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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书评︱曹蓉:光绪年间私家画展上的筵席

曹蓉
2017-02-22 09:32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书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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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五年(1879)九月初九日,顾文彬在怡园召集真率会,在席者吴云、李鸿裔、潘曾玮,未到者沈秉成、彭慰高。还有一位勒方錡,远在福建任上,但赴任前还是真率会的固定成员。

顾文彬,苏州人,光绪元年(1875)从浙江宁绍道台任上辞官返乡,居铁瓶巷宅中。在这之前,吴云、彭慰高、李鸿裔、沈秉成也都相继从官场引退,息停在苏州。勒方錡,时任江苏按察使,治所在苏州。潘曾玮,虽不像前面几位一样做过高官,但出自本地望族,累世居吴。

一时之间,这七人集于一地,交相酬酢,并且设有正式的集会。夏日曰“消暑会”,冬日曰“消寒会”,其余还有“真率会”、“蝴蝶会”、“熊蹯会”等名目。从光绪元年到光绪九年(1883),大家轮流做东,或者在自家园子,或者借他人园亭,设宴款客,共赏书画,以为消遣。 

以序齿论,这里面吴云、顾文彬、彭慰高年纪最长,并且同年,其次是勒方錡、潘曾玮,李鸿裔年纪最小,足足比吴云小了十九岁。以官位论,勒方錡最高,并且后来还升到了督抚的位置。

苏州博物馆藏《吴郡真率会图》画心部分,画中人物从左自右依次是,李鸿裔、勒方錡、潘曾玮、吴云、沈秉成、彭慰高、顾文彬。

真率会的目的当然不是吃,可开场的形式却是吃。向来研究者撰文,关心的都是聚会的人员、频次,乃至会上看了哪些书画,却不曾留意他们吃些什么。

真率会上的筵席是仿照北宋真率会旧制,菜止布五簋,有时加上八个小碟,以表示敬意。过去用簋,带有某种礼仪性,但功能相当于现在的碗,用以盛全鸡、全鸭、全鱼之类的大菜,碟则专置冷荤、热荤、糖果、干果和鲜果。但这个旧例也未必回回要遵守,权宜之下可作变化。

譬如光绪元年十二月二十日,沈秉成在耦园请客,“席上传膳之器,俱用古铜器,镕锡作胆”,这恐怕很难做到只用簋、碟了。不过食物很好,顾文彬讲:“膳亦极精。”

沈秉成算是个有些好事的人,光绪六年东坡生日时,他也召集过一次文会,为东坡贺寿。案上供宋元瓷像,墙上悬东坡小像,席间行东坡诗令,这些都不出清人为东坡做寿的范畴,不过他还特意布置了一桌尽是岭南海味、蔬果的筵席,以怀想东坡最后谪居岭南的岁月,颇为独到新奇。

不过因为吴云老病沉疴,真率会还是最常设在他的听枫山馆里。倘若我们稍稍检点一下吴云的尺牍,就会发现,熊掌、果子狸、风鸡、荷包豆、杏叶笋,闽产的酸枣贡糕、橙饼、橘、姜,这些都曾出现在他听枫山馆的筵席上。

吴云《两罍轩尺牍》,卷四、卷五、卷七、卷十中分别有吴云之真率会中其余六人信札。

为了对这些菜品有个大致的评断,我们先来看看乾隆年间的《扬州画舫录》开列的一份扬州“大厨房”专为到地巡视的“六司百官”置办的食单,共分五轮呈进:

第一轮用头号五簋碗盛,共十件,燕窠鸡丝汤、海参汇猪筋、鲜虾萝卜丝羹、海带猪肚丝羹、鲍鱼汇珍珠菜、淡菜虾子汤、鱼翅螃蟹羹、蘑菇煨鸡、轱辘鎚、鱼肚煨火腿、鯋鱼皮鸡汁羹、血粉汤、一品级汤饭碗。

第二轮二号五簋碗十件,鲫鱼舌汇熊掌、米糟猩唇猪脑、假豹胎、蒸驼峰、梨片伴蒸果子狸、蒸鹿尾、野鸡片汤、风猪片子、风羊片子、兔脯、妳房签、一品级汤饭碗。

第三轮细白羹碗十件,猪肚假江瑶鸭舌羹、鸡笋粥、猪脑羹、芙蓉蛋、鹅肫掌羹、糟蒸鲥鱼、假班鱼肝、西施乳、文思豆腐羹、甲鱼肉片子汤、玺儿羹、一品级汤饭碗。

以下还有两轮,包括比较常见的鸡鸭鹅,猪羊雑什等等,姑且略过。

我们看第二轮,头一道就是就是鲫鱼舌汇熊掌,可见吃熊掌是多么高级。过去比喻珍馐,动辄说胜似熊蹯,过于鹿脯,几乎成为一种套式,其实也是熊掌珍奇难得,成为大家美食想象的一个例子。

不过滋味究竟如何呢,顾文彬说:“余食之屡矣,了不觉其味之佳。”话虽如此,之前顾文彬请客时,照样准备了熊掌,并借了吴府的厨子过去煮。可见熊掌还是设宴款客十分不错 的选择。

除了进冷热菜、干鲜果之外,还有茶水。苏博在展的《吴郡真率会图》,图后的顾文彬自跋中说:“酒阑之后,继以品茗。”喝什么样的茶呢?我们同样可以从尺牍中寻觅出踪迹。

武林龙井、吴兴本山、洞庭碧螺春,还有武夷岩茶,这些都是吴云平日里喝的茶。虽然身体不好不能多喝,但喝起来却十分讲究,在写给勒方錡的一封信中,他说:

弟每日只饮三盏,不但茶非清明前龙井不可,而水尤必亲自检点。家储天水缸三十余只,每只必有盖。水之陈也,必有轻尘浮於缸面,取水时须将此一层轻尘撇去,然后入砂罐煮。火候要适中,茶取其绿,水取其白,举杯凝视,觉一种清光明艳,恐虢国夫人亦有珠玉在前之叹。

也就是说,除了茶叶要好,泡茶的水也不能不讲究,储水、煎茶,每一步都不能出错,这样才能出好茶。

你可能会说,宴会上的茶,未必像私下喝的那么精,但有一条间接的证据可以证明。吴云在领到勒方錡寄来的武夷山寺岩茶之后,特意“集阖署亲友,浅斟细啜,以次尝遍”。阖府分饮的都能是这样“价重兼金”的茶,更何况是拿来招待真率会中诸友的呢。

说完了筵席上的菜,再来说说筵席上的画。但我们并不讨论会上究竟看过哪些书画作品,而是来看看这些东西,和他们私下互相借观的藏品之间有什么区别。

晚清的高官,家里多少有些收藏,即使不是翰墨丹青,至少也有碑版刻帖。他们各自之间交换藏品,互相观摩的情况十分普遍,有的甚至订有“换帖”的约定,来确保归还的期限等等。

这些相互借观的书画作品,既有自己十分得意的珍品,也有不少真伪难辨之物。这里我们仅以顾文彬、吴云二人为例。

顾氏虽然藏弆宏富,但对于自己鉴定的眼光并不十分自信,每有所获,往往先拿给吴云过目,然后互相商榷。

当他还在浙江任上时,得到一件巨然《海野图》,这件东西在当时的收藏圈中允推名迹,但卷后所谓的米芾题诗却很有讨论的余地。顾文彬写信去向吴云请教,吴云回信中称,昔年曾在许信臣处见过,但未及细审,“今为老亲家所得,闻之快极,他日有妥,便望寄来重读,弟当作一长跋,以定米书之聚讼”。

(传)巨然《海野图》题诗

同一封信中他还说:“兵燹以后,东南巨迹我二人所得不少,尊处愈多,惟中间尚有致疑可商之件,将来似必归弟审确,而后入录,务使此书一出,有识者击节称赏。”

信中所云“兵燹”,是指咸同之间东南各省的太平军起义,而“此书”,则是作为顾氏藏品选目的《过云楼书画记》。

苏州图书馆藏《顾文彬书画记》稿本 凡例

也就是说,两人之间几乎达成一种共识,即顾藏书画中那些真伪存疑的部分往往会先经过吴云审定。

事实也确是如此,在顾文彬返乡之后的第一年十月初一,以八十元得徐渭花卉、文徵明兰竹各一卷,初九日即往晤吴云,携示文兰卷,午后,吴云又来顾处,并携去徐卷。

光绪六年八月十三日,顾文彬又以二百元得赵孟頫草书《千文》,次日就拿去同吴云共赏。

十月廿二日,以二百元得仇十洲《瑶台清舞卷》,而此时的吴云尚在娄东疗养。大约到十一月,吴云返回苏州,顾文彬便带着这卷画和家中所藏其余两卷仇画,前去拜访吴云。吴看后,觉得此卷不如另两卷水平高,但画幅之后的题咏尽出“胜国名流”之手,且王宠、张凤翼、袁尊尼、彭年、周天球诸跋与缪文子《寓意录》著录悉合,因此特意加跋题字,为之增重。

(传)仇英《瑶台清舞图》

值得一说的是,从著录上来看,这种顾藏吴跋的情况并不在少数,倘若一件作品较为普通,吴云往往会为其题上跋,加墨推重。譬如《过云楼书画记》中置于法书类第二的《米题褚摹兰亭卷》,同样也属于这种情况。这卷《兰亭》,顾氏初以为是卞永誉《式古堂书画考》著录之本,后来持示吴云,又细加详考,才发现卞书著录之本实为《三希堂法帖》刻入之本,而与此本无论笔画、钤印皆有出入。因此二人商定,加意阐发米芾一跋,因为其中“彦远记模不记褚”一句至少暗示着此本是一个唐摹本。

故宫博物院藏本褚摹《兰亭》

但在真率会的筵席之上,情况就不一样了,因为带有某种展览的性质,会上所出示的多半都是各自箧衍之中的珍品。

前面提到的巨然《海野图》,虽然不知吴云是否私下见过,但在光绪元年六月一日张之万召集的宴会上,顾文彬就带上了此卷。作为坐客之一的吴云一定见到了这张画,而同席的还有李鸿裔、杜小舫、沈仲复、潘曾玮,大率真率会中人。

其余曾出现在真率会上还有宋拓开皇本《兰亭》、宋拓《十三行》、赵孟頫《秋兴赋》等等,这些记录散见于顾文彬日记、李鸿裔日记、吴云尺牍之中,但无一不是各自收藏的铭心绝品。

真率会,如同一个小型的私家画展,在光绪初年的苏州名园之间流动。直到光绪九年(1883)吴云下世,光绪十年(1884)沈秉成离开苏州,最终星散,而真率会上的筵席也成为绝响。

    校对:余承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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