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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史杰鹏:希望父母不要把孩子的压岁钱收走

史杰鹏
2017-01-27 12:10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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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压岁钱这个习俗是怎么产生的,在网上搜了一下,似乎也没有定论。突然就厌烦起来,管它怎么产生的,我又不是文化大师,叫全国人民嗷嗷待哺,等待我的心灵鸡汤。我只想左顾右盼,挖挖自己阴暗的感受。

据说在南昌,早先体面的压岁钱是一块二毛。原因不知道。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那时的一块二毛,绝对算一笔巨款。吾少也贱,周围的小朋友无人有幸获得这样巨额压岁钱,所以这个也没什么可说的。

我对压岁钱的记忆,是在一个昏暗的除夕之夜,那时的我,大概还是学龄前儿童,在乡下祖母处过春节。老少三代住着一栋地主的大宅子,隔着天井就是大伯和二伯家,只听见他们两堆孩子叽叽喳喳,非常热闹。这是一个难得的酒肉之夜,全年唯有这个时刻,是可以酒足饭饱的。突然,我被一根鱼刺卡住了,祖母手忙脚乱,又是让我咽饭团,又是吞醋,但迄无效果。我于是哭了起来,这时敬爱的祖母就劝慰我:“不哭不哭,婆婆给你发压岁钱。”她把一张揉得皱巴巴的绿色钞票塞进我的棉袄口袋,我那铁公鸡爸爸不知怎的,也突然大发慷慨,塞给我一张同样绿色的钞票。我认出它们都面值两毛,于是很快停止了抽噎,继续吞咽饭团。财富竟可以如此轻松收买一个不谙世事的儿童,何况成人?所以,后来我看到岳飞说的那句“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怕死,则国事可为”,百思不得其解,怎么可能呢,这不是反人性吗?

上面的故事还没讲完。第二天早上,爸爸给我穿上棉袄,我高高兴兴地把小手伸进口袋,想把玩一下自己的财富,却发现空空如也。这让我非常震惊,我盯着爸爸,说:“压岁钱呢?”心中其实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

然而我面前的铁公鸡爸爸恬不知耻地说:“压岁钱?你还真以为压岁钱是给你的?你这么小,要钱干什么?”

真是该死,连起码的委婉都不讲。我当即哇哇地哭了起来。为了这四毛钱,我忍住了喉咙里鱼刺带来的疼痛,最后却两手空空,这算怎么回事?

从此我对压岁钱不抱任何兴趣。每年他们都会假惺惺地给我,第二天笃定不翼而飞。但我也不能否认,像我这样的贱货,其实每年还是抱着一丝希望的,希望出现奇迹,在某个正月初一早上起床时,摸摸棉袄口袋,那几张毛票还静静地躺在那里。

当然,奇迹从来没有发生过。

终于到了初中,在妈妈的纵容下,我开始有了真正的压岁钱。数目是五毛一元不等,有时舅舅也给,加起来就有三五元。总之除夕那天,从早上开始,我就坐卧不安,希望亲人们的压岁钱早点到账。记得有一年,小舅舅递给我五毛的时候,还解释道:“今年要结婚,开支大,只能给五毛。”五毛钱对现在某些人来说,到网上发张帖子就能挣到,但在1983年,真的算价值不菲。所以虽然我有些遗憾,却仍旧兴高采烈。

我仅有的一些课外书,都是通过压岁钱买来的,为此我要由衷的感激我妈妈,没有她,我不能进行自我塑造。而用压岁钱去买那些喜欢的书时,我还得偷偷摸摸避开那个我应当称之为爸爸的人。虽然我从很早开始,就不再对他用这个称呼,我只在面对别人指代他时,才不得不启用它(我三兄妹都如此)。有一回,妈妈指着我,兴高采烈地对爸爸说:“下午他同学来了,他跟同学说话的时候,提到你,是叫‘我爸爸’的。”这让我一脸尴尬。我不知道,铁公鸡当时是什么心情。

对压岁钱的最后回忆,是念大学的时候,妈妈那时因为长年的劳累,摧垮了身体,不再能挣钱了,也因此丧失了给我压岁钱的能力。于是听到同学说,他拿了几百上千的压岁钱,心里再也掀不起一丝波澜。

现在已经轮到我给自己的外甥女和侄女压岁钱了,我希望,他们的父母不要把这钱收走。因为我不想他们小小的年纪,就有被欺骗的感觉。

写春联

在北京,似乎没有家家户户贴春联的习惯,南昌则不然,除夕那天傍晚,不管是住怎样破旧灰暗的泥墙茅舍,也一定会贴上鲜红崭新的春联,放一挂响亮的鞭炮,全家人才会怀着下班样如释重负的心情聚在桌前饮啖。仿佛不这样,酒肉也似乎减了喜气。虽然在我记忆中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吃肉”和“节日”这两个词汇是那样如胶似漆,男欢女爱,搂成一团,拔出枪来也无法将它们拆散。

由于小时候过年一般在奶奶家,记忆中除夕的前两天,村里经常有人请爸爸写对联。我那时也屁颠屁颠地跟着去,看着爸爸在众人的簇拥下挥毫泼墨,宛若电影里才高八斗的书生,挺为他自豪的。除了过年,碰上有人嫁娶,也常请他去写喜联。记得有一次某家嫁女,他不假思索地在红纸上挥出八个字:穀我士女,宜尔室家。我完全不懂什么意思,只朦胧感到有股古朴典雅的气息扑面而至,一下子呆了,激动得浑身打战:天哪!这个才子,他就是我的父亲。我此生何其有幸,遇上这么一个有才华的父亲。他真是太厉害了,写得一手好字倒也罢了,还满腹锦绣,出口成章,天下人都没有我这么幸运!

可惜人的审美能力也是与日月而共长的,上小学、初中的时候,我觉得我们班上最漂亮的姑娘都是那些有官衔的人,班长或者学习委员之类(彼时当班官的,学习一般是尖子),如果她成绩不好,长相也似乎要降数等。同样,当我上高中时,陡然发觉爸爸那一手毛笔字歪瓜裂枣,难看得要命,简直背脊发凉。天哪!当年怎么会有人请他写对联?看来乡下真是太落后了,抓到一个会写字的人就当文豪使。可是我们从书上,不是得知乡下也有饱读诗书的乡绅吗?江有诰、孙诒让、叶德辉,这些人似乎都是以田园为家的呀!

然而,最可怕的还不在这,最可怕的是,我发现爸爸至今还保持着自己写对联的习惯。众所周知,随着商业的发展,早就没什么人家愿意贴手写的春联了,都是买那种印刷好的。不但字漂亮,还有彩色的背景和花边。所以我看见他还手写对联,偏偏字也一点没长进,只怕还有退步,就免不了要讥笑。他倒也不以为忤,总是痛快地承认,自己一生都是失败者,一事无成,字写得不好,算得了什么。

我于是说:“有自知之明,还不去买对联,贴出来也漂亮,舍不得花钱我去买。”我知道他是个吝啬鬼,吝啬了一辈子,在我们那远近闻名。

他摇摇头:“他们的内容不行,我自己拟的句子好。”

这句话让我失笑,因为我之所以取笑他,除了字差之外,更大的原因是他编的联语俗不可耐,还完全不合平仄,狗屁不通,顶多余秋雨的水平。什么“财源如水流我家,金钱似山堆吾屋”“门迎四面八方福,户纳东西南北财”之类,年年如此,没半点新花样。他竟敢堂而皇之地书写在红纸上,贴在门两边。红纸簇新簇新的,看上去很喜气,如果它们有灵,也一定会叫屈的。

而我小时候,除了那记忆深刻的“穀我士女,宜尔室家”外,他写得最多的是“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人间福满门”,这大概是南昌百姓家用的标准春联语了。我很想劝他,不如仍旧写这个,但是想了一想,算了,因为觉得,还是不必破坏他这一年一次的乐趣吧。

本文摘自《世情薄》,史杰鹏/著,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后浪出版公司,2017年1月。
    校对:丁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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