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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人口社会学者沈洁:侗寨占里生育控制的“换花草”之谜

澎湃新闻记者 钱冠宇
2017-02-07 18:57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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占里村参加斗牛比赛之前的祭萨仪式。视频来源 沈洁博士提供(03:10)
占里村位于黔东南,地处贵州省和广西壮族自治区交界的大山深处,现属从江县高增乡。虽然交通不便,但占里凭借独具特色的人口文化和“中国人口文化第一村”“中国计划生育第一村”而驰名全国。

占里之所以享有上述美誉,乃因数百年来,这个侗族村寨的总人口数基本保持零增长,且绝大多数家庭都是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根据目前能够查到的统计数据,从1952年到2011年,占里的总人口数基本控制在160户、700人上下。

然而最令人感到惊奇和疑惑的是,该村还一直流传着“换花草”的传说,这是一种据说能够改变胎儿性别的草药。但迄今为止,“换花草”仍只停留在公众的猜测与想象之中,似乎从来没有外人见过这种神奇的草药。许多学者也曾亲赴占里调查,但都没能揭开“换花草”的真相。

沈洁博士现任河南师范大学社会事业学院社会学系讲师,她从2006年开始关注和研究占里的人口文化,那时她正在中央民族大学跟随陈长平教授读研究生,后来接受导师建议,把占里独特的人口文化作为自己的研究对象。直到博士毕业,她曾分别在2006年、2007年、2010年三次赴占里考察,对当地侗族村民进行调查采访,掌握了大量的一手资料。

2016年底,沈洁以自己的博士论文为基础出版了专著《换花草:占里人口文化的环境人类学解读》,试图从环境人类学的角度揭开占里维持人口数量与性别平衡的秘密。神奇的“换花草”究竟是真是假?当地是否还存在着不为人知的习俗?围绕侗寨占里的“换花草”之谜,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对沈洁进行了专访。

清晨的占里。本文图片均由沈洁博士提供。

澎湃新闻:“换花草”传说在当地的流行程度如何?

沈洁:由于历史和地理原因,贵州省经济相对落后,工业也不发达。可以说,占里村所属的从江县,除了青山绿水和民族文化之外,就没有什么经济增长点。所以,这片儿主打的就是旅游产业,县政府也在大力开发旅游资源,挖掘出了几个典型,其中就包括占里村。

上世纪80年代,占里村成为计划生育宣传的典型,“换花草”也被媒体广为宣传,为世人所知。占里当时的称号就是“中国人口文化第一村”、“中国计划生育第一村”。借着这股“东风”,从江县政府也在大力宣传和推广这种人口文化。只要进入从江县的地界后,就能感受到占里“换花草”的名头很响亮,大家都会说起。等我真正到占里村后,当地村民跟我说的就更多了,“换花草”简直就是他们引以为傲的一个东西。

我认为,他们本地确实有关于“换花草”的传说,另外政策上的宣传和引导对他们的影响也很大。我在占里调研的时候,就曾经见到过从江县计生局的人来村子里摆展板,介绍“换花草”以及他们的人口文化等等。“换花草”的传说不仅是占里村本身口耳相传的历史,同时也包含着占里进入国家系统之后,国家系统反过来对它的宣传。

占里女孩(便服)

澎湃新闻:但从现代医学的角度看,所谓“换花草”的确不太可信。

沈洁:“换花草”的传说在当地有很多个版本,我听过的一个版本是,占里人生第一胎的时候,一般是不会控制的,生男孩就是男孩,生女孩就是女孩,这都没有关系。但在生第二胎的时候,他们会去控制。特别当第一胎是女孩的时候,他们第二胎就想要男孩,那时孕妇就会去感觉,看跟第一胎的感觉是否一样,如果感觉是一样的,她就会认为第二胎的性别跟第一胎相同,那就会去找药师,让药师给她能改变胎儿性别的“换花草”。

占里女孩(盛装)

“换花草”的侗语音叫“挽划”,意为“换花”,所以我们汉族就给它起了个名字叫“换花草”。我认为,“换花草”其实应该是一味药,而不是单只某一种植物,很可能是好几种植物配出的一种药。

这个药什么时候吃呢?一般在怀孕三个月或五个月的时候吃。但在我们现代医学看来,显然是不可能的,因为现在怀孕三个月去做B超的话,就能知道小孩的性别了,怎么还可能改变呢?而且现代医学证明,胎儿性别在精子、卵子相遇的那一刻就已经被决定了,“换”根本不可能。

普通侗族人家的摇篮

澎湃新闻:因此如今有不少声音认为占里控制人口的秘密其实就是“溺婴”,而且一些前辈学者的调查也明确指出了这点,对此你是否认同?

沈洁:当地所谓“溺婴”的习惯,我之前也在资料上读到过,不过我自己在占里的时候从来没有见到过。不过在我调研的过程中,通过和村民们的交谈,多少也可以感受到一些。

首先,他们的世界观和我们不一样。我们所谓现代人一般都会认为,小孩只要被生下来,甚至成为一个胎儿,就已经有生命了。但在占里人的世界观中,小孩在不会说话之前还不能算是人,就跟小鸡、小鸭一样,而杀死一只小鸡或者小鸭是不会有罪恶感的。

鼓楼是侗寨的标志性建筑物,矗立占里中心,也是最重要的象征和聚会场所,目前这座鼓楼建于1975年。

其次,他们很相信鬼神,还是会有阎王、小鬼投胎等认知,他们觉得阴间是很美好的,所有人去世变成鬼之后都不愿意投胎,更愿意在阴间过幸福无忧的生活,但如果不投胎的话,这世界上就不会有人,因此小鬼去人间投胎时就要跟阎王讲条件,要求去人间的时间越短越好。所以,当地人的小孩即使一两岁时就夭折,他们也不觉得是件很痛苦的事情,反而认为是摆脱了在人间的种种辛苦。

第三,他们有的人和我说过,如果小孩子生下来的时候脸朝西,这个小孩就活不下来。那我就推断,如果孩子生下来脸朝西,大人知道他活不了,很可能就会疏于照顾。

总之,我在占里调查时,没有一个人承认他们会溺婴,但根据他们的这种世界观和对人生的认知,我推测这种行为是存在的。至于“换花草”,我也没有机会亲眼看见,因此也不能判断它存在与否,只好把这个问题暂时搁置了。

占里的定婚宴

澎湃新闻:占里目前的生活水平如何?当地的人口控制对其经济发展有无影响?

沈洁:跟周边的村寨相比,占里人的生活水平要好很多,最起码不愁吃粮食。有村民曾经和我说过,他就算一年颗粒无收,也不愁没粮食吃。我最早2006年去的时候,村子里连个小卖部都没有,谈不上什么商品经济,所以衡量当地经济条件的唯一标准就是粮食,粮食多就代表了生活的富足。

禾晾(占里一种用于晒粮的木架子,也是流传在网上的占里最著名的景色)

我第一次去占里的时候,就感觉这个地方之所以相对富足,就是因为人口少。300年来,人口总数几乎没有变过,而粮食产量是随着生产技术的提高而不断增加的,因此平均到每个人头上的粮食就很多。包括我走访的占里周边的村寨对他们的评价也是如此,说以前逃荒的人都去他们那儿。所以,我觉得占里的人口控制和计划生育对于生活水平还是有很大影响的。

最近两三年,我都没有去过占里,但听那里的村民朋友传来的消息说,经济发展得特别好,消费水平也上去了,还建起了度假村、大酒店,可以说基本上也进入现代化了。在我看来,占里近十年间的变化还是很大的。

澎湃新闻:占里作为你的研究对象,你对它的未来有何看法?

沈洁:商品经济发展起来之后,占里人的价值观也发生了很大改变,我对占里的未来还是很忧虑的。因为本村的年轻人,特别是小女孩,受大众传媒的影响很大,没有一个愿意留下的,都想去外面。而侗族的传统文化和风俗,都要依靠鬼师、歌师、寨老去教、去传播,但现在的孩子都接受九年义务教育了,他们要上学,白天累了一天,谁晚上还去跟着歌师去学唱大歌呢?所以他们的文化其实是面临着失传的危险。

妈妈、女儿、儿子——占里普通的一家

我曾经和当地的政府官员聊过天,向他们表达过我的担忧,其中有一位基层干部的话却使我陷入了反思,他说:“你怎么能够在自己享受着一切现代化设施带来的便利生活的同时,还要求我们点着煤油灯固守着传统过日子呢?”我想,类似占里这样的例子在全国范围内并不鲜见,传统文化的路在究竟何方?我现在也没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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