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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书评︱韦力:续修《四库全书》的藏书家伦明

韦力
2017-02-24 09:55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书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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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参观伦明故居

东莞市望牛墩的镇中心有一条大河,带路的朋友告诉我此河的名称叫望溪,让我想到了桐城派的鼻祖方苞。朋友说,这个名称跟方苞没关系,因为从宋代开始,此河已经叫这个名称,而到此来寻找者,正是当地文化名人伦明的故居,就位于这条望溪河的南侧。

我们步行穿入一条较窄的小巷,此时我注意到这个小巷的名称叫下六坊一巷,在巷口已经等候着七八位老者。本镇的朋友介绍说,其中三位是伦明的后裔,其中一位是伦明的嫡孙。一眼望去,这三老的年龄都在七八十岁,我立即上前一一与他们握手问好,可惜我的热情让三老有些不知所措,这缘于我的普通话让几人听得不是太明白,而他们与我的交谈,我当然完全不得要领,因为我一句也没能听明白。

刚进小巷二十余米,在右手边看到了一片倒塌后的房基地,陈新建先生说这本是伦家的祠堂,倒塌之后就再没有建起来,于是他带我准备进此处拍照。而带路的镇干部马上劝阻,说让我等先去看伦明的故居,回来后再拍此地,因为伦明的三位后人,今天本是要参加某位亲戚的婚宴,为了让我了解情形,他们特意等我寻访结束后再去赴宴。

闻听此言,当然不能误了三老的快乐事,于是立即向小巷内继续前行。又往前走了不到十米,接着右转,进行了更小的一个巷口,在此小巷的入口处不远就看到了伦明的旧居。

从外观看,这的确是一间老房子,然而从格局看,此处老房并不完整,应当是当年格局仅剩的一部分,因为其左侧已经变成了与之颜色不同的红砖房,不知是不是坍塌后的重建。伦明故居的门前没有文保牌,但既然由其家几位后人带领前来,这处旧居的确定性没有丝毫可怀疑者。

伦明旧居门前(本文的现场照片都由作者提供)

此时的伦明旧居,大门紧闭着,其中一位老者用钥匙打开了门,在这过程中,我注意到墙上钉着门牌号,上面写着“望牛墩八巷四号”,这个“巷”字被新安装的电线管遮挡得很严实,我隐隐地能看到该字的最后一笔,应该猜得不错。

防盗门

门打开之后,我注意到左侧门框上有一些整齐的圆洞,当地人告诉我这是一种特有的古老木制防盗门,而后用手操作给我看。原来用力一拉就能将整个门变成木栏杆,其作用是兼具了防盗和通风,这样的巧妙装置我在他处还未曾见到过。我对此物颇为好奇,走进室内又仔细看了这种结构的操作原理,而后才注意到室内的情形。

厅房内景

虽然从外观看,此处房屋似乎是仅剩的偏房,然而从厅内的格局来看,此处也确实是当年的旧厅,因为其形成了窄长的格局,从外面看上去不起眼而已。

而今的厅房内,陈列着一些杂物,带路者介绍说此房已成出租屋,所以看上去颇为凌乱。厅房的正面和左右两面均有房门,我向里一一探望,正前方的后侧改为了杂物间,而左侧则是新修的卫生间,右侧则为卧室,虽然格局不大,但却功能俱全。

玻璃窗

这处老房子举架较高,虽然正前面没有窗户,但里面并不显得昏暗,抬头望去,原来在屋顶上开着三块面积不大的玻璃窗。我不确定民国时代的老建筑是否已经有了这样的格局,但古人的智慧不容低估,他们总会在现有的基础之上,尽可能地让生活变得舒适一些。

在厅房的侧间,还有相应的楼梯间,站在下面细看,这个木楼梯也同样是当年的原物,虽然有着时代的磨损,但依然坚固耐用,古人的建筑所体现出的工匠精神,如果能够传承到今天,那也就用不着整天嚷嚷着“百年大计,质量第一”了。

木楼梯

(二)倒塌的祠堂

参观完旧居,走出屋门,在门口等候着众位朋友,其中又多了一位老太太,当地朋友马上向我介绍称,她是伦明的儿媳妇。我马上向老太太问好,她很客气地跟我说着听不懂的话,说完之后,她转身向回走,又拐到了在小巷内看到的那片倒塌的祠堂跟前。

伦明的儿媳妇

在那里,老太太用当地语向我说了一大套话,朋友马上翻译给我听。原来,老太太称她的最大愿望,就是由当地的政府部门把这处祠堂旧居整修出来,将这里变成一处小公园,以便让她能够在此休闲娱乐。

不知为什么,我听闻这几句翻译后,心情突然有些激动:到了如此年纪的老人,依然向往着生活的美好,哪怕有些许的改变,也会让她的心境多一些快乐。我想她不太可能知道海德格尔说过人应当诗意地栖居,但这并不影响她发自内心的向美之心,我真想跟当地的两位领导说:能不能满足老太太的愿望呢?

但我知道,每个地方有每个地方的苦衷,我不能站着说话不腰疼地只想做好人,于是我问了此祠堂旧址房基的产权问题。果真,我听到这里面有复杂的问题。但无论怎样,老太太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还是给我疲惫的身心注入了强心剂:无论到什么年纪,都不应当泯灭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伦氏祠堂旧址

这片祠堂旧址占地约两亩,上面除了一些杂物,就是江南自然植物的疯长,陈新建带着我踏上这片废墟,而后走到一个墙角,他用脚踹开一些垃圾物,在下面看到一个浅红色的石柱础,他说这就是当年祠堂的旧物。这个柱础的体量不小,由此推论起来,当年的祠堂也颇为宏大。东莞市政协文史委员会主任李炳球先生走上前,看了一眼告诉我,这种石材产于东莞本地,是一种特有的石材,虽然材质不那么坚硬,但特色明显,而今成了建筑史专家研究的课题之一。

石柱础

在柱础的左侧,密密地生长着一片生机盎然的南方植物,从这种植物的叶片看,我对此稍有熟悉,因为我感觉到像是北方人所说的“滴水观音”,这种植物在北方的花鸟鱼虫市场内多有出售,其售价根据大小的不同,在几百元一棵,我向李先生请教这个植物在当地叫什么。他望了我一眼说:“这就是平常吃到的芋头啊。”难道是这样吗?不知是我分不出桔枳,还是原本就是一种植物。看来,长相相似并不等于本质一样。伦明看上去跟平常人也没有太大区别,然而他却是近现代名气很大的藏书家和目录版本学家。

(三)伦明的生平与藏书事迹

关于伦明的生平及其藏书事迹,各种目录版本著述中都会提到,李炳球先生在分手时送了我一套东莞市委宣传部所编的《东莞人物丛书》,该书收有当地文史专家杨宝霖老先生所写的《伦明》一文,另外还送了我一本罗志欢先生的《伦明评传》。

按照罗志欢先生所写,伦明的父亲就喜欢藏书,这个爱好当然会影响到伦明,然而一个人是否对某类事物有着持续的爱,以我偏执的看法,这种爱跟天分有很大的关系。伦明在兄弟之间排行老九,而兄弟中仅有他从小喜欢买书、藏书,如果说他的藏书之好是受父亲的影响,那么其他八位兄弟为什么没有继承这个优良传统呢?看来,爱好这个东西遗传的成分很低,更多的原因还是靠天分。

伦明像(图片来自《影响中国的东莞人》)

清光绪二十年(1894),伦明已经十七岁,他在这一年进入了县庠学习。两年之后,他拜康有为为师。到了光绪二十七年(1901),他考中举人,而后分到广西任知县。伦明到任后,方几个月就辞职回乡了。他辞职的原因,相关的史料我却未能查到。但此后,他就跟着三弟和一位堂兄来到北京,住在烂面胡同东莞会馆内,而后考取了北大。此后,他又到外地任职。等他第三次来北京时,就把自己藏书中的精品带到了东莞会馆,而留在广州的那一部分书,因为当地扩充马路,最后大多损失了。

从购书环境来说,北京当然是个福地,因为琉璃厂从乾隆时代开始就成为中国古旧书流通的中心,对有着很深藏书癖的伦明,他的欢喜可想而知。到了1917年,伦明回到北大任教授。虽说那个时代的教授有着很高的待遇,但他那有限的收入用来买无限的好书,还是十分捉襟见肘。

为了满足自己的爱书之情,伦明只能靠节衣缩食,比如孙殿起口述、雷梦水整理的《藏书家伦哲如》一书记录了伦家人对伦明的描述:“我家主人宁吃残羹剩饭,身着破衣烂履而不以为然。”而且,因为他整天破衣烂衫,琉璃厂的书商把他叫作“破伦”。

孙殿起何以对伦明的情况有着如此的细致描述呢?按照孙殿起的《记伦哲如先生》回忆,二人相识于1916年。此时的伦明四十多岁,而孙殿起仅二十多岁,正如他在《丛书目录拾遗序》中所说,他感觉这个年轻人在目录版本学方面定有成就,于是就采取挖墙脚的方式,把孙从另一家旧书店拉了过来,而后由自己出资,在南新华街另建了一家名为“通学斋”的旧书店,自己做此店的幕后老板,CEO则由孙来担任。

那伦明为什么要开一家旧书店呢?这跟他的治学志向有很大的关联。因为他觉得乾隆年间所修的《四库全书》有很多的问题,就发誓以自己的力量重新修订这部伟大的书。这项宏大的工程当然需要数量巨大的藏书作为基础,而伦明的收入显然不能支撑他的这个宏大计划,好在他的同乡中有一位富商准备给他提供连续五年的大笔赞助,可惜的是,此事还没有开头,那个富商就因为生意破产而不能提供帮助了。这个结果没能打击伦明的雄心,于是他决定以自己的力量,通过开书店来搜集需要的底本。这也就是他为什么节衣缩食、拼命买书的重要原因。

伦明的这个办法果真起到了预期的效果,藏书数量之多,已经堆满了几十间屋子,想一想都吓人。但关于他究竟藏了哪些书?今人却难知其详。虽然孙殿起帮他整理过《续书楼书目》,但并非藏书的全部,同时该目录的稿本也未能流传下来,所以,他的藏书总况只能随后人去猜测了。而这些藏书的归宿,杨宝霖在《伦明》中写到:“伦明病革时,曾致书居北京的同乡张伯桢,嘱以藏书全归北京图书馆,1947年冬,经陈垣与北京图书馆反复商议,始能实现,其时,只能慰伦明于九泉了。”

(四)藏书之家遗留下来的善意

在伦家祠堂旧址与伦明后人一一道别,感谢他们为我的寻访所提供的帮助。正准备上车时,李炳球先生跟我说,在望牛墩镇还有两处跟伦明家有关的遗迹。这样的地方我当然要去看,于是跟着当地的两位干部沿着河边向前走。前行不到三百米,当地人指着河上的一座拱桥说:“这就是伦明的父亲伦常捐建之桥。”

登瀛桥

然而,这座桥望上去却是现代化的手法,当地人说此桥确实是后来翻建,但翻建之地就是在旧桥的原位之上。从桥的护栏上,我看到了“登瀛桥”三个字。

之后,我们就前往下一个寻访点,李先生介绍说,伦明家族在这里曾建过一座塔,而今围绕此塔,已经建了一座名为“七夕”的公园,此公园也在望溪河的河边。可能不是节日的原因,公园内几乎没有游客,而里面建造的一座石拱桥,其护栏却是彩云朵朵的形象,我觉得这些形象应当是喜鹊的变形,以此来预示着牛郎织女的相会。

伦家所建之塔

从外观看,公园内的这座宝塔是重新修建的。在塔的第一层,我看到里面供奉着一些体量较小的佛像——在这些佛像中,我仅认出了关公和土地公,其余不知是什么神仙。

望着这个建造精致的公园,让我感到伦明一家给当地做了不少公益,虽然公园以及拱桥都是重新修建的,但若没有伦家所遗留下来的旧址,这些公园、这些桥也就不可能得以重建。看来,藏书之家所遗留下来的善意,至今可谓泽被后人。

而对我来说,也同样受此恩惠:多年前,我无意买到伦明的一批旧稿,是他在北大讲授目录版本学的讲义,这批资料对研究他的目录版本学思想颇有价值。虽然到手这么多年,因为各类杂事太过忙乱,我至今未曾将其整理出来,而今在望牛墩见到了他的后人,也看到了他们家族为本地人所做的贡献,使我对伦明又有了更深入的认识,让我更加感到:一定要抽出时间来把他的这些稿件整理出版,以便让更多的人了解伦明在他所专长的领域内所做出的重要贡献。

    校对:张亮亮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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