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恺蒂︱《蜻蜓之眼》之徐冰:他看世界的角度从不重复

恺蒂
2017-03-27 09:41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书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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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份去北京开会,正巧木版教育信托的理事、维多利亚与艾尔伯特博物馆(V&A) 刚刚卸任的副馆长Beth McKillop也要去北京,临行前,马克乐提议说:我们去看看徐冰吧。

徐冰

第一次与徐冰见面,是2003年5月,为大英图书馆的《中国当代版画》的展览拍摄纪录片,去他在纽约布鲁克林的家中拜访并拍摄他。记得他住在一栋没有什么修饰的大房子里,既是家,也是画室,房子空间挑高,砖墙骨架都暴露在外,到处是书籍、新作的设想,或是已经拆下的作品的零配件。那年我女儿还不到两岁,他女儿两岁半,如同一切有孩子的家,他的画室中也满地都是孩子的玩具:自行车、摩托车、硕大的五颜六色的粉笔,还有他女儿在水泥地上画的大手笔的画。他画室隔壁是一家卖水彩颜料、画笔、纸张的商店,店名仿佛是冲着徐冰来的,叫“大天才”。他的助手Rutherford指点我们如何去他家时,用的路标之一就是这家“大天才”商店。

拍摄的那天下着雨,5月的纽约,下起雨来很清冷。我们准备器材灯光时,徐冰就用一把巨大的可以修剪花草的剪刀,剪他吸满了墨汁的手指甲。中午休息时,我们一起去他家附近一家名叫Bomontes的意大利餐厅吃饭,那饭店真像电影中黑手党开的洗钱的黑店:深色的墙纸,窗帘紧拉着,桌椅和桌布都是深色的,来这里的食客,似乎都是头顶半秃的壮汉,埋头吃饭不言语,而饭店的服务生,也都是清一色的中年男士,说起话来声音沙哑,让人觉得所有这些人都应该是《教父》中的角色。我之所以对这家饭店印象深刻,还因为徐冰温文尔雅、充满书卷气的形象实在与这个环境冲突,但他却是宾至如归,这里如同他的食堂,他知道最好吃的是大盘的蘑菇通心粉,壮汉服务生也知道他是住在附近的艺术家。那种不同文化、不同性格却又能那么相处自如的状态,就是徐冰给我的第一印象。

版画《我的新书》,木版教育信托《木版画原作集六十家》之一

后来在伦敦也见过徐冰两次,但再无机会深谈。他的作品我仍一直很关注,知道2008年中央美院全球招聘,以副院长的职位把他钓了回来,他自然是从“圈外人”变成了“圈内人”。曾一度担心事务性工作会影响到他的创作,但在世界各地仍见到他的作品,就知道这种担心是多余的。还记得在苏博看到他的《背后的故事2》,那用稻草、木块、麻绳、砖块及光与影构筑出的龚贤的《山水图》,那么简单,却又不差毫厘。还有他在V&A博物馆的中庭花园里做的装置作品《桃花源的理想一定要实现》,那些假山假水、亭台楼阁、陶马陶人,围着“桃花源”走走看看,儿时就熟读背诵的陶渊明近了,伦敦远了。 徐冰的每件作品,每场设置,每个展览,都能让人耳目一新,于是对徐冰,也总充满期待。每有英国或南非的朋友问起我中国的艺术家,我总说头一块牌子要数徐冰。

《桃花源的理想一定要实现》

徐冰约我们在望京的工作室中见面,出租车把我们撂到几家并不热闹的店铺前,说这就是北京香颂。在冷飕飕的穿堂风中去找徐冰工作室,不见一块招牌,询问两家小店的当家人也都摇头不知,反问我们徐冰是卖什么的商店。终于在他助手的电话指导下,在后楼一家玻璃门上看到了那副黑色圆框眼镜的漫画,我们知道这才找对了地方。

当然,门后是我们熟悉的徐冰的世界。我们早到几分钟,也就有时间瞅瞅这工作室的各个角落。一面大墙上是他的英文方块字书法,细看是《春江花月夜》的英译文,装裱成立轴,六幅相连;还有一张大桌子上摆着一些原材料,好像是或被拆下或正在设计中的另一个版本的《背后的故事》。房间里是几张沙发,靠墙的长桌上摆着他的十几本展览目录。最有趣的是墙上挂着的他许久以前用钢笔抄写的两页纸,乍一看上去,觉得其内容肯定与《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有什么关系,但却没有一句是通顺的。研究半天,才意识到版式是横着排出来的,内容却是竖着抄写的,按照平时的阅读习惯去看当然是一头雾水,但发现竖着抄写的秘密后,就一目了然。

徐冰多了几根白发,其他没啥变化,还喜欢一身黑衣。他先问起我的家人,问起我先生在南非建造的博物馆,还记得我女儿不停咬嚼的、黑乎乎的、小树枝般的南非牛肉干。我们说起在纽约的会面和那顿中饭,他又说Rutherford现在已经是小有名气的艺术家了。 他又问起在英国的诸位朋友,真让人赞叹他的心细。

在英国Chatsworth庄园的《桃园源》

话题拉杂而起,徐冰与Beth的合作是三年前的《桃花源》,他抱歉地说,这个装置后来移到大庄园Chatsworth House的花园,围着花园的池塘而摆,《桃花源》本身和英国庄园的环境有着强烈的对比,效果要大大好过V&A的院子。于是,谈到作品与展出环境之间的关系,说起他的《大凤凰》前年去了威尼斯双年展,效果并不好,因为展览场地晚上七点关门,就没有人看了;而《大凤凰》在纽约时,是在一个大教堂里展览的,效果就特别好。

《凤凰》,威尼斯Arsenale船坞现场照片

从《桃花源》谈到《背后的故事》,徐冰说桌上摆着的是为罗马做的一个展览,效果不好,正在重新开始。说起这两件作品的相同和相异,它们都是重新演绎中国传统绘画中的山水,但方法正相反。《桃花源》把二维的中国山水立体化,《背后的故事》把立体的装置平面化。

徐冰的《背后的故事》到现在已经有了十几个版本,在世界各地的美术馆或博物馆中制作过,基本上都是以这些艺术机构的藏品为原本。第一件2004年在柏林东亚美术馆中展出,依据的原图是三件东亚美术馆二战期间丢失的藏品,其中之一是戴进的《松柏贺寿》。第二件2006年在韩国光州双年展上展出,原图是韩国山水画家毅斋许百炼的作品。苏博的是第三件,依据龚贤《山水图》而作。第四件是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无用师卷》。第五件的原图是董其昌的《仿黄公望山水卷》。《背后的故事之六》使用了董其昌的另一幅作品《岩居图》作为摹本,展于美国纽约的艺术与设计博物馆,之后的《背后的故事》还包括原图藏于大英博物馆的清代画家王时敏的无题山水画、故宫博物院所藏董其昌的《烟江叠嶂图》等等。

《背后的故事之六》董其昌岩居图

《背后的故事》用干枯的植物、麻丝、纸张、编织袋、塑料袋等废弃物品,摹制出古代山水画,正面是意境空灵的古典山水,背面是破烂杂乱的现实场景。但是在布置这些材料时,有时还真有点像玩笔墨一样,有一种“运笔”的感觉,所要模仿的并不完全是山水画的细节,而是这些画的气韵。徐冰的随笔集《我的真文字》中,有一篇是关于《最后的故事》,他写道:“我觉得这作品有意思的另外一点是,它探讨了中国绘画和自然的特殊关系。我一直在想:用这种方法可以复制中国画,却不能复制传统油画,虽然传统油画是写实的。”“国画是注重意象的,却可以用这些实物来‘描绘’。有人说:国画皴法有披麻皴,你却用真的麻来表现了。”“东方绘画与西方绘画在与世界对位和进行艺术转化的方法上,有根本的不同。西方写实绘画中,一般是描绘某某处的一座山或一棵树,而中国山水画中,一块石可以代表一座山,这山意指所有的山。一个树枝可以代表一棵树,这树意指这一类树。这也是此种手法更适合复制中国画的原因之一。”

徐冰把《背后的故事》称为“光的绘画”,光线把三维变成二维,有的《背后的故事》是在室外装置的,利用的完全是自然光线。

《地书》

徐冰说起一件事让他颇为得意,那就是他的作品很受孩子的喜欢。说着,他就叫助手取来三本《地书》,分别签送给我家小朋友和Beth 的孙子。见我试图诠释书中故事,他笑着说:这书不送大人,只送孩子,因为大人看时要琢磨,而孩子一看就明白。

徐冰最早的成名作是《天书》,后来又有《英文方块字》和《地书》。从《天书》到《地书》,时隔二十年。徐冰说,《天书》里面所有的文字看上去都像文字,但是谁都看不懂。而《地书》里面虽然完全没有文字,但却是谁都看得懂的。这两本书截然不同,却又有共同之处,那就是不管你讲什么语言,不管你是否接受过教育,它们都平等地对待每一个人。为了创作这本书,徐冰花了七年的时间在世界各地收集各种标志,实验改写推敲,最后拿到了国际书号,正式出版成书。这是一本根本不需要翻译的书,连版权页都没有一个文字,但它又有故事有情节,讲述了主人公一天二十四小时的生活。

这一路下来的对语言文字的兴趣,到了2012年,就有了动画片《汉字的性格》。他让助手在大屏幕上为我们播放了这部十几分钟的片子,整个屏幕如同长长的手卷,从书法的一横开始,到木、林、森、鸟,长长的屏幕的不同的部位上出现着文字或图像,观众的眼睛得紧紧追赶着这些点、线、图,哪里动就看到哪里。

徐冰介绍说,这件作品专门为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举办的《观远山庄珍藏展》创作,它以观远山庄所藏的赵孟頫手卷为出发点,试图阐述书法与中华民族性格之间的关系。徐冰说,他一直认为书法是中国文化的中心。中国人从孩子时起,就要用好几年时间去学习几千个字型,要会读会写,几千年历代如此,这一定会影响到整个民族的性格。

中国的书法是第二笔跟着第一笔,第三笔跟着第二笔,是根据临时的条件来决定现在怎么做,是没有计划的。中国人看待及处理事物的方法也是这样,就像动画片中有一段城市路面的状况,徐冰提起这是美国作家何伟的《寻路中国》中所观察到的,中国人开车有一种汽车的身体语言,车子可以这么走,那么走,你先走还是我先走,不是靠规章制度,而完全是靠感觉的。还有中国文化中的拷贝观与“山寨现象”,也与从小临摹书法有关,中国的拷贝是对文化经典的敬重。中国人的自由观、集体主义,中国人爱面子、顾大局、重符号、崇名牌,中国人的“多快好省”的说法,不可能的事情也要想办法做出来:这些,都是几千年来“学习写字”的文化沉淀。这既是优点,也是缺点。

中国人还有极强的消化融合其他文化的能力。所以,任何一个新的主义,例如西方的市场经济、社会主义、自由民主等,都能被中国人化进自己特殊的文化范畴,这是中国文化特有的一种源于汉字书写的内核与能量。

看完整个片子,才意识到,这十几分钟的动画实际上是徐冰的一篇关于书法与中国特性的论文。

《蜻蜓之眼》

问起徐冰最近的项目,他说他正在做一部电影。接着,他又让他的助手给我们播放了预告片和正在粗剪的影片。徐冰拍电影,当然也会独出心裁,这是一部既没有摄影师也没有演员的片子,还是一部剧情长片,因为这部片子的所有素材,都来自于公共渠道的监控摄像头。

徐冰将这部片子定名为《蜻蜓之眼》。现在监控无处不在,他们从监控记录中提取出上万小时的影像,剪辑出一部九十分钟的故事片,讲述了一个女人真实的故事。

徐冰说:“这个影片中的每一个画面都是真实的,都是真实发生的。”他说他早几年就想做这样一部影片,“因为监控画面都很特殊,它有一种视觉上的紧张感。这些画面比好莱坞的画面要更真实,也更有力量”。他说有许多网站专门上传监控画面,这些画面都是实时直播的。我们能看到哪里有个酒吧,里面有多少人在喝酒,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了解决版权问题,徐冰和他的团队去寻访这些监控镜头的设置方,要求授权同意他们使用这些镜头。

当然,这毕竟是一部故事片,而不是纪录片,整个创作过程有脚本,对话都是按照脚本和故事情节的发展加上去的。影片讲的是一个寺院里出来的女孩的故事,也是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的故事,是一个与标准化斗争的故事。至于徐冰如何能够在没有演员没有摄影师的情况下完成一部故事片,这部故事的情节如何发展,在这里我不再做剧透,大家等着去看吧。

徐冰:《我的真文字》

徐冰永远是创新的。对多年关注他的粉丝来说,读读他的随笔集《我的真文字》,就能了解到他的心路历程。从上山下乡到中央美院,从美国东村到布鲁克林,从纽约到北京,从《天书》到《鬼打墙》,从《烟草计划》到《何处惹尘埃》,从《英文方块字》到《地书》,从《木林森》到《背后的故事》:徐冰的文字平实恳切,娓娓道来。我从北京回到上海,住在父亲没有暖气、没有网络的书房里,裹着被子读徐冰的随笔,就如同听他温文尔雅地说话。读完之后,再回头数数徐冰这些年来的无数作品,你会突然意识到:徐冰的艺术,也如同“蜻蜓之眼”,他看世界,就有那么多从不重复的角度。

对木版教育信托来说,我们还是期待着徐冰能在版画上再给我们一个小惊喜。这是后话,以后再说了。

    校对:余承君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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