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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沦陷后期,柳雨生“超然”小报行

祝淳翔
2017-03-23 14:00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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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自幼喜读小报,成名后也偶尔技痒,替其供稿。旋因“体裁不相宜的缘故,不知为什么登了出来看看很不顺眼”,故浅尝辄止。相较而言,柳雨生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柳雨生,广东南海人,历任太炎文学院和光华大学教授、《大美晚报·文史周刊》编辑、《西洋文学》主编,时任《中华日报》主笔、汪伪宣传部编审、新国民运动促进委员会秘书等职。柳与金雄白私交不错,但于后者主办的小报《海报》上的文章稀见,只觅得一篇《若朴之文》(1944.1.28),贺金氏结拜兄弟《古今》社长朱朴与梁鸿志三女儿梁文若定婚,文不甚长,读来颇见暖意,似比同样题材的周黎庵《甲申元日胜集记》,更能显示私谊之厚。

多月之后,《海报》登载“冷芳”(当即主编汤修梅)《知堂老人“字如蟹爬”》(1944.10.26),披露知堂老人周作人寄金雄白手书行草一幅,并就书后附言:“草草应命,字如蟹爬;特纸为日本白石地方之特产,则不无可取耳!”赞其用辞谦抑,又至风趣,足见前辈风仪。只是所书七律,出处未详。几日后,柳雨生于《力报》撰《周作人诗之注解》(1944.10.31),纠正此实为二首论读书的打油诗,内容详见当月《风雨谈》里的《灯下读书论》。文章还就诗中为人争议的“黑饭”二字,引周氏文中所言,坐实为鸦片烟。

周作人赠金雄白法书(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提供)

《力报》创刊于1937年,社长胡力更原为《福尔摩斯》职工,素以谋略称雄同侪,尤擅罗致人才,凡有写稿之长,或略有名声者,必挖归己有。主编金小春(金刚)擅写小说,以“浓郁的色彩与渲染的笔调”,颇受读者欢迎。他主政《力报》,与胡社长宾主七年,相得益彰。办至1942年3月,该报受纸价暴涨而限于困境。在此紧要关头,胡力更急于改变现状,遂将版面由原来的四开缩为六开,又引入编者周持平(周公、小舟)及唐大郎(云郎)、卢一方(波罗)等人气作家,情形稍得转圜。

及至1944年下半年,形势又起新变化。据资深小报文人九公(蒋叔良)在长文《小型报内幕》第七部分“小型报的最近趋势”里所揭:《海报》和《社会日报》是当年水准较高的报纸,前者以其取稿认真,内容高尚著称,本埠销量虽未见起色,外埠则成了它一报的天下。近年来,《社日》因曲高和寡而起色不大,《海报》则从今年(指1944年)起,获得惊人成功,本埠销数激增数千份,超过《力报》居于首位。《力报》见状,立即转变方针,也请来海报系人物担纲编辑,将水准提高。

《力报》主编金小春(左)与资深小报文人蒋九公(右)

力报社新请的编辑,指黄也白(1917.1.16-1998.9.4)。此人多才多艺,是著名漫画家,笔致与江栋良相似,作品遍见于1940年代的各类书刊,还编过漫画特辑,画过插图,设计过封面。注意到《光化》主编(江)离石在《自供》一书中提及,黄也白稍早前曾任金雄白旗下的大报《平报》辑务,唐大郎亦在1943年9月述及曾获黄每日赠阅《平报》。由此,所谓“海报系人物”,果然其来有自。

当黄氏(偶署黄瓜)加入《力报》为骨干后,便发挥其交友广泛的优势,引入小报圈外的众多实力作家,使之面貌一新。抗战胜利后,《力报》全班人马转入《诚报》,黄也白依旧执掌编务。解放前后赴港,后半生从事电影业。

1944年10月16日,《力报》以醒目黑体大字刊登预告:“二十日起,以崭新姿态与读者相见”,并附列36位新作者名单(左图),号称“文坛隽彦,一体出动”。此即该报在内容层面应时而变的新举措。

陈蝶衣主编《春秋》1944年第2期,刊有《女作家书简》,第一封信来自张爱玲,落款日期:十一月十五。信的抬头被编者裁去,陈子善教授将之署为《致〈力报〉编者黄也白信》,亦认定当时主持《力报》编务者已换为黄。细辨信中措辞,黄氏想必向张爱玲寄过约稿信。

柳雨生则是黄也白先期引入的主力军之一。1944年,署名柳雨生的短文,尚有《性与天道》(10.25)、《买雨衣》(11.9)和《开会》(11.13)。其中《性与天道》,述其喜读合乎天道的性学文字,这方面的著名写家,北有周作人,南有周越然。并称越老文章,“内容一不诲淫,二无道学,三则纯然以仁者蔼然之心”,以此教育同胞,是“最高的道德,最有规律的文艺”。《开会》则暗示张爱玲拒绝了南京来客邀其参加第三届大东亚文学者大会。

至1945年4月2日,《力报》刊出“星期小说”广告,推出十大作家:王予(徐淦)、丘石木(邱韵铎)、林微音、柳雨生、苏青、予且(潘序祖)、谷正槲(沈寂)、周鍊霞、张爱玲和谭惟翰。首位“登台”者,正是柳雨生。

倘若细心读报,上述远非柳雨生所创作的全部作品。

柳雨生

1944年10月20日,周越然如期现身《力报》,几天后,柳雨生就以知情者口吻,提及越老“现在给力报长期撰稿”,并鼓励其“再多写一点,多出几册书”。(《性与天道》)

次年2月初,该报新出现“超然”笔名,此人也逐日撰写性学小品,好似越然的“孪生兄弟”。日子一长,便引来敏感读者的好奇目光。

凤三《超越二公》(《力报》1945.3.2),记不久前的“元宵文艺沙龙”,与越然超然两位同席,称“超然先生余不敢呼为超老,以其音似‘赤佬’,此公在操觚人中本一谜,是夜始获揭晓,原来大名鼎鼎。”可是,“为尊重先生意见,亦暂不向读者发表”。

一个多月后,超然撰《有此一说》(《力报》1945.4.6),略谓:

四月一日,碧眼黄髯儿称万愚节,各报亦多以自出心裁之“消息”愚人。他报称某报主催夜十时特请周越然徐超然两老先生主讲性学,虽非该报阅众亦可参加。此某报大约是指的《力报》无疑。唯越然之为周,尽人所知,超然至为徐,意者该篇作者其误以为超翁为阿毛哥先生之另一噱头欤?……

忆某次宴集,包朗老忽对面问超然为谁人,而疑其为一医生。又同日凤三先生与超然同席,初不知其系熟人,及发表,乃谓“怪不得字写得这么像”,盖常于力楼见其原稿也。其事凤三先生已记文中。又文载道君一日施施来,忽问曰:“超然为谁?”时座客甚多,众忽冷静,乃不敢应,含糊了事。万愚节之次日,实斋先生又来临,复以为询,盖日读《力报》与《小报》也。而尤有可怪者,上月中华副刊亦有署名超然之文字,谈掌故轶事,逾数日,编辑室启事速其来领稿费,盖不知其真姓名住址也。此事殊趣,唯其人不是我,正如我之不是他,尚未晤见编者,亦究不知其里贯姓氏耳。

文中“某次宴集”,当即凤三文中的“元宵文艺沙龙”(时为2月27日)。那几次宴集的文士,包朗老指包天笑(字朗孙),凤三本名冯蘅,文载道、实斋分别为金性尧与何永康。显然,超然其人其文,时已颇受瞩目,但尽管众人兴致高昂,作者却保持冷静,不愿贸贸然显露本尊。甚至当新订交的几位小报才子已明了答案之时,金何等旧雨却始终蒙在鼓里。咂摸超然的语气,他很享受这种藏身幕后、少有人知的感觉。真是童心未泯。

这位超然,既不姓周,也不姓徐,那他究竟是何方神圣呢?

《伪员秘史》书影

说来也巧,偶读抗战胜利后所出的小册子《伪员秘史:又名群丑现形记续集》,其中一节“潘予且这江湖作家”里有一句话,引人关注:

有一时期当上海各小报竞载性文章,周越然,柳雨生——周超然,超翁笔名——潘予且都是有力份子,用卑鄙的文章来迷惑大众,该是这辈附逆文人的手腕吧!

话虽不客气,但莫非在说,超然即柳雨生?!既有了提示,不妨“按图索骥”。

超然文中透露的私人信息,对照柳氏文章,简直如出一辙。如:

我是喜欢算命排八字的人。目前海上的名星家,我几乎全部被他们算过,内中如镇江袁树珊,因算命而成了朋友。我现在用的名字(并非“超然”),即由袁先生起的。(《伤官自用》,《力报》1945.2.27)

翻阅《古今》杂志第十期柳存仁《谈自传》文后“作者略传”:“柳雨生,初名存仁,字雨生,后遂以字行。”“雨生则其友人星家袁树珊先生所取也,谓其五行缺水。”

又,超然《一生低首杨小楼》(《力报》1945.3.25)曝露自己有戏瘾:“鄙人爱听武戏,爱唱武生,唱花脸,这个瘾头是从往年听杨小楼的戏来的。”这一癖好,参读《小天地》第一期柳雨生《谈杨小楼》一文,差相仿佛。

3月26日,超然写《忆昔当年》,由《风雨谈》复刊后新出的十七期上登着凌霄汉阁的剧话,勾起他对旧剧的记忆,然后提及小型报诸同文,正筹备义演,他很想参与。过几天,与凤三同属小报界少壮派的(潘)勤孟,撰《谢柳雨生》(《力报》1945.3.30),先谈与柳的结识经过,称对其印象很好,“真粹然古君子也”。继而,又引柳书一封,亦谈义演事,而勤孟下面的话倘说是答覆超然的,也未为不可:

晨读《繁华报》“白雪泼墨”,正以大名府贾氏一角,物色为难,其理想中人选,第一即属柳先生,谓:雨生兄虽工黑头,然姣好若美人胎子,试易钗而弁,必恰到好处。此事綦巧,可谓不谋而合,会将函意告白雪,当狂喜耳。

几天后,超然以充分理由,驳回白雪(繁华报主编王雪尘的笔名,“白雪泼墨”是其专栏)的提议:

戏瘾发了,恰值小型报诸位先生有义演旧剧的消息,偶然的说漏了嘴,也想去凑凑热闹。谁知,白雪先生以客串大名府里的贾氏夫人相烦于前,勤孟尧坤两先生又怂恿相嬲于后,这真是有点使我这个超然“派”为难了!……这位贾氏好生了得。第一,得有出水的芙蓉雨后的牡丹之貌。其次,还得有小翠花毛世来宋德珠之才。白雪泼墨里点将到鄙人身上,我虽然想出这么一趟风头,大约嗓(假嗓)和扮相,也还罢了,无奈做工和表情,却是一百个勉强不得。(《贾氏大不易》,《力报》1945.4.3)

假如前面的篇什,超然还有些遮掩,读报不细者未必洞幽烛微。而在《闲适之绅士》(《力报》1945.4.13)一文里,超然终于坦陈:

友朋中喜读侦探小说者甚多。……新人物如刘半农、胡适之、全纯伯(增嘏)、余日宣、陶亢德、周黎庵等,皆不讳言。不佞则不惟嗜读,且喜创作此类故事,如宇宙风社所印《西星集》,收《蛇足》一篇,读者或以为蛇足,亦悍然不顾。前岁又写《新月》,俱可谓亦此蛮性作祟也。

《西星集》正是柳存仁名下的文集,《蛇足》却是一篇侦探小说,羼杂其间确实格格不入,颇为“蛇足”。更要紧的是,此刻超然正揭开面纱,向读者亮明身份呢。

柳存仁著《西星集》

早在1943年2月初,柳雨生在谋划发行《风雨谈》时,便抱定“不完全抛弃流行的通俗作风,仍旧是旧的新的作品,一应俱全”的选稿标准,创刊后果然邀请包天笑、程小青等旧派文人写稿,这种兼收并蓄的态度令人刮目相看。

至1945年2月7日,《力报》报道《风雨谈宣告停刊》,正值柳雨生主编的《风雨谈》出至16期(1944年12月、1945年1月合刊),因纸价腾贵,迟至4月,才出17期。于是,在近两月的空档期内,柳便巧妙地“超然”变身,在《力报》留下大量随笔。题材多为中外性学笔谈,后也离题改聊旧剧,谈相面,旁及读书感悟、文字考证、文学评论之类。

挑几条较有兴味的绍介如下:

超然文中有些用词,凡有语言考据癖者,读来必会心一笑:

他们(引者按,指十六七岁以上的青年男性)也在偷看《性史》,也在学校宿舍里互相诉说猥亵的话,也想和姑娘们恋爱或且耳鬓厮磨,夜间在床上偷偷的“打飞机”。(《包公》,《力报》1945.3.1)

坊间所有铅石印的小说“书”籍,稍微“亵”一点儿的文字都删掉了,刚刚看到西门庆先生的所谓“那话儿”,下面就短了一百几十个字,都成了专制时代的太监:“底下没有了”。(《枕中书》,《力报》1945.3.12)

更有价值的是夫子自道。如揭示写作思路:

柳雨生著小说《挞妻记》,里面有一篇《夜行人》,提及一位名唤“而非子”的老先生,说某某人尝从而非子学习。读者想了大半天,忽然悟出世间上确有这么一个而非子,不过,真正的道号不是而非子,而是“因是子”罢了。因是子就是武进蒋竹庄(维乔)先生,现在已年逾七秩,以静坐法闻名于时。(《而非子》,《力报》1945.4.8)

或谈其出书经历:

我再谈谈我的版税罢。商务印书馆在五年之前,曾经收过我两部稿子(都是历史考据一类),版税百分之十五,可惜排印没有完竣,轰轰的炮火,就把印刷工作停顿了。(《谁是版税大王》,《力报》1945.6.4)

甚至写了对熟人的观感:

今有人焉,有夫而已仳离,离后而依然同处同栖,又时常和外人姘识,间或营短期同居,更时刻选择其“面首”,如此到处市“爱”,实在是变态心理的畸形现象,与社会生活无大关系。(《婆来!》(《力报》1945.2.3)

某人云者,八成是指苏青。看来,柳对其颇有股怨气,这是俗话说的“近则不逊”么?

《力报》的成功转型,意味着当时文化界形成了一派合流、趋同气氛,反映出随着政治干预力度的减弱,纯文艺又成了刊物吸引读者的主要元素。无独有偶,同时期的《光化》(1944.10-1945.8)、《语林》(1944.12-1945.7)等亦有类似情形,均大力标榜“纯文艺”。

凤三《今日的小型报作者》(《力报》1945.7.7)是对即期小型报态势的总结:

近年来,小型报的水准在飞跃中,洎乎今日,上海每个著名的文艺作家全曾为小型报撰过稿,有些还经常执笔。……目下的小型报由原来的健康份子与加入的优秀份子支持着,渐成文化界最为泼剌的一环。

柳雨生俨然即著名文艺作家之典型代表,而此话出自小报圈内人,足见柳已成功地与之打成一片。揆诸前后种种故实,值得再三回味。

有一点需指出,超然文中至少四次提及唐大郎,其中一篇,话题因唐而起。然而唐似乎视而不见,从未回应。这中间折射出的人际关系的亲疏,对理解唐大郎的为人处事风格,也许不无裨益。

    校对:张亮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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