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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贺友直之三 | 韩羽谈贺友直所绘三仙姑:画笔胜于文笔

韩羽、温泽远
2017-03-18 08:08
来源:澎湃新闻
艺术评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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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3月16日,贺友直先生驾鹤西去,距今一年有余。《东方早报·艺术评论》曾于2016年3月23日送别贺友直先生之际,推出“纪念贺友直”特刊,将贺老旧友与上海美术、出版等领域名家之追思文字及专访对话集萃于16版的周刊。“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艺术评论”的“纪念贺友直之三”特选刊知名画家韩羽先生品鉴贺友直画作等文章,以飨读者。

贺友直先生位于上海市中心巨鹿路的居所

韩羽:贺友直绘三仙姑,画笔胜于文笔

贺友直先生是我所敬佩的大画家,也是数十年的老友,他辞世消息突然传来,楞登半晌尚疑梦,呆然无语对南窗,唯剩几滴老泪沾襟,画坛不幸失去一位大家,老天何其不仁耶!心情沉重,语无伦次,谨撰一联哭老友:天上丹青映北斗,人间画坛失南军。——韩羽先生去年悼贺友直先生语,原刊《东方早报·艺术评论》“纪念贺友直先生特刊)

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中有个三仙姑,涂脂抹粉、穿花鞋,老来俏(其实连五十岁都不到)。一日本汉学家说是“一个具有强烈个性的人物”,小说中的区长说:“你自己看看打扮得还像不像个人。”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依我看,三仙姑是自己哄自己开心。不过,就她个人来说是有点“滞后”了;就时代来说又有点“超前”了。

孙犁的《铁木前传》中有一个轻佻而又无邪的满儿。依我看,这个满儿就是年轻时的三仙姑,三仙姑就是年老了的满儿。

凑巧得很,我的两个相熟的朋友分别画了两本书中的两个人物。

张德育画的是满儿,可谓是文笔、画笔交相映辉,满儿的“谜”一样的神态呼之欲出,令人拍案叫绝。

贺友直笔下的“三仙姑”

贺友直画的是三仙姑,可以说画笔胜于文笔。作为文学的小说,下笔之前,已是把三仙姑定位为讽刺对象,其描写也就少了曲折婉转。

贺友直画三仙姑,把三仙姑“一分为二”了。

先看背影一半儿,身段曼妙,娉婷袅娜,赛过戏台上的小旦。如谓这是三仙姑的身态,毋宁说是她的心态。另一半躲在镜子里,镜子里露出半拉老脸。把曼妙身段与老脸“一分为二”,既有利于凸显各自特色,也使两者对比更为强烈。读画人必当看了一半再看一半,如川剧“变脸”,先是快意,继而败意,这一“快”一“败”,颇有诗词中的连转带煞之妙。

镜子狡黠,不早不晚出现在这儿,一下子盯住了三仙姑要害:老脸觉得不可笑,可笑的是顾影自怜,是自我感觉良好。镜不设形,而物无遁形。以不言言之,远胜过区长的直白之言。却又不无厚道。

忽想起贺老夫子有言:“画画,关键只有两个字:发现。一是发现自已。二者相触,即生顿悟。”我这些话可否作他这句话的注解?

(作者系知名画家)

贺友直于2012年在上海城市规划馆举办的“率直贺友直经典老上海”展上走进自家斗室的复原空间。 杨深来  澎湃资料

2008年拍摄的贺友直先生的画室。鲁海涛  澎湃资料

走上老房子狭窄的楼梯方能进入贺友直的画室。

【延伸阅读】

温泽远:与贺老的三次谈话

我是在去南京的出差途中,听到贺老突发病症住院的消息的。当时社里即派人到医院看望,并随时跟我沟通信息。未料想,当天晚上就听到了噩耗,悲痛之余,急忙买回程车票,于当夜凌晨赶回上海。在回程的火车上,回想起与贺老相识后的一次次交往,他的音容笑貌宛在眼前。想得最多的还是正在为他编辑的两部书稿,一种是《贺友直全集》,一种是《小二黑结婚(五绘本)》。这两部书稿都是去年就同他谋划好的,《小二黑结婚(五绘本)》初拟今年4月底出版,《贺友直全集》争取今年底明年初完成。没想到他老人家走得这么突然,以至于没能再见到他最心爱的“小二黑”,遗憾啊!

温泽远(左)登门看望贺友直的情景。

贺老是上海人美社编审,杰出连环画家,德高望重,海内外知名。所以,我到人美社工作后看望的第一位老画家就是贺老。记得那是2014年岁末的一个上午,我和社里的老编辑、贺老的老同事庞先健先生和邢群去拜访他,这是我同贺老的第一次见面。贺老的名字早已如雷贯耳,他的《山乡巨变》《朝阳沟》《十五贯》童年时也曾拜读,但哪里有机缘见面呢?这也是到上海人美社工作的福利吧,能够有机会见到诸多社会上知名的画家。来他家之前已通过电话,我们从巨鹿路拐进弄堂,沿着那条著名的木质窄楼梯上去,就到了贺老家的门前,见他老人家已经站在屋里等候了。贺老亲自倒茶,庞老师跟他抢着倒,贺老将茶壶往怀里一挽,笑云:“阿庞啊,侬是跟社长借光了,不是说嘛,见官升一级,今朝侬也是官的待遇。”照例是以贺氏幽默开场,于是屋内的气氛和谐,免去了首次见面的尴尬。说了一会儿闲话,我把早已酝酿好的想法跟他和盘托出,“贺老,您在连环画领域取得的成就有目共睹,最近又获得上海文学艺术终身成就奖。社里想给您出一套全集,您看怎么样?”闻听此言,贺老先是一愣,然后站起来,稍带激动地说:“我这个人一辈子不爱钱,所以,我的好多画都捐了。但是,社里给我出书我还是很高兴的。出全集,我当然很乐意。你们可不要说说而已,要落实啊!”说“落实”二字时,手指用力地敲着桌子。就这样,编辑全集的事就敲定了。

关注贺老的人都知道,贺老喜欢散步,他习惯从巨鹿路的家出发,途经襄阳路、淮海路、陕西南路,偶尔还会上百盛、巴黎春天百货公司溜上一圈。有时也会改变路线,经长乐路、富民路,弯到我社的读者服务部转一转,看看连环画的销售情况,如果遇上“连友”,还会同他们聊聊,顺便应“连友”的请求在他的连环画上签个名。一天,他从门市部出来忽然造访我的办公室,碰巧我有事外出。回来后,还没等我电话打过去,他的电话就来了:“我今天去找你顺便想跟你说一件事。你看了今天的《文汇报》了吗?”我说没有。他说:“你要看看,今天的报纸上登了一则消息,有一家出版社出版了一本无字绘本《树叶》。全书没有字,只用画来讲故事,这是一种创新啊!连环画发展到今天,应该往哪个方向发展,我觉得绘本是个方向。我说的绘本不是那种满纸小方格,有的格子里光有大眼睛,没有表情,没有场景的那种。你要研究研究……” 多年来,钟情于连环画的贺老一直在思考着当代连环画的出路问题,他希望出版社能有所作为,走出以往连环画出版的老路,为连环画的复兴拓展出新路。我放下电话,找来报纸翻看,赶紧在网上买了一本《树叶》来研究。此后,我们社也出版了《法治“燃灯者”邹碧华》、即将出版《爱在上海诺亚方舟》《名人家风家训》等绘本。

贺友直在画桌前。  鲁海涛  澎湃资料

我最后一次同贺老谈话是在2016年春节前,在他戏称的“一室四厅”中。还是以倒茶开始,我说贺老你的手一点儿也不抖嘛,看来再画几年没问题。他说:“手是不抖,但画画时觉得没有以前有把握了,控制不牢笔了。人啊,最苦的是老了。”我问,最近画画了吗?他回转身到小画室里拿出一幅小一尺见方的画,画面是一群老少围着一个老头在树下下围棋。题款是:“旁人不语真君子 二〇一六年一月友直画时年九十有五”这可能是贺老题写“九十有五”的第一幅画。我知道,此后他又在春节期间为《新民晚报》“夜光杯”栏目画了“话说家乡年俗”系列组画,是他最后的作品。我本来约他出一本家乡年俗画画册,他说,老家年俗的题材没那么多,体量不够出书。看了“下棋”画后,我忽然有些感动,顺口说了句:“贺老,我看了您的全集目录,第一个感觉就是您太勤奋了。”没想到,听了这句话,贺老站着,怔怔地看着我,眼泪差点夺眶而出。师母见状赶紧说,岁数越大越会激动,坐下说话。贺老坐下后,略微平复说:“你说对了,我就是勤奋,一辈子就是在用心画画。我知道我能干啥,该干啥,这是我最聪明的地方。”他说,他当年被聘到中央美院当教授,而自己没受过正规教育,画画的技艺全靠自己悟出来的。“当初,我一直搞不懂什么是构图的完整性,后来我搞懂了,就是构图的无限对立统一。这个很重要,比如黑和白、实和虚、大和小、疏和密,等等。”“中国画和外国画不一样,一出手就是创作,因为线条是有生命的,绝不仅仅是边缘线。”我问:“贺老,看了您全集中的那么多连环画,一直想问,您自己最喜欢哪部作品?”他不假思索:“《朝阳沟》。《朝阳沟》我是最用心思画的,当时就想把广大农村画得美一点。不仅风景画得美,哪怕姑娘的手指也画得很美。”“画连环画时,画家就像导演,要会纸上做戏,要有构图的镜头感。我构图时想到的是这一幅的情节、人物处在什么环境里,这个环境要有发生这个事情的感觉。”当我讲到有法国的漫画家在向贺老的作品学习“留白”时,他说:“当年我搞画展,刘国辉就说,老贺,你的 留白 太厉害了。”“我画连环画,只画底层的、农村的,很少画知识分子,除了《白光》。有一位画家看了我的《白光》问,你用国画的手法把连环画的形式表现得这么好,是怎么做到的?我当时没有回答出来,回到家里我想出来了,那就是用画连环画的手法来画国画不就画出来了嘛。”那天贺老谈得很高兴,我们聊了很多关于连环画的事情,最后话题又落到了喝酒上。临别,当我走到楼梯的一半时,他叫住我:“找时间我请你喝酒。”我说:“好啊,有机会我一定来。”

可惜,最终还是没有机缘陪贺老喝上一杯,也再没机会聆听他讲连环画。 (作者系原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社长)

贺友直生前留下的最后的创作手稿。
    校对:施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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