的新闻已有几年了。她的家庭源流与我相似,除此之外,她的健谈、充沛的能量和好奇心也让我立刻喜欢上了她。在米兰的这个晚上,我们一起谈论黎巴嫩正在进行的战争,一起喝Spritz酒。这种酒由Prosecco起泡酒、气泡水和Apérol柳橙利口酒调成,配着橄榄,再加几片当地肉食。第二天,我徒劳地寻找“巨岩”餐馆(Albergo del Gran Sasso),那是一家皮埃德蒙风味的餐厅,我父亲在米兰时常带我来此吃大餐;然而它已经关门很久了。于是我们转而去了“私家菜”小酒馆(Osteria Casa Tua),一家令人愉快的托斯卡纳餐馆,位于罗马门附近。我们吃了奶酪茄合、宽面条、佛罗伦萨牛排和奶冻布丁,但没喝酒,因为下午还得开车去威尼托大区的贝卢诺市。好友相伴,意大利本地菜摆在眼前,真可谓充满魔力的时刻,唤起了我童年的记忆:我曾经常看着祖母Marinella做饭。她出生于利沃诺,在埃及的亚历山大里亚长大,那座城市里直到1950年代都有大批意大利裔居民。她继承了我们家族中代代相传的烹饪技能。回忆完毕,我们大口喝下espresso,付账走人。

穿越波河平原上的农田前往威尼斯的一路是痛苦的。天气热得让人窒息,高速公路笔直铺开,油腻腻的大昆虫粗野地撞在我的头盔面板上,我不得不几次停下来把它们赶走。我和Rolla经过维罗纳、帕多瓦和特雷维索,而后进入通往多罗米蒂山脉的阿尔卑斯走廊。贝卢诺就在眼前;中午没喝成的酒,我打算当天晚上补回来,就在Rolla的朋友Giovanni的婚宴上。

我们来到一间小礼拜堂,恰好赶上典礼。新娘Nella穿着白色婚纱,她的未婚夫全套高山猎装,戴着绿色呢帽,两个人都满面笑容。根据本地传统,曾参过军的意大利人要在结婚仪式上穿制服,阿尔卑斯山地区的猎人尤其如此。新婚夫妇走出教堂,大家鼓掌庆贺,还朝他们抛撒大米。我利用这段时间跟Giovanni的父亲聊了聊,他收集古兹摩托车,也曾骑行穿越欧洲数次。饭桌上,男人们唱起传统的山歌,让我忍不住热泪盈眶。愉快的傍晚过去了,大家继续欢庆直到深夜。第二天我起得很晚。我得花时间思考一下接下来该怎么走,但既然这一天已经过去小半,我就干脆上路前往的里雅斯特,与父亲在意大利再共度一天。

在阿尔卑斯山间公路骑行是一种享受,但同时也要求精神高度集中

虽然瑞士人没少警告我,但意大利人开起车来其实相当平稳,只是速度快一些罢了。加油站和其中的咖啡店总能让我心情愉快,因为它们使我想起了曾经在意属里维埃拉地区的假日时光,我和父亲前去安科纳或菲诺港的一路上也有这样的休息点。不过最让我喜爱的还是意大利的咖啡和奶油甜点。你要先点单、付款,然后走去吧台,看着咖啡师摆弄金佰利浓缩咖啡机。你能听到液体搅动声和杯勺相撞声,最后,高高的吧台上,一杯不过一英寸高的浓黑液体正等着你。当然啦,你站着就能把这杯咖啡喝完。

开往的里雅斯特的火车沿着海岸行驶,乘客可以看见意大利最受游人欢迎的城堡——米拉马雷城堡。取道公路则正相反,我远离海岸,穿过山脉丘陵。这样走也有个好处:我能于途中一览全城风貌,亚得里亚海在城市面前铺开,海的左边是伊斯特拉半岛,遥远的右边则有威尼斯。的里雅斯特,这座港口城市长久以来都是我梦想拜访的地方。它坐落在亚得里亚海尽头,悬在意大利和斯洛文尼亚的边境上,气候并不是地中海式的,橄榄树不能在此处生长。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的里雅斯特一直是奥匈帝国通往地中海的港口,奥地利的印记至今仍留在它的建筑和饮食上。奇特的是,实际上有多达三重文化混杂此间:城市属于意大利,城郊却为斯洛文尼亚人占据,而奥匈帝国时代,港口总是迎来不同民族和宗教的各路商人或行业群体。就这样,的里雅斯特是拉丁文化、斯拉夫文化和日耳曼文化的汇集点,不同国家和族群在此相遇,他们时常相互斗争,但又总能重聚一处,让这座城市继续代表着一种快乐的世界主义。

清晨,我坐在Tergesteo咖啡馆内,这家咖啡馆于1863年起开设在证券交易广场附近的一家画廊中。我喝了一杯在此地别称为"capo in B"的玛奇朵,想到所有那些曾拜访的里雅斯特的杰出作家:伊塔洛·斯维沃、西庇阿·斯拉泰伯(Scipio Slataper)、翁贝托·萨巴、詹姆斯·乔伊斯、司汤达、莱纳·玛利亚·里尔克、克劳迪奥·马格里斯……这还仅仅是其中几人而已。像城中许多其他咖啡馆一样,这地方也充溢着历史。早上8点30分,阳光撞进窗玻璃,我读着报纸,好了解黎巴嫩的近况:战火依然肆虐。的里雅斯特强烈地诱惑着我,我想多停留些日子,但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今天将是漫长的一天,我计划抵达贝尔格莱德——塞尔维亚的首都、也是前南斯拉夫的首都,那里也曾战火熊熊。

15年前,正值冷战结束、柏林墙倒塌之时,南斯拉夫却在一系列变故的余波中陷入了长时间的内战,最终四分五裂。那时我是政治地理学专业的一名年轻学生,由于瑞士生活着许多塞尔维亚人和克罗地亚人,包括我彼时的恋人,因此我可以近距离观察战争动态。我在那边也有亲人:我的外祖父曾是南斯拉夫军队中的一名士兵,二战期间,他曾接受瑞士红十字会的治疗。那段时间里,他让我的外祖母意外怀上了我母亲,然后这人就不留痕迹地消失了。母亲和我都不认识他。

今天,穿越边境完全不是什么大事,斯洛文尼亚已于2004年成为欧盟成员国。我经过科佩尔港,它在意大利语中被称作Capodistria,“伊斯特拉之都”,然后穿越斯洛文尼亚的森林地带,途径卢布尔雅那,抵达萨格勒布。这两座城市我都有所了解,它们是1993年脱离南斯拉夫联邦的两个国家的首都。高速公路沿着萨瓦河弯曲而前,我顺着波黑的边界线,加速朝塞尔维亚边境和贝尔格莱德方向驶去。空气变得干燥起来,大陆性气候的特征愈发明显,撞在我头盔面板上的昆虫也没那么多了。前几天我在意大利吃得太多,当天早上又享用了顿极为丰盛的早餐,因此一日里只是偶尔停车加满油箱,或者稍事休息:连续几小时骑摩托车可说不上惬意,对屁股尤其是种折磨。我一下午都忙于赶路,但在萨格勒布以南的平坦郊野上,沿途村庄的名字还是在路标柱上向我招展,让我想起那些曾在媒体上目睹过的战役。武科瓦尔之外不远就是边境。迅速办好海关手续后,我终于进入了塞尔维亚。好在夏日天长,贝尔格莱德也不算太远。眼见日落西陲,我加速前进。夜幕降临时,我感觉自己仿佛不知不觉间就踏入了另一个世界。

在贝尔格莱德要塞俯瞰多瑙河和萨瓦河的交汇之处

穿过新贝尔格莱德的街区,见过了野兽派风格的建筑和横跨萨瓦河的大桥,然后我停下摩托车给Katarina打电话,想知道如何抵达她的公寓。身边公车、汽车和行人都乱哄哄地挤成一团,气味、噪音,以及人的面孔、衣着和态度都让我意识到,短短一天之内,我已经离开治安良好而有序的西欧了。不用说,尽管离最终目的地还有一段长路,我已经接近了东方世界。20分钟后,Katarina和Mario带着他们的狗走来了。我去他们的公寓放下行李,然后去了一家小酒馆;我们品尝了许多不同种类的rakija酒,那是一种用蒸馏果汁酿成的白兰地。桌上放着Ćevapčići(一种碎肉烤香肠)、ajvar(柿子椒和番茄制成的酱)、烤饼、番茄沙拉、黄瓜、洋葱和磨碎的奶酪。这些食物摆在一起,让我的记忆重新浮现,也把我提前带到了土耳其和阿拉伯文化混杂的中东地区,甚至更远,直到中亚的高加索之外。塞尔维亚的贝尔格莱德曾与奥斯曼帝国融为一体,长达300年里,帝国的疆域一直延伸到波斯。而相反,邻近的克罗地亚首都萨格勒布则一直处于奥匈帝国的掌控中。两座城市有点像刚出生就被分开的姐妹俩,说着几乎相同的语言,生长在不同的家庭,一个追随东正教,另一个信仰天主教,但都是斯拉夫人的城市。第一次世界大战终结了两个帝国,把两座城市重新联系在一起,后来又都并入了南斯拉夫联邦。然后是南斯拉夫战争爆发,让它们再入歧路:塞尔维亚被欧洲制裁、被北约军队轰炸,而克罗地亚站在欧洲一方。在今日的贝尔格莱德,旧时分歧的迹象仍有残余。

Katarina带着她的狗,陪我看看贝尔格莱德和萨瓦河

我们自然而然谈起了正在黎巴嫩打响的战争,谈起我父亲和我接下来将要穿过的地区。随着我们喝下越来越多的rakija酒,谈话的内容逐渐模糊不清:醉酒正如爱情,可以抹平一切界限。Katarina是塞族人,Mario是克罗地亚人,在酒与爱情中,民族间的冲突于我们三人看来真是前所未有的荒谬。我们最终跑到街上,听一支吉普赛乐队起劲地为婚礼或葬礼演奏——谁知道到底是婚礼还是葬礼呢。我跟这对塞族人和克罗地亚人组成的情侣多呆了几天,一起游览城市,暗中希望能偶然碰见我的某个半血表亲。谁知道我的外祖父是不是这里人呢?我不会介意的,因为我真的喜欢这座交汇了萨瓦河与多瑙河的城市。

多瑙河,这条欧洲大河的源头之一正是瑞士阿尔卑斯山脉,而它一路东流,汇入黑海。像我一样,我也要去伊斯坦布尔了。

听从Katarina和Mario的建议,我放弃了穿越保加利亚的念头。取道保加利亚前往伊斯坦布尔路更近,但贝尔格莱德人总是不信任保加利亚人,虽然后者最近刚刚加入欧盟。我并不想被腐败官员把财产剥个干净,因此决定绕道而南、改走马其顿共和国,途径希腊的塞萨洛斯基城,然后只要一路沿着海岸骑行,直到博斯普鲁斯海峡就可以了。尼什过后,风景骤变,公路在树木覆盖的丘陵间盘旋,路况极糟。我正离科索沃地区不远。我错过了一个加油站,不得不用备用油箱中的油多跑了40公里,我很讨厌这种窘境。等我终于抵达一处休息站时,汽油已经快耗光了。餐馆前停着几辆摩托车,我注意到一队骑手坐在露台上,面前摆着超大罐的啤酒。他们邀请我一起喝,话题最终不可避免地转向摩托车机械技术这方面。这些女士们和先生们(其实只有一位女人说得上有些优雅)要去斯科普里附近参加一场盛大聚会,与其他属于前南联邦马其顿共和国的摩托车手们重聚。我在他们中一个人的T恤上认出了切特尼克运动旗帜上的那个骷髅头,这支塞尔维亚民间军事组织曾在波斯尼亚发起屠杀。我们交换了电话号码和邮箱地址,他们留在这里继续喝掉更多的酒,而我继续上路了。

准备出发,从贝尔格莱德前往马其顿

在边境,马其顿海关官员问我要去哪。我告诉他们说去希腊。他们问我是否见到一队骑摩托车前往斯科普里的人,当然,我说我什么都没看到,也对此一无所知;他们让我过关了。随后我给那群家伙发了条短信。夜晚已经到来,我不得不骑过瓦尔达尔河谷边上弯弯曲曲的公路,好赶到在韦莱斯预订的一家酒店。显然,这不是什么观赏风景的最佳方式。第二天早上我才终于看清了周边的环境。马其顿是个穷困的农业国家,生活似乎以慢节奏流过,好处是风景也就不会被发展或工业化毁掉。经过德米尔·卡皮亚村不久,公路和瓦尔达尔河一齐陷入了两堵峭壁间狭窄的缝隙。在峡谷尽头,我终于寻回了地中海式的气候和植被。7月末的阳光酷烈,但骑行时的温度尚可忍受。穿过海关,我又重回路上。老旧的收费站被弃置不用,成为一道奇景。不久我就看见了大海,自那以后,我一直没有离开沿海公路,直到最终抵达贝鲁特。

由于在伊斯坦布尔有约,除了过夜以外,我没在希腊多做停留。穿过塞萨洛斯基北部城郊的工业区,从严重的交通堵塞中脱身后,我置身一条平坦的高速公路上,它打着转避开色雷斯平原上的山丘,平原铺开在罗彼多山脉和爱琴海之间。许多个世纪中,希腊人和土耳其人一直在这一地区混居,直到1923年,洛桑条约(没错,正是我出发的那个洛桑)确定了两国如今的疆界,并引发了一场人口和文化的灾难:希腊人和土耳其人不得不根据新疆域迁徙、分离。我不想半夜抵达伊斯坦布尔,也不想在郊外露天而眠,就在亚历山德鲁波利斯城停脚,它的名字也包含了我的名字:“亚历山大”。当年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大帝远征小亚细亚,他的名字也为人取用。日落时分,我在海水中沐浴,真是劳累一天之后应得的享受。

希腊帖撒罗尼迦城附近的咖啡馆

第二天,我在前去土耳其的道路上多花了些时间。穿过马里查河上的小桥时,我注意到边防哨所上空飘扬的巨幅红色星月旗——我真的离开了欧洲,来到了穆斯林的土地上。海关官员们在我的护照上注明“骑摩托车入境”,并极为严格地核对了我的文件。出发去伊斯坦布尔之前,我端起小玻璃杯,第一次愉快地喝下了茶炊煮出来的那种甜茶。

重新骑上摩托车,我朝东北方驶去,公路穿过一片宽广的农田,笔直而乏味。路边一闪而过的土耳其村庄都很相似,每遇见一个,先闯入眼中的永远是主高速公路两旁一幢彼此完全相同的建筑;公路的十字路口处偶尔可见红绿灯。不再有山间蜿蜒的路径了。遇上天然路障,直路就来上一个急转弯,有坑洞的地方就干脆抬高路基,像浪潮一般上下起伏。此地土木工程师们的建筑风格真是与众不同,颇为奇怪,似乎希望一切都用直线解决,不喜欢任何曲线。这倒是有助于驾驶者一路上集中注意力观察前方,但同时也失掉了不少行路乐趣。几小时后,我看见伊斯坦布尔的郊区,告诉自己:就快到了。

我相当熟悉这座城市,就在拥挤的城区里寻找地标建筑的踪迹。郊区似乎大得无边无际,高速公路扩展成了六车道,交通变得越来越拥挤。我犯了个可怕的错误,居然在下午抵达,正值所有人都忙着回家的时刻,换句话说,我如堕地狱。每登上一座小丘顶端,城市的一个新片段就在我眼前铺展出来,但我还是没看见市中心,没看见拜占庭的城墙、加拉达石塔、金角湾、蓝色清真寺的尖塔、圣索菲亚大教堂的穹顶,或者博斯普鲁斯海峡。伊斯坦布尔是土耳其的文化与经济之都,它拥有1500万居民,并强烈吸引着更多本国人移居至此;内陆和周边的乡村居民纷纷到来,很快将这座城市变成一堆乱糟糟的村子,盖满标志性的彩色小院,每一座都好像是用同一款计算机软件设计出来的。我或许还在土耳其属于欧洲的一侧,但亚洲已经悄然潜入了。

夜幕低垂时,我终于抵达了Milia家里,她是我的朋友,也是黎巴嫩籍的时尚设计师,在伊斯坦布尔的缝纫工作室里创作自己的作品。她不在家,我提着包,胳膊下夹着父亲的骨灰盒,去Istiklal街上的一家酒吧找她。大厅深处,Baba Zula,一支融合了迷幻摇滚、巴尔干吉普赛音乐和巴洛克朋克的怪诞乐队开始演奏。我们聊天、喝啤酒时,演奏会以一种魔鬼般的节奏重新开始。气氛热烈起来,鼓手离开了座位,在舞台上比手画脚,好像身上着了火似的。我把父亲的骨灰盒放在了舞台边上,于是他开始用鼓槌敲击它,演奏音乐。我犹豫着要不要阻止他,但还是告诉自己说,我父亲肯定会乐意积极参与到一场后现代派对中,唯一的遗憾在于,他在骨灰盒里,恐怕没法打听女招待的名字了。

我在伊斯坦布尔度过了两个星期,为Milia的一个项目工作,并且时常去遛个弯,让自己头脑清醒些。黎巴嫩的战争仍在继续,战事激烈,却毫无结果;境内时有伤亡,但也没有什么大动作。一天终了时,我为了活动腿脚,常常在贝伊奥卢区的楼梯上走上走下,穿过Cihangir区和Tophane区,走到卡拉柯伊街区的码头。我看着一艘艘渡轮在博斯普鲁斯海峡的欧亚两岸间穿梭,同时吃掉一个新鲜的烤鱼三明治。我喜欢这种日常生活,喜欢世界各处来的人们聚集而成的喧嚣,每次散步时,都会被新发现的城市隐秘之地而震惊。有天晚上,新闻上说黎巴嫩停火了,以色列即将撤军,一切又要恢复原样。那么,现在是我重新上路、在我的古兹上呼吸新鲜空气的时候了——它正光荣地停在一间废弃的老舞厅里。

为了一直沿着海岸走,我南下前往达达尼尔海峡方向,避开马尔马拉海漫长的海岸线;越过海峡就是加里波利半岛上的恰纳卡莱小镇。在这里,我寻回了典型的地中海气候——松树和橡树林,以及橄榄树,并花了点时间拜访一些历史遗迹。时时亲近大海鼓舞了我的精神,我想象着曾在此发生的历史事件:北溯海峡、驶向黑海的希腊船队,特洛伊战争,奥德修斯和他著名的木马,以及在加里波利之战中,奥斯曼帝国的军队战胜了英法联军,而穆斯塔法·凯末尔在战役里崭露头角,后来成为土耳其独立战争的领导者。然而,尽管见证了澎湃的历史,我周围的风景却是平静的。我穿过成荫的树林时,热气蒸腾,松树鲜明的气息愈发强烈。在发动机的轰鸣中,我仍能听到蟋蟀在歌唱。显然,我正处于一条老路上,它曲折而美丽,能让人看见壮丽的海滨景色,峭壁直插入海浪中。不用多久,我就记起了从前与父亲一起在这片海岸上度假的光景。我开始想象和我的父亲——我的乘客的谈话,想象他作为父亲给儿子的建议(并不总是明智的)、他对于我们一路见闻的评论,仿佛一同走过的这数千公里已经是最后的契机,让我能回首一些过往。终有一刻再不会有任何声音于我们之间响起。

在土耳其托罗斯山骑了很久后,在一家家庭经营的餐厅遇见的笑脸

土耳其的地中海海岸线颇为漫长。海与山之间的路途曲折陡峭,在悬崖间忽上忽下,途经农田或紧挨海滩时才变得笔直平坦。骑摩托车旅行的好处是,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停靠路边,或改走小路探索一些汽车难以抵达的地方,造访一些少有人至的考古遗迹,在几被遗弃的村庄里歇脚,吃些面包、奶酪、蔬菜、烤肉串或炸鱼,通常还配着一杯烫嘴的茶。几天之间,我都以这样的节奏生活,白天骑车,晚上睡在家庭旅馆里。在伊兹密尔,一位金发碧眼的土耳其技工修好了我的引擎,他曾在法兰克福的本田公司工作十年。当晚,我被隔壁妓女和客人发出的声响吵醒,而这家旅馆还是旅游指导手册上推荐的呢。那天是8月14日,我还得知黎巴嫩的战争终告结束:这算是个提早一天到来的生日礼物。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先后经过马尔马里斯、费特希耶、卡什、安塔利亚,最终抵达阿拉尼亚,这座城市里工业旅游无处不在。自从进入土耳其以来,一路上吃的东西就没什么变化,但这里餐馆的菜单竟是用15种语言写的,甚至包括瑞典语和挪威语。在阿拉尼亚,一个名叫Nikos的骑行者建议我们一起骑去黎巴嫩,后来才知道他是个度假中的希腊警察。我们一同骑过阿纳穆尔、锡夫利凯、梅尔辛和阿达纳。我在土耳其的最后一夜于伊斯肯德伦度过,它是亚历山大大帝远征亚洲时建造的,因而与其他城市不同。第二天近中午时,我们抵达位于叙利亚卡萨布的边防哨所,不得不极为耐心地办好海关手续。我对我的旅伴解释,这里的海关官员都腐败成性,而他作为一个希腊人,仅仅表现出了一点惊讶。不过在前去拉塔基亚的路上,我们穿过了一片自然保护区,优美风景让我们觉得先前的麻烦差不多可以抵消了。

我已跨越遥远的距离,从瑞士来到了中东,但这倒数第二次穿越边境的经历最吸引我。直到1900年奥斯曼帝国沦亡前,这里整个地区都有着共同的历史和文化。土耳其和叙利亚的国境线两侧,社会习俗、饮食习惯和环境几乎都相同,为了商业贸易,两边都愉快地讲着土耳其语、阿拉伯语、库尔德语甚至亚美尼亚语的大杂烩。然而两国发展情况的鲜明对比让人震惊,尤其是我在路上见到的基础设施和人们的态度可谓是天壤之别。叙利亚曾是奥斯曼帝国重要而富裕的一部分,如今却似乎为人遗弃,为贫穷所苦;相反,我们身后几公里远的土耳其则像是和平、秩序和良好组织的港湾,虽然表面遮掩下的事实也远非如此。叙利亚一看就是充斥着疏忽和各自为政、缺乏合作的国度。至少当你由此进入阿拉伯世界时,你得到的印象就是如此。

我们只用几个小时就走完了叙利亚的海岸线,和在海关办手续的时间一样长。不用说,这样v的延误都是钱的问题。那些无畏的官员们对我车上的小盒子里究竟装着什么完全不感兴趣,甚至不肯装模作样询问一下。我们在塔尔图斯最后停留了一刻,加满油箱,面前通往黎巴嫩的道路和之前那段十分相似,只是黎巴嫩海关官员的专业度和效率都比叙利亚人强得多。我本以为我们已经安全抵达,但又不得不面对黎巴嫩蛮横的交通拥堵,尤其是进入北部大城市——的黎波里城时,一个巴勒斯坦难民营就在道边。布满车辙的道路,军事关卡,混乱,尖叫声、喇叭声交汇的噪音污染,和街边撒满垃圾、污水明沟的视觉污染……一切让空气简直难以呼吸。欢迎来到地狱!哦,我简直开始怀念叙利亚了。

夜色渐深,我们转开目光,不愿再看黎巴嫩海边那些被毁坏的房屋。然而沿着一条我熟记在心的路逐渐靠近贝鲁特时,我还是注意到以色列军的轰炸给这一带造成的严重损害。我们不得不两次绕开被炸毁的桥梁那幽灵般的残迹。经历过更多战争的黎巴嫩人的复原能力一直让我震惊,说真的,每次看到人们在和平时期也要努力彼此伤害的样子,惹人厌烦的轰炸也不过是小菜一碟了,毕竟他们在这个混乱的国家中已经经受过太多的苦难,国内没有像样的政府,也无力为公民提供哪怕最简单的服务。我的父亲并不理解为何我完成学业后选择住在黎巴嫩,他总是对我说,这个国家没有未来。显然我从不赞同他的观点。当然啦,黎巴嫩是个生活艰难的地方,然而它开放、自由,给那些想要工作的人、有进取精神和热爱冒险的人提供了许多机会。我和Nikos在Tornio Express酒吧坐下,酒吧的名字是意大利文,老板却是个德国人。我们一边聊天一边喝着清凉的阿尔马萨啤酒。就这样,我从瑞士到黎巴嫩的长途骑行终于划上了休止符。明天,Nikos将继续朝约旦沙漠前进。我想说服他在雪松的故乡呆上几天,但他觉得这里的风景看起来太像他的祖国了。他急着要去瓦地伦沙漠沐浴阳光呢。

一周之后,我与父亲最后一次骑摩托车同行。在大马士革路上的叙利亚天主教公墓里,我们安排了一次仅属于亲友的小仪式。在场的有我的姑妈、叔伯堂亲和朋友们。家族墓室打开了,准备迎接我父亲的骨灰盒。神父亲切地嘟囔了一句,我没怎么听懂;大家沉默着聚集一处。终于他们开口问我,我的父亲在哪里,而我装在包里的又是什么?在黎巴嫩,无论人们信仰哪种宗教(官方承认的教派足有18种之多),火化死者都是违法的。20年来第一次,我父亲的兄弟姐妹站在他面前,站在装有他骨灰的小盒子面前。大家纷纷动容后,最后告别的时刻到了,我的旅程也就此完结。他又回到了他的故乡,躺在父母身旁,像我答应过他的一样。他去而复返,一生终了,归乡的长路也是他最后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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