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观欧洲 | 欧盟的“鸡年”：鸡犬升天还是鸡犬不宁？

一体化高歌猛进之时，欧盟成员国享受着一体化的红利，跟着鸡犬升天；一体化陷入困境之时，欧盟遭遇的重重危机被无限放大，整个欧洲鸡犬不宁。

明朝的百科图书《三才图会》中有“鸡，西方之物也”的说法，因为鸡在十二生肖中属酉，酉之方位为西，故称鸡为“西方之物”。当我将此告诉斯蒂芬，并戏称鸡年会给西方带来好运气时，他苦笑着说，欧洲鸡年很难有好运气。斯蒂芬在一家英国智库工作，在英国浓郁的脱欧氛围熏陶下，他坚定地与脱欧的主流民意保持一致，每每历数欧盟“罪恶”，大有罄竹难书的感觉。

按照斯蒂芬的意思，英国脱欧是“逃离苦海”，欧盟就是一个充满“剥削”的旧社会。首先，精英阶层对草根阶层进行经济剥削。前些年，欧洲一体化进程红红火火，跨国财团和金融大鳄们着实捞了不少，但普通民众不仅没有“分着蛋糕”，反而被精英阶层“动了奶酪”，承担了物价高涨、移民涌入、文明冲突、治安恶化等不良后果。其次，核心国家对边缘国家进行权力剥削。德法两国作为欧洲一体化发起国，一开始就攫取了核心权力，长时间发挥着“引擎”作用，随着国家实力“德升法降”，“德法轴心”逐渐演变为“德国独大”。如特朗普所说，“欧盟基本是德国的工具”。在权力金字塔体系中位于顶端的德、法等利用这个体系“剥削”英国等边缘国家。此外，“新欧洲”对“老欧洲”进行政治剥削。波兰、匈牙利等中东欧国家接受了大量的欧盟援助资金，但这些主要都是“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筷子骂娘”，通过维谢格拉德集团等搞“小圈子政治’，打民族主义牌，对欧盟政令阳奉阴为，挑战欧洲基本的政治规矩。

英国看不惯欧盟的地方还有很多：它是没有战略眼光的官僚主义机构，“在篮球场那么大的会场上花上一整天讨论欧盟市场出售鸡蛋的大小尺寸问题。”它是在重大事项上“议而不决”的清谈馆，“要找欧盟都不知道打哪个电话。”它是二流政客浪费纳税人钱财的俱乐部，在欧盟衙门里的人一面拿着高薪，一面拿着报纸看半天。尽管英国这些看法不无自相矛盾之处，但谬种流传，直接使多数英国人把对欧盟的厌恶之情转化为投票脱离欧盟。

英国第一个主动脱欧，确实让欧盟震动了一下。欧盟委员会主席容克一度惊呼，“欧盟到了最危急时刻”。欧盟27国领导人紧急在斯洛伐克首都布拉迪斯拉发举行特别峰会，专门讨论欧盟改革问题，制定了欧盟“改革路线图”，高喊改革口号来提振一体化信心。然而，欧盟的愧疚之情很快就释放完毕，在确信暂无成员国跟风脱欧后，“改革”仍然避重就轻，大多就停留在口号层面。欧洲不是不想改革，而是不敢改革。“改革没有好果子吃”已成欧洲规律。去年12月，修宪公投失败，以意大利“改革总理”自居的伦齐黯然下台，成为最新“儆猴的鸡”。

英国脱欧对一体化是一记狠狠的重拳，打破了欧盟“只能扩大不能缩小”，一体化“只能前进不能后退”的历史。这记重拳如此之狠，即便资深的欧洲形势评论家在评论一体化时也不敢使用“危机倒逼效应”、“一体化退一步进两步”等惯常用语。曾经为一体化唱赞歌的，要么改唱挽歌，要么沉默不语。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欧洲有诸多结构性矛盾，欧元区货币统一，财政却不统一；欧盟经贸统一，政治却不统一。一体化高歌猛进之时，欧盟成员国享受着一体化的红利，掩盖了矛盾，跟着鸡犬升天；一体化陷入困境之时，欧盟遭遇的重重危机被无限放大，成员国与机构的龃龉增多，整个欧洲鸡犬不宁。鸡年的一体化难言乐观，前景仍然黯淡，“迷失”在四大困境之中。

一是一体化目标方向失准。欧洲一体化曾以“和平与繁荣”为目标，迈开“深化”和“扩大”这两条腿大胆地往前走，通过《申根协定》取消边界，通过欧元区统一了货币，成员国由最初6国扩充至28国。欧盟成为世界上地区一体化程度最高的“榜样”，给成员国带来共同安全、持久繁荣、地位提升等诸多红利。申请加入欧盟的国家络绎不绝，“欧洲合众国”被乐观派绘制成一体化的宏伟蓝图。如今，这个乌托邦式的“欧洲梦”已碎成一地鸡毛，一体化不再是团结各国、凝聚人心的政治理想，更多是锱铢必较的“鸡毛蒜皮”。

二是一体化前进模式失灵。一体化尚未找到新的发展路径。不少成员国在紧缩政策、难民摊派、安全合作等问题上与欧盟龃龉不断。欧盟没有英国捣乱后，有望在德国和法国主导下重启一体化进程，但“多速欧洲”是必由之路，由核心国家在共同防务建设、打击恐怖主义、数字单一市场等领域先走一步。但“多速欧洲”也是双刃剑，既可协调各国不同国情推进一体化，“先富帮后富”，也将扩大一体化内部鸿沟，“后富沦为穷”。欧盟在“多速欧洲”模式下将更加碎片化，边缘化国家离心倾向加剧，出现更多脱欧国家。

三是一体化发展理念失范。一体化发展理念与机制建设未能与时俱进，仍然在以区域内相互贸易和投资为主要经济支撑，对来自欧洲单一市场以外的竞争，大多通过加固各种壁垒的方式来应对，削弱了各成员国创新和改革的动力，助长了区域主义的保守和封闭，为民粹主义滋生提供了土壤，而民粹主义反过来又侵蚀一体化核心价值和发展理念。

四是一体化权力架构失衡。原有一体化进程得益于欧盟“天然的三大国”。英国、法国、德国三足鼎立，既有微妙的相互制衡，又有默契的彼此协作。法德主导经济货币一体化，英法在安全事务上紧密合作，德英在捍卫自由贸易上同气连枝。权力平衡打破后，德法忙着填补英国留下的权力真空，又将意大利推上“老三”的位置，但意大利自身问题缠身，难当重任。欧洲各个“小圈子”更活跃，抱团“问鼎”的心更强烈，向新的权力平衡的过渡性特征更明显。

欧盟的鸡年，老危机仍在，新危机还来。首先是欧元区危机。希腊债务问题一拖再拖，更趋严重，债务占GDP比例达180%，失业率居高不下。希腊对改革及财政紧缩抵制可能引发新一轮危机。比希腊更难对付的是意大利，意大利的银行业危机如果引爆，可能“炸掉欧元区”。难怪英国媒体近日称，处理不好意大利银行问题，欧元区只能再活18个月。其次是难民危机。欧土协议暂时缓解了巴尔干线路压力，但如欧土关系破裂，难民问题将再次凸显。地中海南线仍未找到出路，如非洲形势恶化，南线又将成新热点。还有日趋严峻的恐怖主义，各种问题相互交织，异常复杂。

当然，欧盟鸡年最大的风险还是来自民粹主义，欧盟的关键国家在关键时刻纷纷迎来大选，3月荷兰，4月和5月法国，9月德国，意大利也有可能。这些欧盟核心国家都面临民粹势力的威胁，民调显示，荷兰自由党、法国国民阵线、德国另择党、意大利五星运动的支持率不断上升，民粹政党即使不能主政，也将在政治上获得更大发言权，对传统主流政党形成更多掣肘。　　　

1月21日，在特朗普就职典礼仅数小时后，欧洲最知名民粹政客齐聚德国科布伦茨，一起发出颇具冲击力的宣言。法国国民阵线领导人勒庞对欣喜若狂的人群呼喊“2017年将是欧洲大陆觉醒之年”，荷兰自由党领袖威尔德斯则称“变革时代已经来临”，德国另择党主席彼得里表示德国将“追随特朗普的步伐”，欧洲议会党团“民族和自由欧洲”直接将目标定为“瓦解欧盟”。

当前欧洲民粹主义声势正隆，但也不必过虑。总体看，民粹势力上台的可能性增大，但仍面临重重阻力。即使上台执政，也未必能进行公投，而且公投的结果也不一定就是脱欧。所以离欧盟解体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从另一角度看，民粹主义可能盛极而衰，欧盟则否极泰来。现在的欧盟已成为巨大的“替罪羊”，承载了民众太多的不满，反紧缩的、反移民的、反全球化的都将矛头对准欧盟。但“存在即合理”，还是说完整版“凡是合乎理性的东西都是现实的，凡是现实的东西都是合乎理性的”。欧盟的设计和运转是高度理性的，“主权分享”、“协商一致”、“有效多数”等一体化基本原则已得到认可。民粹势力可以煽动民众的不满，以感性的方式进行情绪表达，但要当家就得知道柴米油盐，就得理性地过日子。如果只是急吼吼地希望“毕其功于一役”，幻想着立竿见影的“灵丹妙药”，那么缺少可操作性的政治口号极易被民众解读为政治“忽悠”。当一切喧嚣归寂之后，欧洲民众会不会“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彼时，欧洲一体化又会成为人见人爱的“香饽饽”。当然，“火鸡年”怕是看不到这景象了。对欧盟来说，最重要的是维护好团结，缝缝补补，做好各种危机管理，迎接这“鸡飞狗跳”的年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