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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申奥委发布英文宣传口号,引发了一场“法语保卫战”

儒思忧
2017-02-24 13:41
思想市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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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正在申请2024年奥运会的主办权。据说,在匈牙利布达佩斯退出竞争后,巴黎很有希望获得。

但是,巴黎“申奥委员会(Comité de candidature)”前几天做了一件“蠢事”,在法国引发了一场轩然大波,惹得贝纳尔•毕佛(Bernard PIVOT)和法兰西学士院(Académie française)的四十位“仙人(Immortels,不朽者)”都不高兴了!事情是这样的:

2月3日,巴黎“申奥委”兴高采烈地在埃菲尔铁塔下举行了一个巴黎申请2024年奥运会宣传口号(slogan)发布仪式。这件本来应该皆大欢喜的事情,却由于一个“细节”问题而引发了又一场轰轰烈烈的“法语保卫战”。

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呢?

原来,巴黎“申奥委”发布的那条口号使用的是英语,叫“Made for sharing”,它的法文版“Venez partager”只是作为副本使用;在发布仪式中,英语版口号被用灯光打到了艾菲尔铁塔上,不仅没有法文版的影子,而且当天整个仪式全程使用的都是“莎士比亚的语言(英语)”!

巴黎“申奥委”这下可捅了漏子啦!老祖宗“莫里哀的脸还往哪儿搁?”

一场自发的抗议运动随之到来。

一个由“法语国家未来(Francophonie avenir – AFRAV)”协会﹑“法语拯救与发展”协会﹑法国作家全国联合会以及“语言抵抗﹑倡议与解放共和统一团体(Collectif unitaire républicain pour larésistance, l’initiative et l’émancipation linguistique – COURRIEL)”等法语语言保护协会组成的联合体(Collectif)首先发难,认为“申奥委”的英语口号和宣传是“对法兰西语言明显的侮辱(Insulte caractérisée à la langue française)”。

该协会联合体聘请律师,于2月15日向巴黎“申奥委”发出一项起诉前的“催告”通牒(Mise en demeure),并宣布将于2月20日向巴黎行政法庭(Tribunal administratif de Paris)提起一项“暂缓执行紧急请求”(un Référé ensuspension),要求巴黎“申奥委”撤回英语口号,用一条法语标语取而代之。

紧接着,一向呆在塞纳河边的那幢圆顶屋(Coupole)里本本分分﹑安安静静的法兰西学士院(Académie française)的院士们也看不下去了,这40名(目前实际上只有36人,4把交椅空缺待补)被法国人称为“Immortels(姑且译成“仙人”吧!)的院士于2月16日星期四下午开“例会”时,破天荒地“一致” 谴责(réprouver)巴黎“申奥委”用英语口号宣传申奥的决定。

这里首先值得强调指出的是“仙人”们“一致谴责/à l’unanimité”这一现象的极其“稀罕性”:

据专家研究,法兰西学士院的院士选举投票,据说是全世界最复杂﹑最诡秘和最捉摸不定的民主投票制度:法兰西学士院院士选举虽然也和总统选举一样,采用直选制,候选人可以通过“走访(visite)”向院士拉票;但不同的是,“仙人(院士)”们个个儒雅礼貌,城府极深,又无“党派”制约,所以一到投票时,30多位“仙人”就是30多个党,投票策略和算计就变得五花八门:明明是要支持的,却先投他反对票,明明是想阻止当选的,却先要投他赞成票;所以,往往需要至少3至4轮投票后,才可能获得绝对多数票;由于选举不受投票轮数限制,只要会议轮值主席不做决定,可以无限地投下去。

当然更常见的情况是,这些年岁都已不小的“仙人”们,经过两三轮投票折腾后,往往开始犯糊涂,自己再也弄不清究竟要投谁的票,新院士也就自然趁着这“混乱”,稀里糊涂地得到多数而当选。
因此,据说在法兰西学士院有个不成文的“习惯”:在选举之后,当一位老院士走到新当选院士前,悄悄地对他说“我投了你赞成票”的时候,基本上可以断定他投的是反对票......
就是这么一帮貌似“散沙”的“仙鹤”们,居然为了反对巴黎“申奥委”的英语口号,而在2017年2月16日“一致通过”决议,可见这事态的极端严重性!

法兰西学士院为此专门发表了一纸短短的“公告”,读来也很耐人寻味。在表达“一致谴责”之前,“公告”先不动声色﹑但也不无讥讽地指出,“Made for sharing”这条英语广告词了无新意和创造性,早已被“Candbury Snaps”和“Burger King”分别用来做过糖果和披萨饼的广告;然后又一丝不苟地提醒“现代奥林匹克运动由皮埃尔•德•顾拜旦(Pierre de Coubertin)创立于1894年”,而且《奥林匹克宪章》第23条规定“国际奥林匹克委员会的官方语言是法语和英语”;而全句的重心则明显在最后的“- dans cet ordre/按此顺序”这三个词上,其意思自然非常明白:法语在先,英语在后!

“仙人”们的愤怒当然可以理解:捍卫法语可是法兰西学士院这个绝对没有任何别的用处﹑而且在全世界独一无二的机构自1635年以来的“使命”啊!面对这么重大的“对法语的明显侮辱”,这些目前在法国唯一有资格佩剑的“仙人”们怎么可能不“拔剑”而起,团结一致地向这可恶的“申奥委”发起讨伐呢?!

“仙人”们颤颤巍巍地“拔剑出鞘”的声音还没消失,2月17日,又冒出一个抗议声音,如晴天霹雳,振聋发聩:贝纳尔•毕佛(Bernard PIVOT)也不高兴了!

在RTL电台的采访中,毕佛似乎已经遏制不住他的愤怒了。通常惜辞如金的他接连用了3个不加修饰的名词对“申奥委”的口号作了“定性”:“我觉得这是一个错误(faute),一件蠢事(ânerie),一种谬误(erreur)。”“这是一个反对作为奥林匹克语言的法语的错误;一件蠢事,因为即便是在莎士比亚的语言里,这一口号也是极其平庸乏味(platitude)。”

一时间,毕佛用的“ânerie/蠢事”一词成了法国各大媒体的头条......

毕佛何许人也?

他是法国几乎家喻户晓的电视文化节目创始人和著名主播,可以说是法国电视文化的一个活“象征符号”;但他在法国的知名度和影响远远超过所谓“文化圈”范围,就连那些可能从未看过他主持的节目的“五十岁以下家庭主妇”都不得不声称“极其喜欢他”,足见他的魅力和影响力。

除了他的“打开引号(Ouvrez les guillemets)”﹑“责问(Apostrophes)”和“文化汤(Bouillon de Culture)”等文化节目曾经像星期天的弥撒一样在整整几十年时间中吸引了整个法国文学界﹑文化界人士和电视观众之外,毕佛还是一位法语语言的不遗余力的捍卫者。

他曾从1985年至2005年在电视上推出了一个全世界绝无仅有的“DICOSD’OR法国及世界拼写冠军赛”,又被称为“法语听写”竞赛的节目,延续了近20年,从小学生到退休老人,有口皆碑。而且每年冬天一到“毕佛听写(DICTEE DE PIVOT)”决赛的那天,全法国,乃至比利时、加拿大等许多法语国家城市的街头巷尾,常常出现人们争相谈论由毕佛亲自编撰的﹑有时甚至能难倒法兰西院士的听写的场面!

从2016年起,这一曾经使整整一代法国人迷恋过的“毕佛听写/Dictée de PIVOT”甚至已被正式引进中国,成为由加拿大﹑比利时﹑瑞士﹑法国等法语国家驻华使馆联合主办的“法语活动节”的一个重要节目。

毕佛还是一位著名的作家,发表过近20部著作。其中与语言相关的专著,除了著名的“听写”专集外,包括:《100个有待拯救的词汇》(100 mots àsauver)( 2004年)﹑《100个有待拯救的表达法》(100 expressions àsauver)( 2008年)﹑《我生活的词汇:自传》(LesMots de ma vie, autobiographie)(2011年) ﹑《对,但问题是什么呢?》(Oui,mais quelle est la question ?),等等。

从2014年以来,毕佛还是法国最著名的文学奖“龚古尔奖(Prix Goncourt)”的评审委员会主席。

因此,毕佛“拍案而起”,怒斥巴黎“申奥委”,的确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2月17日毕佛在接受法国“RTL电台”采访中解释为什么这是一件“蠢事”时说道:这事使得“英语国家可以带着他们惯常的傲慢会以为法国人讲英语是件正常的事;而所有法语国家将都会对作为法语运动(francophonie)之都的巴黎义愤填膺,因为巴黎为之卑躬屈膝的,不仅仅是莎士比亚的,而且也是特朗普(Donald TRUMP)的语言!”

末了,毕佛还不无幽默地对记者说:法语是奥林匹克语言;“当顾拜旦男爵听说巴黎选了一条英语口号时,他不只是在坟墓里辗转翻身,不得安宁,他一气之下做了一个三空翻!”(Quand il a appris que Paris a choisi unslogan de langue anglaise, le baron Pierre de Coubertin ne s’est pas simplement retourné dans sa tombe. Poussé par l’indignation, il a fait un triplesalto. )

从这一许多人并未予以太多关注的巴黎申奥口号“蠢事”中,人们可以感知出法国人对于法语及其在世界上的地位变化所持的敏感和微妙的情感,其中夹杂的是某种对法语昔日荣耀的怀念和面对今日无可避免的衰落的无奈,当然也不乏毕佛和“仙人”们那样的竭力挣扎的努力。

曾经,法语是何等的耀眼和风光!如众所周知,从11世纪直至现代,法语曾一直对英语起着重要的影响作用。据法国语言学家亨利耶特•瓦尔岱(Henriette Walter)在2001年出版的《Honni soit qui mal y pense/思恶者可耻》一书中得出的一个结论:三分之二英语词汇都来自法语;而法语向英语借用的词汇却只有4%左右。难怪法国著名政治家乔治克•莱芒梭(Georges Clémenceau)曾略带惊讶和夸张地说过:“什么是英语?那只不过是发错了音的法语。”(L'Anglais ? Ce n'est jamais que du français mal prononcé.)

曾经,包括俄国在内的欧洲各国的王室和上游社会的客厅里,人们听到的都是带各种口音的法语;而且直至第一次世界大战,几乎所有重要的外交谈判和国际条约文件都曾必须以法语为第一语言。

法语在欧洲历史上的这一独特地位曾给予法国人多少自豪,多少骄傲!而这如今也可以在某种意义上解释为什么有一定年纪的法国人的英语和其它外语能力如此之差。

然而,自从二十世纪以来,时过境迁,法语昔日的威望与地位正在日益衰落,并不断受到威胁与挑战。

虽然根据法语观察研究站(Observatoire de la langue française – OIF)2014年提供的关于法语状况的报告,法语至今还是继汉语﹑英语、西班牙语、阿拉伯语之后的世界第五大语言,在102个国家中共有使用人口2.74亿,其中包括2.12亿法语国家人口,但是,它在国际政治经济和科技生活中的地位正在逐渐式微,被无所不在的英语所取代。

法语地位的这种每况愈下,是一个让法国人既揪心而又无可奈何的事实。法语的这种衰落在欧盟机构内部尤其明显。法国文化部于2015年提交给法国议会的关于法语使用的年度报告明显地揭示了欧盟内部这一主要有利于英语的法语地位下降的事实。

例如,在1997年时,欧盟委员会文件中有40%还是用法语起草,而到了2014年,法语起草文件的比例已只有5%!相反的变化是:1997年,只有45%的文件原稿用英语起草,然后再翻译成其它语言,而2014年,英语起草文件的比例已超过80%。随着2000年代欧盟东扩后,这一使用英语作为交流语言的趋势愈演愈烈。

法国政府一直试图采取各种办法扭转这一趋势,维护法语的地位。

1994年,法国议会曾经制订过一部以当时的文化部长雅克•杜蓬(Jacques Toubon)的名字命名的关于法语使用的法律,即“杜蓬法律/Loi Toubon”;这部法律试图规范法语使用,遏制英语在各个公共领域的泛滥。例如,根据“杜蓬”法律第2条,“任何文字﹑口语或视听广告必须使用法语”;该法律第14条还规定,“禁止公法法人在有相同意义的法语词组或语词存在的情况下使用由外语词组或语词组成的制造标志﹑商标或服务标识。”

当然,许多法国人心中也明白,靠立法规范,甚至禁止使用英语,其效果即便不是适得其反,至少也是微乎其微。曾被当时的某些反对者“恶搞”成“Loi Allgood (Toubon = All Good)”法的“杜蓬”法律1994年实施以来的成效也说明了这一点。而现实也表明,法语与英语的正面较量不仅不现实,而且在一定程度上是注定必败无疑。

因此,自“杜蓬”法律以后,法国政府改变了语言政策策略,调整了法语“推广/promouvoir”和“捍卫/défendre”之间的关系,把主动“推广”放到比被动“捍卫”更优先的地位。

而这恰恰也是巴黎“申奥委”所持的态度。

巴黎“申奥委”总监艾梯安纳•多布瓦(Etienne Thobois)在回应毕佛﹑法兰西院士们以及媒体的强烈质问时,在对使用英语口号的种种技术性理由作了解释之后,加了这么一句颇具威胁性话:“我们也认为在奥林匹克世界捍卫法语的最好办法,就是赢得2024年奥运会的主办权。”

他的潜台词大概就是:哪怕在申奥宣传中使用英语也在所不惜。就像“申奥委”2月3日已经在铁塔下所做的那样。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辙?

(本文首发于微信公号“法兰西360”,澎湃新闻经作者授权转载。)

    校对:余承君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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