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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乡记 | “走亲戚”的那些事

仇叶/华中科技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博士生
2017-02-05 17:22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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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之于中国人,最被看重的就是“团圆”的意涵,也因此春节成为了亲戚间联络感情,互相慰问的一个集中映照。

我的家位于东部沿海的一个县级市,与全国大部分地区一样,“走亲戚”填充了过年的大部分时间。走亲戚的习俗一般从正月初一开始,亲戚多的人家可以持续十几日,甚至到正月十五仍有亲戚要探。走亲戚自然不是胡乱走动,一般都会事先协商好先后次序,各家轮流做东。做东也叫“请客”。在春节期间,没有请客的也就无法走亲戚,因此尽管做主家的日子只有一天,但请好客招待好客人却是过年中非常重要,也是最令人忙碌的大事情。

今年,家里请客却让母亲稍微费了点神。一是我在学校尚有些任务要完成,想初五就早早的回学校了,亲戚们则都希望家里请客的那天,我这个常年在外地读书的人也能够在场;二是表妹去年出嫁,按礼仪头年走亲戚要显得格外隆重一些。因此,母亲就特别着急地想将请客的时间早早定下来,免得我无法参与,当然也好提前做些准备。一直到正月初三,才定下初五由我家请客。时间虽然定下了,母亲又觉得过于着急,最后图方便就在饭店请了客。由于费了些周章,母亲对这件事情感触很深,说是“现在亲戚少了,走亲戚反而乱套了,还是原来讲规矩些,也热闹些”。

母亲说的规矩主要是走亲戚的次序,原先走亲戚讲究先后秩序,一般都以亲疏与尊卑为序,即按血缘关系先内后外,以辈分的高低为先后。以我这一辈看,初一一般要去爷爷奶奶家拜年,初二则必须去外公外婆家,而后则是叔伯与舅舅家,最后才是姑、姨。在这套秩序下,每个人都有较为明确的在亲属关系中的定位,也自然能够社会性地确定每家请客的时间。此外,同一个家庭一般由两个代际,各个代际在亲属关系中的位置不同,例如父亲有外甥,儿子又要去拜访自己的舅舅,发生这种情况一般就儿子单独向舅舅拜年,而父亲则要留在家中招待自己的外甥。显然,当时并不强调自己家庭的整体性,而是根据个人在亲属关系中的位置定位自己走亲戚的顺序。也很少有人会因为个人的原因破坏先后次序,若是谁当这个“愣头青”就会被认为不懂礼数。有这套秩序在,各家自然就无需费力气协调,大家按照规矩行事就是。但是,母亲说的规矩在上世纪90年代就差不多被瓦解了。

当下走亲戚早就无所谓,次序本身的意义也在缩减。走亲戚的次序已然变成了某种纯时间性质的前后,而其生产则是人际之间直接互动的产物。一方面,私人性情感的作用正在不断强化,个体家庭与哪家直接互动的多,很可能就会更愿意腾出时间先走哪家。另一方面,走亲戚不再是春节时人们唯一的活动,大家也不愿意将先后秩序作为捆绑自己的束缚。人们开始将春节作为纯粹休闲、娱乐的时间,越来越多的人在春节选择或近或远的旅游,谁家请客必然要找大家都有空的时间,是在私人生活的间隙中“插空”走亲戚。甚至有些家庭为了能够享受春节的长假期,直接就将“请客”挪移到了春节之外的其他时候。

越来越少家庭会因为私人感情相近的人在亲属谱系中的不同位置而走不同的亲戚,人们越来越强调亲密关系群体作为一个整体,强调其本身的团聚。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按亲属关系,母亲与外公外婆是娘家人的关系,舅舅自然是本家,但外婆在春节就几乎没有分开招待两家的,即使两家各有事情,也一定等到大家都在的时候才请客。因为,只有一起的时候才热闹,亲属关系的秩序要让位于亲密关系产生的情感凝聚力。可想而知,当所有人都倾向于自己的私人性的交往关系,倾向于自己私人性的生活,倾向于亲密关系的整体性与不可割裂性时,规则化的次序是不可能生产的,它必然只能是临时的直接互动的产物,自然也就乱了套。

乱了套的除了走亲戚的秩序,走亲戚的范围也在不断缩小,也可以说是“乱套”了。现在本地走的亲戚基本就只有三代,即只走直系的长辈与父母的亲姐妹,表亲与堂亲则多不往来。有些家庭,若是亲兄弟的关系处的不好,过年也有不走亲戚,也并不会被谁说去闲话。走亲戚的范围越来越成为人们自由选择的结果。这与之前的走亲戚是由很大的区别的,原来走亲戚的范围要更广些,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一辈的亲姐妹,也就是父母的堂兄弟姐妹也是要走动的,更是必须走的,按母亲的话说是“懂点道理的人都知道的事”。

越来越多的人看不清春节的真面目,去年甚至出现了春节到底是优良文化还是民族陋俗的争论,那么,春节到底变得是什么,其背后又是什么?其中的维度很多,从走亲戚这一核心内容的变化而言,春节之变在于其正在从一种仪式性的公共生活,向一种世俗化的私人生活转变,其核心是现代人的关系模式本身的变更。后者既导致了春节的变化,也引发了新的现代关系对春节旧习俗的反叛,甚至是以道德之名的指摘。

作为节日,传统的春节提供了大量的闲暇时间,但其时间并非是虚空的。相反春节以一种文化规范的形式,不仅规定了走亲戚作为春节的核心内容,而且规定了走亲戚的秩序与范围,它是公共性的仪式,人们是遵照仪式开展生活的。特定的血缘群体在这一文化时间内被要求高密度的互动与沟通,走亲戚不过是表现形式罢了。更进一步,春节作为节日其无可置疑的带有浓厚的仪式感,亲属关系的互动就必然带有正式性的特点,并且讲究亲疏、尊卑秩序。这是费孝通讲的差序格局,也是儒家的人伦,其共同强调的是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关系,以及特定的互动模式,而无论是关系本身还是互动的形式都具有很强的规范性。因此,走亲戚看似是私人性质的,实则却具有公共性、先后秩序和尊卑长幼。每个人在亲属关系网络中被定为,强调的是关系本身的重要性、公共性,而非个体,走亲戚的顺序甚至要比走亲戚本身还要重要。因此,与其说是人们在组织春节的时间,不如说是春节这一文化时间在组织人们的互动行为与模式。

当下,春节作为世俗化的私人生活的特征正在进一步强化。在我家乡这种日益脱离农耕社会的工业小城中表现的更为明显,其他地区也都具有普遍性的趋势。说其世俗化,不仅在于春节日益远离神圣的特征,而且其正在不断剥离自身传统的文化价值与文化规范,原本密布于节日之中,那些规范亲属关系与互动模式的框架正在拆除,春节变成了可以由人们规划的闲暇时间。

正是私人生活的兴起,人们对私人生活的渴望,与传统的走亲戚之间发生了激烈而深刻的碰撞。其原因就在于亲属关系网络的公共性总是试图要去规训人们无规则的私人生活,而对私人生活的认知与价值偏爱却无法简单屈服。从结果来看,尽管走亲戚的形式仍然保留,但却遭遇着诸多的妥协。走亲戚的次序开始迁就个体,个体的生活成为中心,关系必须要依附或者说必须要服从于个体的生活。与之同时,春节与走亲戚日益背负“恶名”,无聊、尴尬、虚伪成为高频词汇,甚至有人直接将春节视为某种陋习。无论是对过去春节的缅怀还是对春节的批判,其背后是人们关系网络,关系性质,生活模式的巨大变化,春节不过是某种表征与冲突点。

我们这代人对春节的感情是复杂而矛盾的,就像我的母亲常嫌家里亲戚少、冷清,可又觉得走那么多亲戚也的确累人、烦心。社会学总是可以解释很多原因,却在价值面前略显得摇摆。我无法给出确切的答案,却忍不住回想去古镇探望姑姑的情景。初中后与古镇的表亲不再走亲戚,但父亲还是每年会去看望两个表姐。今年是我与父亲一同前往的。平日里,我很少听父亲讲其年幼的事,许是也没有机会叙述吧,但在表姑家,性格略有些内敛的父亲竟聊得很自然也很享受。

古镇的香泡树和青石板路并没有什么变化,长大的似乎只有我们。它们不言语却承载着我的幼年,如同父亲的回忆,只有在这些与亲戚的互动中才会被唤起,被咀嚼。

春节的世俗化是某种必然。然而,一些朴素的感情、平凡的人生记忆或许只有在这个特殊的节日才会被唤醒。

    校对:余承君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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