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Logo
下载客户端

登录

  • +1

在乡村学校讲故事的人,最希望能开设正式的绘本课

访谈人:费祎/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被访谈人:麻小娟/湖南省常德市鼎城区蔡家岗中学
2022-01-07 17:12
来源:澎湃新闻
市政厅 >
字号

随着全民阅读的开展,乡村儿童的阅读越发得到重视。近来,湖南一位乡村女教师麻小娟长期给学生讲故事的事迹,在当地受到广泛关注。她生于1993年,不到三十岁,已在常德市鼎城区蔡家岗中学坚守多年,用一千多个故事,给乡村儿童提供了文化教育、情感安慰和人生引导。

费祎长年关注乡村儿童教育,近日对麻小娟做了访谈。费祎认为,麻小娟的工作过程和体会,给乡村教育提供了一个好的思路。但如何发展出一套既接乡村地气又符合现代文明要求的乡村教育体系,让广大乡村儿童能享受现代教育的光照,依然任重道远,也需要更多有识之士出谋划策。以下是访谈内容。

2017年,中国乡村的孩子。澎湃新闻记者 周平浪 图

费祎:《光明日报》2021年12月28日刊发了关于你给乡村儿童讲故事的报道。特别打动我的是一个自问自答。

你说到:“讲故事的缘起是什么?其实是眼泪。是孩子的眼泪——寂寞的眼泪、思念的眼泪;是我自己的眼泪——委屈的眼泪、感激的眼泪。”

作为一个年轻女孩,你这种心情从何而来,受成长背景的影响吗?

麻小娟:在我心里,所谓的弱势群体,是由出生环境、家庭及社会环境的影响所造成。弱势处境并不是他们自己造成的。我1岁到5岁,是由外婆和亲戚抚养长大,在14岁以前,我的成长很大部分来自父母以外的亲人的庇佑。我从小喜欢听故事,在外婆讲的故事的滋养下长大。工作以后,那些渴望陪伴的眼神与心灵,我实在难以辜负。

费祎:你给乡村儿童讲了七年故事。所讲的故事大概有哪些类型,是否关注到了当地的民间故事?孩子更偏爱哪类故事?

麻小娟:我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大部分来源于我阅读的不同书本。比如文学作品中的选段,《安徒生童话》、《一千零一夜》、《格林童话》等。童话故事占很大一部分,再就是寓言故事。还会讲一些成语类的、一些有警醒寓意的故事。我还会选择一些比较好的读本,比如《第一粒扣子》。此外就是一些传统文化、红色经典的读本。

民间故事会有,但比较少,偶尔会提到。

我个人觉得,心智年龄不同的孩子,所爱的故事都不太一样。我觉得,男孩比较乐于接受自然科学类的故事或童话。有趣一点的,他们更能接受。而女孩的心理年龄,我感觉比男孩子成熟一些,更愿意听情节比较丰富的故事或文学作品,比如人物传记之类。

费祎:你也会给孩子们创编故事。这类故事大概有多少个?是即兴编的吗?有哪些类型?

麻小娟:我会编一些故事。写下来的不多,几十个吧。搜集故事素材时,往往想得比较细致,文字上也会认真斟酌,所以写得很慢。

这些故事的灵感,往往来源于我当天的一个小感受,或身边发生的一件事。比如,我教过的学生,我的亲人,我周遭的人。或者是,我看到的一些新闻报道。这些故事几乎都是即兴讲述的。就是我想到了,觉得某个时机适合讲这个故事,就会讲给孩子们听。

费祎:我注意到,你为一个女孩编了一个故事,叫《慧慧的舞鞋》。当听故事的乡村儿童成为故事的主角,他们本人的“读后感”是怎样的?

麻小娟:我想用曾经教过的孩子的故事去影响现在的学生。《慧慧的舞鞋》故事里的这个孩子,她的妈妈有精神病。这个孩子非常热爱舞蹈,本来可以考上重点高中的舞蹈专业,但后来因为家庭条件,放弃了,去读了免费师范。

她当时听我讲故事那阵,有一次记者来采访,她跟我说:“老师,我的梦想是,和您一样,当一个老师,在农村当老师,我想当一个舞蹈老师。我想教农村里的孩子,让他们也能学舞蹈。”她当时是这么跟我讲的。

讲故事过程中,如果把人物家庭背景等交代清楚,肯定更加动人。但确实涉及一些家庭隐私。讲的时候我没有用本人的真名。这个故事我也没有在这个孩子读书时跟那一届学生讲过。我不希望听了故事的孩子认识她,带着有色眼镜去看她。我也没跟她本人讲过这个故事。是等这个学生毕业了之后,才对我现在的学生讲这个故事。

2016年冬,东北一处民俗展示馆中,还原了人们围着篝火做活、讲故事的场景。澎湃新闻记者 周平浪 图

费祎:中国乡村地区有着悠久的讲故事传统。过去,恬静无事的夜晚,家中父老边做农活边给孩子们讲故事是常有的情景。我小时候就听姥姥讲过很多民间故事。据你的了解,现在乡村家庭里,长辈给儿童讲故事的情况还普遍吗?

麻小娟:好像现在不太普遍。但在我小时候,我经常听外婆讲故事。我是听着她的故事长大的。所以我就想给学生讲故事。

据我了解,现在农村里很少有老人再去跟孩子们讲故事了。一方面,会讲故事的人,要有一定生活阅历,还要有一定的语言表达能力,受过一定教育,而这个不是人人都能具备的。

另一方面,时代也变化了。我小的时候,通讯不够发达,很难看到有线电视。我读初中时,家里才有有线电视,那会没有智能手机,也不会想着去电影院看电影。因为农村条件没有那么好。那时要接收外界信息,家长要教育孩子,就会用讲故事这个方式。但现在的孩子有更多渠道接触电子产品,可以多渠道获取信息,讲故事这种形式就会慢慢越来越少。

费祎:给孩子们设置任务,让他们搜集村里老一辈人口中流传的故事,或父母辈的故事,然后讲述,我觉得是一个很好的思路。当老人们不再讲故事,晚辈就要想办法讲出他们本人的故事,这既是村史、家族史的教育,也是生命教育。让乡村孩子借着传承故事,了解家乡的文化和风土人情,培养对家乡的热爱和认同感。这是我的一个建议。

你讲故事,完全口述还是借助图书?是否给孩子推荐过由民间故事转化而来的绘本或是相关书籍阅读?

麻小娟:大部分的时候,我讲故事是依据图书,不会完全口述。至于从民间故事转化而来的绘本和书籍,这个我没有推荐过。

费祎:在家庭和学校的教学中,家长、教师引导儿童编造新故事,是锻炼儿童想象力和语言表达能力的重要途经。在你影响下,学生也尝试自编故事。你怎么评价他们的故事特色,以及优缺点?

麻小娟:我很少看到我的学生自编故事。大部分时候,他们要从零基础开始,大胆地站在讲台上,去给他人讲故事。这已然非常需要勇气。所以他们都是在讲书本里的故事,甚至讲的时候也要借助书本。

我在他们的创编作文中,看到过一些科幻类的童话故事或寓言故事。平常阅读量较多、语言组织能力好的孩子,编故事的能力就强一些。相对阅读较少、平常语言表达上有一定缺陷的孩子,就想不出多精彩的故事,甚至一段很顺畅的表达都做不到。

费祎:教学之外,你的阅读兴趣是?读过故事指导类或阅读推广类的书籍吗?

麻小娟:除了找一些适合孩子们的故事素材之外,我还会去详读当下语文课本里推荐的文学作品。我更喜欢读散文作品和诗集。

阅读推广类的书籍或者故事指导类的书籍,我很少看。

费祎:你通常晚间给孩子们讲故事,给自己个人生活带来不便。有没有想过以故事课的形式,将讲故事纳入日常教学?换句话说,你觉得,是否有必要在乡村学校开设专门的故事课程?

麻小娟:我大三时,2014年,去了长沙好几个优秀的小学见习。那时他们就已经开设绘本课了。相当于把我晚上讲故事的时间放在了白天。

我当时上了一堂儿童文学选修课。那时,老师给我们布置了很多任务,其中一个就是讲故事。让我们录一段视频,然后进行打分,教我们怎么讲。另外会给我们发一套书籍,让我们寒暑假带回家,给当地留守儿童讲故事。这对我影响很大。毕业时,我的想法是,如果去了乡镇小学或中学,一定要把绘本课带给乡村的孩子们。

这就是我讲故事的初衷。

现在之所以我选择晚上讲故事,是因为没有开成绘本课。农村中小学,现在没有开绘本课的条件。作为老师,不可能把一门英语课上成故事课,或本来是语文课你去上故事课。我想过几个办法,但都不现实。后来我只能折中,看能否找到契合点,把学科教学和故事教学融合起来。可以说,就是夹缝中求生存的感觉。我想把故事长期讲下去,只能在晚上就寝前一段时间。晚上更安静,孩子们更能接受,同时也不违反学校规定。

我要走出一条特殊的道路,只能开辟自己的方式。如果说,我现在做的讲故事这件事,真的对全校或对整个区市形成了影响,那我想,今后在农村中小学开设绘本课,可能就会前进一步。

费祎:乡村学校的故事课和语文教学之间是什么关系?你是否也兼职语文教师?

麻小娟:每一门课,无论语数外还是科学,都会有教学目标。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目标,就是塑造价值观,培养孩子怎么交朋友,怎么珍惜粮食、热爱国家等。价值观的培养,就是德育的主要内容。

你刚刚也说,说故事有时像在疗愈人心。那么讲故事这个形式是不是也是思想道德品质课的创新方向呢?

一定程度上,讲故事就是具有创新性的、生动有趣的思想道德政治课。而在学科教学当中,也会有一部分内容是启发孩子确立正确的人生态度、价值观、养成良好品质。在这点上,讲故事和其他学科教学是相通的。

我没当过语文老师。但因为我是班主任,我让孩子们写周记。检查作业时候,我发现孩子们作文字数老达不到450字,当时就想,怎样帮助语文老师把语文这门科目搞好,我就让孩子们每周写周记,养成习惯,我一周批改一次。我也把批语写在他们文章后面。

费祎:我给自己的孩子讲故事,也讲了五六年。我们经常一起编故事,我说一句,孩子说一句,一起合作,完成故事情节发展和整个进程。你给乡村孩子讲故事的过程是怎样的?你觉得,乡村儿童和城市儿童在故事接受上有什么差异?

麻小娟:我讲故事之前会有个由头。即使没有由头,我去寝室例行检查时,也和学生闲聊几句,比如问一问学生是否已经刷牙洗脸完毕,今天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问一问寝室长,同学有没有一些特别的需求。问完了,我就开始讲故事。

你讲故事有和孩子一起创编的过程,我讲故事更多是提问题。比如:接下来这个人是谁呢,这个故事将怎么样发展呢?然后和学生一起交流,表扬一下学生的思考,深入分析作者的思想,对故事做一个总结。基本是这样的过程。

我们最近收了一个转学来的学生。他从城市学校转到农村学校。他讲故事的时候,我发现他思维更加活跃,语言组织能力更好,对讲故事也更感兴趣。

费祎:你给孩子讲的故事往往有现实由头。通常是发现了孩子们在生活习惯、道德品质、学习能力等方面的不足后,进行针对性讲述,是“对症下药”。我们一般称之为“疗愈性故事”。通过疗愈性故事对乡村儿童施加有益影响,是你工作的一大特色。《光明日报》报道里提了很多案例。我想问的是,这中间你是否遇到过困难,有没有失败过,你觉得原因何在?

麻小娟:有没有失败的案例?有的。

有一次去查寝,男生寝室的孩子告诉我,寝室有一个男生经常违反寝室规则,但本人却不自知。这个男孩父母年龄比较大,家里人比较宠他,父母没有那么在乎学习和行为习惯的培养,觉得只要他健康就好。他在寝室里就比较自我。这个孩子会跟其他孩子说:“嗯,还听故事?你这么大人了还听故事!”

我觉得对他来说,故事疗愈可能是没有那么大的作用的。

效果不好,除了学生个人和家庭的原因,还有一些其他因素。

讲故事过程中,尤其是初期,不带目的性,就单纯给孩子们讲故事。讲着讲着,发现这个故事有很深刻的文化历史背景。比如《安徒生童话》或《格林童话》,讲到丹麦或其他国家时,孩子们不了解相应的社会背景,就感受不到故事里的一些深刻含义。但如果对背景做一些拓展,讲故事的时间又会延长。就是说,如果准备不充足,也会导致故事影响不大,也比较失败。

费祎:你轮流在男生寝室和女生寝室讲故事。对于故事这一形式,男生和女生的接受程度有什么不同?

麻小娟:男女生接受故事,是有差异的。

比如说,之前我给他们讲过一个绿手指的故事。故事讲的是,一个老奶奶培育出了生物学家研究不出的黑色金盏花,但悬赏广告要求在两年之内种出来,才可以得到20万奖金。老奶奶不顾家人反对,把这黑色的花种出来了,寄给了研究院。研究院通过一年时间验证成功了,但悬赏时间已过。他们就和老奶奶说,这个奖金肯定不能给您了,但您还有别的需求吗?老奶奶说了一句话。她说的是:“啊,你们还需要白色的金盏花吗?”她还想把白色的金盏花种出来。

当时听完这个故事,女孩子们就觉得老奶奶是因为热爱,不是为了奖金,才这么说的。但男孩子的读后感不同。有一个男孩子就说,老奶奶就是想再得到20万的奖金,所以她要继续种白色的。

举这个例子想说明,其实每个孩子,讲故事对他们的影响,或者说接受程度,确实有差异。不仅是城市和农村的差异,男女生之间、个体与个体之间都会产生差异。

好像女生会更迫切。她们不想漏掉任何一个故事,时刻都盼望着你去她们寝室。男生虽然也会问,但那种愿望好像没有那么迫切。女生会说:“今天应该是我们寝室讲故事呀,怎么老师还没来呀?”能看出她们内心那种渴求和欲望,更加强烈一些。

费祎:你觉得,和城市学生相比,乡村学校进行文学教育的优势和劣势是什么?

麻小娟:劣势是,乡镇学校往往没把文学教育放在比较重要的位置。优势嘛,我仔细想了一下,其实没太能想出来。

费祎:乡村的自然条件、民俗文化、居住空间,还是有城市不具备的特色。要做的是因地制宜、发掘并利用好乡村学校的优势,让它们成为乡村儿童学习和发展的机会。比如,就像你一样,开辟出一条讲故事的路子。你给孩子们讲故事这件事在当地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

麻小娟:2018年,就有记者报道过我。在此之前,学校的领导、老师、孩子们也都知道了我讲故事这件事。

我能感觉到,周遭生活起了变化。不仅是孩子们,身边很多老师,很多爱读书的家长,他们会跟自己的孩子讲睡前故事。我想,这就是影响力。如果将来有一天将绘本课程推进到乡村,就更好了。

费祎:当下全国性的语文教改如火如荼。重点是倡议“大语文观”,加大课外阅读力度,提升学生的语文综合素养。对严重缺乏阅读资源和阅读训练的乡村学生而言,这无疑是相当大的挑战。你觉得,提升乡村儿童的阅读水平,要加强哪些方面的工作?

麻小娟:乡镇中小学要想引起比较好的社会反响,或者说,能受到教育部门重视,大多是取得一定教学成果。八九成来自是否能带出学习优秀的孩子。例如对小学而言,就看有多少个孩子能考上好的初中;对初中而言,就看有多少个孩子能考上重点高中。学习成绩提升做得比较好的学校,往往就受到当地教育局的重视。

乡村的文学教育,弱势在于,我们把很大一部分精力投入到提升学习成绩上,往往忽视掉阅读这块。所幸,语文教改后,考核更加灵活,更加综合。不仅课本要读好,还要在课外积累一些阅读量。这个改革趋势,我觉得还是蛮促进农村学生阅读的。只有让学生去重视阅读了,他们才可能去关注文学等。

还有就是,师资力量需要提升。老师是孩子的引路人。如果从事教育的老师们,自己都不能养成终身阅读的习惯和目标,我觉得很难影响到孩子们。老师下课后是怎么打发休闲时间的,是玩手机、打牌还是干别的?不同的做法是会影响到孩子的。如果你是一个热爱阅读、热爱文学的人,是一个爱读故事的人,那么你的学生也会爱读故事,如果老师是一个爱阅读的人,班里爱读书的孩子,就会越来越多。

当然,除了老师,领导层、学校也要重视起来才行。

费祎:讲故事其实也是教学相长的过程。这几年的讲故事活动中,你本人收获了什么?

麻小娟:起初本以为讲故事只是文字输出。我试图将我的语言放轻,速度放慢,让想孩子们在我声音的催眠中睡去。可一个个真实又生动的故事,让我在讲给学生听的同时,内心有个声音告诉自己,这也是讲给自己听。我自己也需要故事里勇敢温暖的力量。

后来讲故事的主题,变成当下想和学生交流的内容,例如:诚信、善良、机智,等等。我希望我的孩子们能通过故事,获得思想上的触动和实践中的力量。同时,我也以故事中正面积极的形象来要求自己。我希望孩子们能做到,也希望我自己能做到。我想成为他们的表率,也想成为他们人生中的同行人。

费祎:谢谢麻老师!

    责任编辑:王昀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澎湃新闻,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1
    收藏
    我要举报

            扫码下载澎湃新闻客户端

            沪ICP备14003370号

            沪公网安备31010602000299号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