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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书评︱屈全绳:道德文章谁为继——悼念冯其庸先生

屈全绳
2017-02-05 11:00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书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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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本文写于今年2月2日,作者为原成都军区副政委、中将,小标题为编者所加。在这个向冯其庸先生遗体告别的日子,我们谨以此文,悼念冯先生的远去。

2017年1月22日,一位中国文化巨人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冯其庸先生在北京溘然辞世。顽强的生命终究不是岁月的对手,差五天就进入丁酉年了,可冯先生终于未能跨进九十五岁的门槛,生命永远在丙申年的腊月二十五日定格。尽管对先生归夜已有预感,但噩耗传来那一刻,我的脑子依然如同电击般沉重,辛弃疾“道德文章传几世”的词句,即刻从记忆深处跳了出来。

2016年11月8日,作者看望冯先生

去年11月8日上午,我专程前往京郊通州芳草园探望久已卧床不起的冯老,当时先生正在昏睡,我握住冯老的手,他睁开眼睛看了片刻,认出了我,叫出了我的名字。这又让我对冯老能享期颐之寿生起了希望。我当即同冯夫人夏菉涓教授约定,除夕夜我会从成都打电话给他们夫妇俩拜年!夏先生大声转告后,右耳失聪的冯老先是苦涩地笑着点点头,后又无奈地摇摇头,过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好多事情来不及做了!有几本书正在校印,还不知道能不能看到?”说完神情黯然,眼眶噙出了泪水。这一刻我能感觉到冯老被我紧握的右手似乎在抖动,但传递给我的信息已经不是力量而像是诀别前的慰藉。我一时语塞,泪眼朦胧。

2016年11月8日,作者看望冯先生时的合影

终于,先生没能等到雄鸡报晓的丁酉春节,我给冯老拜年的郑重承诺变成今生不能兑现的一句空话。可是,二十五年来聆听冯老教诲的往事和冯老光彩照人的精神,却在我心底打下了永不磨灭的烙印。

一代红学大家的“求索”和“爬坡”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这是屈原的遗世名言,也是季羡林先生题写给冯先生的赠言,更是冯老终生笃行的铭言。冯老以研究《红楼梦》的丰硕成果而享誉海内外,一生苦心孤诣地发掘与殚精竭虑地考辨,使他登上红学研究的高峰。不仅国内许多大学回荡着冯老讲授《红楼梦》的无锡乡音,就连美国的威斯康辛、哈佛、耶鲁、斯坦福、夏威夷大学,新加坡、马来西亚、韩国的一些著名大学的讲台上,也留下冯老的足迹。而俄国、法国、德国的图书馆、博物馆里同样留下了冯老考证的身影。他的授课讲义和录音录像资料,将永远成为国内外一些大学图书馆的珍贵藏品。他为《红楼梦》研究呕心沥血,历尽艰辛。

冯老早年对《红楼梦》研究的主要贡献是作者家世考证、版本比较和文献整理。如果说胡适正本清源,把《红楼梦》的著作权还给曹雪芹,让托名顶替者泉下有愧。那么冯老以二十多年时间拨乱反正,让曹雪芹的家世得以在辽阳坐实;让他校点的《红楼梦》(庚辰本)成为最贴近原著的版本而为专家和读者所肯定,其里程碑意义无可争议。

《瓜饭楼重校评批<红楼梦>》

年过古稀之后,冯先生又逐渐将研究重心转到对《红楼梦》的思想内涵与艺术成就的研究上来。七十八岁时他完成历时三年的《论<红楼梦>思想》,八十岁时他发表沉淀十年的《瓜饭楼重校评批<红楼梦>》。这两部书稿的面世,不仅丰富了他原来关于《红楼梦》研究的多部专著,拓展了他在红学研究领域的深度、广度和高度,也进一步确立了他成为举世公认的一代红学大家的地位。2007年5月,我陪冯老在第三军医大学西南医院检查身体时,他还说到,如果身体没有大问题,他还要去辽阳待一段时间,进一步发掘曹雪芹家族更多的实物和资料。

2008年6月27日,我在301医院病房向季羡林先生介绍冯先生十进新疆、三上帕米尔高原的壮举时,他慨然感叹:“冯其庸这个人精神好,几十年都在爬坡!”季先生将冯先生的学术生涯概括为“求索”和“爬坡”,贴切、生动而又耐人寻味。

冯老的家国情怀

冯老从登上三尺讲台之日起,就奉“传道授业解惑”为圭臬,治学严谨、一丝不苟。2007年3月,我在京参加全国人大会议,12日去芳草园看望冯老夫妇,话题不知不觉间转到李白的《峨眉山月歌》上。冯老说:“我给学生讲过不少写峨眉山的诗词,我自己却没有上过峨眉山,讲来讲去都是就诗论诗,没有想象空间。虽说不至误人子弟,但毕竟没有感同身受的体验。”听到这里,我当即请冯老偕夫人夏先生春暖花开后去成都走走,把没有游览过的地方补上。先生欣然应允,并定于4、5月份成行。

五一前夕,冯老夫妇由助手任晓辉陪同来到成都。上山前医生为老人查体时虽没有发现大疾,但冯老毕竟是八十四岁的耄耋老人,我忐忑不安地送走冯老夫妇,在焦虑中等候他们登上金顶的消息。没想到,冯老夫妇的峨眉山之行非常顺利,回到成都后冯老兴尤未尽,侃侃而谈,对峨眉山的景观如数家珍。这时候我才知道,冯老在离京之前已经把上峨眉山的功课做过了。

晚饭后冯老兴致盎然,泼墨挥毫,吟诗作画,笑谈峨眉掌故佚事,抒发一路所见所闻。我见冯老精神矍铄,便乘兴请冯老抽空为军区机关同志讲讲《红楼梦》的主题思想和艺术成就。冯老听后没有马上答应,晚上睡觉前才告诉我:“如果要给军区机关同志讲,还是讲讲边塞诗好。边塞诗充满了爱国主义和英雄主义,展示了那个威加四夷、万邦慑服时代戍边将士的精神风貌。今天读来仍动人心弦,发人遐思!”接着又提出,如果同意他讲,最好先确定时间,他还要准备准备。冯老是诗词大家,功夫深湛,造诣脱俗,长于吟咏名山大川,善于感悟历史典故,怎么还要“准备准备”?我以为冯老是谦词,便请冯老不必客气,只要登台开讲,肯定受大家欢迎。

讲课时间定在第二天下午,上午冯老调整了原定参观金沙遗址的安排,闭门谢客,伏案备课,下午三点准时在小礼堂开讲。这是一堂难得的边塞诗词赏析课。冯老从边塞诗产生的历史背景、代表人物、艺术成就、典型作品、激励作用及其对后世的深远影响,深入浅出地剖析了岑参、高适、李颀、王维、王昌龄等人的代表诗作,讲得荡气回肠,血脉贲张。“长河落日弧烟直”的雄奇,“登阵常骑大宛马”的豪迈,“不教胡马度阴山”的气慨,让听课的同志深切地感受到冯老的家国情怀和边塞诗词的深厚造诣。

后来我去北京参加全国政协会议,休会期间再去芳草园看望冯老夫妇。聊天中又谈到那次在军区讲授边塞诗的趣事,冯老谦和地说:“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讲: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人老了不能倚老卖老,即使达不到这三种境界,也要朝这个方向努力。如果边塞诗讲不出军人的尚武精神和文化内涵,那就欣赏不了‘梦回吹角连营’的壮阔图景,感受不到‘不破楼兰誓不还’的豪气。”

有教无类、一视同仁的冯老

冯老一生弟子盈门,桃李芬芳,无论学生慧愚参差,他都有教无类,坚持一视同仁。即使不是嫡传弟子,他也绝无二待,对后学的精心培育令人感动。

冯先生对雕塑家纪峰的精心培养就是一个突出的例子。出生于安徽界首农村的纪峰于1990年报考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学校录取前他去拜访冯先生。冯老见他传统雕塑的基本功比较扎实,便指导他发挥传统雕塑的优势,吸取外国雕塑的长处,形成自己独特的雕塑风格。纪峰当即提出要拜冯老为师,学习传统文化。冯老见他是个志向高远、脚踏实地的青年,便同意把他收在自己门下读书学艺。后来冯老又把纪峰推荐给韩美林先生,平时纪峰给韩先生帮忙,周末跟冯老学画读书。冯老谆谆教诲纪峰:我国民族传统的雕塑方法是以中国人自身的气质特征为依据的;要塑好中国人,必须深刻理解中国人的历史文化背景,深刻把握中国人的民族心理特征,深刻了解所塑人物的文化和心理特征,只有这样去理解和观察,一个人内在的精神气质才能表现到作品外在的物化形象上。

除了言传身教,冯先生还要求纪峰坚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治学原则,鼓励纪峰外出考察游学,不断扩大视野,丰富知识。1993年8月,冯老考察玄奘东归入境古道时,就是带着纪峰一起去新疆的。在南疆军区期间,冯老向我介绍纪峰:“他脑子灵,年纪轻,读书、做事舍得下功夫,将来会有大出息。这次带他出来,就是要他看看新疆的名山大川,了解西域的浩瀚大漠,开阔他的创作视野。”纪峰不负冯老厚望,现在已是知名的雕塑家,不仅为国内几百位大家名人塑造了惟妙惟肖、尺幅不等的各种材质塑像,连有的国家的国王也邀请纪峰为其塑像。纪峰两次告诉我,没有冯先生和韩先生的耳濡目染和悉心点拨,他今天不可能有几百件雕塑作品为国内外专家和观众所喜爱。2013年12月,纪峰在无锡冯其庸学术馆举办了《纪峰雕塑作品展》,回顾自己的成长历程,表达了对恩师的敬仰和谢忱。

冯其庸学术馆

《贞观长歌》的小说作者和编剧周志方也是冯老指点过的年轻人。1992年,从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毕业的周志方刚踏进新华社军分社,就被分配到新疆军区记者站工作。当时我在新疆军区任政治部任主任,在同周志方聊天时得知他对文学创作兴趣更大,便鼓励他向杜鹏程学习,立足记者工作岗位,积累文学创作素材。孰料几年之后,这位才气横溢的年轻人便写出了热销小说《贞观长歌》,接着又亲手将小说改编成八十四集电视剧在央视热播,创造了中国电视长剧的记录。事后听说,当周志方以隔代再传弟子身份向冯老请教学问时,曾在人大新闻系讲授过中国文学史的冯先生,每次都给周志方以热情的指点。

如果说周志方得到冯老的指导有师生传承上的血缘关系,那么二月河与冯老的因缘际会则颇为传奇。早年二月河曾把研究《红楼梦》的一篇文章试着投给了《红楼梦学刊》,却半年多不见回音。心有不甘的二月河便给当时编委会成员之一的冯其庸写信“讨说法”。他没有想到,不到一个星期就收到了冯先生的回信。冯先生不仅把他的文章推荐给刊物发表,还从中看到了二月河的文学才气。冯先生点评二月河的红学论文“想象丰富,用笔细腻,是小说的笔法”。

在冯先生的启示和鼓励下,二月河开始了小说创作,并经常写信给冯先生介绍他的写作情况。1984年5月,冯先生到南阳考察时专门看望二月河,连续三个晚上浏览二月河写成的书稿。冯老读过之后嘱咐二月河,只要坚持下去一定能写出好的作品。冯先生返京后又给二月河寄了一些清史资料,对二月河的写作帮助很大。《康熙大帝》书稿写成后,冯先生亲自联系出版社为其出书。从此二月河名声大噪,接下来《雍正皇帝》《乾隆皇帝》两部长篇小说出版,二月河成为闻名全国的小说家。二月河对冯先生的提携之恩感动不已,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多次说过:“我没上过大学,在当时也毫无知名度,冯其庸先生能如此帮助一个晚辈,体现的正是为师的高尚情怀。认识他是我人生的一个重要转折点。”

“大师大师,大学老师而已!”

了解冯老的人都知道,晩年是他的学术高峰期。《玄奘取经东归入境古道考实》和《项羽不死于乌江考》,解开了学界的千古之谜,在国内外史学界、佛学界、考古界引起强烈反响。《项羽不死于乌江考》一文发表后,冯老告诉我,他很关注不同意见的文章,特别希望看到有新的考证文章和不同观点出现,但他终究没能看到他希望看到的高质量的批评文章。倒是他自己进一步发掘文献查实,项羽自刎乌江之说始于元代杂剧,在此之前的正史、野史,都是沿袭了《史记》《汉书》的说法。冯先生联系时下的学风说:“现在戏说历史,乱说历史,甚至胡说历史的现象愈演愈烈,这是个很不好的现象!弄不好后人还会遇到‘项羽自刎于乌江’这样误说误导。”

冯老1964年至1965年曾在长安县参加过一年“四清”运动,对十三朝古都的历史遗迹兴趣非常浓厚。他知道我是西安人,几次希望我能陪他实地考察玄奘回长安后译经、讲学、弘法的翔实情况,搜集流失在民间的有关文物,做些力所能及的考证和辨析,这样他就能在余年把玄奘回国之后的文章写出来。为了辅佐冯老实现这一宏愿,我先后两次回到西安实地考察,作了一些必要的案头准备,还走访了与玄奘有关的七八座寺庙及遗址。然而由于体力不支,冯老关于玄奘的大文章最终未能动笔,他参加“四清”运动期间收集的资料成了他遗愿的见证。

2009年编辑《汉藏交融》时的合影(右起屈全绳、金维诺、冯其庸、谈锡永、王尧、李巍)

冯先生一生获得的荣誉无以数计,但对大师之类的高帽子却拒绝接受,他不止一次地调侃:“大师大师,大学老师而已!”但在我眼里,冯先生的确是无愧时代、名副其实的国学大师。2012年,冯先生荣获中国人民大学首届吴玉章终身成就奖,颁奖词是这样写的:“冯其庸以文人意趣名世,通书画以涵养学术,兼文史而心性修。其书法逸笔草草、气韵悠远;其画卷师法古人、洗尽铅华;其学术结集《瓜饭楼丛稿》三十五卷,以红学、西域学独领风骚,亦因所涉浩瀚而令人钦叹;其平生书破万卷,路行万里,追寻玄奘,十上新疆。近年来冯其庸先生倡导国学,弘扬传统,身体力行,垂范后人。”这寥寥数语言简意赅,对冯先生的评价恰如其分,但依然难以完全概括这位学冠同辈、著述等身、名播海内外的国学大师的学术生涯和学术成就。冯其庸先生的“求索”精神和“爬坡”毅力,如同一个永不满足跨越高度的跳高运动员,一次次地升高横竿,一次次地跨越横竿,直到生命高度的极限……

我视野里的冯其庸先生走远了,我心中的冯其庸先生仍然活着!

2015年6月,作者看望冯先生

延伸阅读:

    校对:余承君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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