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闻︱缀名那得句如神：钱锺书的轶诗三首

片石韩陵拓尚完，早秋执热一传看。不须汲古求修绠，二八飞泉想已寒。

舒王欲夺谢公墩，占领深潭有后村。争似君家还旧物，一栏识井便知门。

摘去骊珠剩爪鳞，缀名那得句如神。矜狂差异诸襄七，跁跒题诗惯后人。

这是钱锺书在顾廷龙所藏《宋绍定井阑题字册》中的题诗三首，不见于《槐聚诗存》中。去年2月的一个深夜，尚在丙申春节假期里，接到沈津先生自美国越洋来电，命节后与顾廷龙先生哲嗣顾诵芬院士联络，因其拟将家藏《宋绍定井阑题字册》捐赠苏州博物馆。经过大半年的电话、电邮的沟通，从生疏渐渐熟悉，终于在11月下旬，趁着冬季第一场雪后，赴京面谒顾诵芬先生，将《题字册》携回苏州，完成了顾廷龙先生三十五年前未完成的心愿。

这一切的开始源于1981年10月下旬的苏州之行。《顾廷龙年谱》此年10月下旬载，顾先生由吴织陪同，赴南京参加有关《中国古籍善本书目》的工作会议，会后过苏，在西园寺观看血书佛经，并未提到捐赠南宋绍定井阑事，以及此《题字册》。幸而在同事朱君的帮助下，于档案中检出顾廷龙先生信札一通，揭示了此事的原委：

英灵馆长：日前参观贵馆，多蒙指导，无任感荷！为复印柳亚子先生手札事，特嘱我馆肖斌如同志趋前面洽一切，幸指教。寒家旧藏南宋绍定井阑，现储存红旗东路56号。请派人往找舍弟顾廷鹤同志领取。他只有星期六（厂休）在家。另有《题词》一册，俟加跋后并携呈。此致敬礼。顾廷龙。

“英灵馆长”即本馆老馆长张英霖。顾老写信使用的是上海图书馆的小信笺，时间为1981年10月28日。据档案所记，宋绍定井阑于同年11月，由馆中前辈往顾氏复泉山馆老宅取得。但信中所说的《题词》大册未见入藏的记录。经沈津先生提示，才知此册原件仍藏于顾诵芬院士处，系顾老晚年移居北京，随身携去之物。另有顾老抄录副本一册，存于沈津先生广州寓所。适同年11月上旬，赴中山大学参加目录版本学会议，会后先将顾老抄本带回苏州，旋与原件一并以顾诵芬先生名义，捐存馆中。

南宋绍定井阑因有“顾衙”、“复泉”字样，故又名复泉井阑。是民国四年（1915），顾老祖父在购得的严衙前新宅中发现的。十五年后，由于长子顾廷龙喜究金石文字，顾元昌于是命他椎拓全栏，自己作了考证：“栏为八面，每面二十六公分乘五十四公分，自复泉而左，次曰义井，再次则题记，小字略有剥蚀，凡七行，字数不等，曰长洲县武丘乡彩云里眷（下泐，行）夫沈□□□（行）亡妻王氏二娘，法名妙净，享年三十岁□（行），月二十日为生产，在本家身亡，同父王□（行）□建造义井，普施十方，所得诸功德（行）。亡妻名妙净承慈（行）。绍定三年十二月日谨题（行）。共占五面。”时在民国十八年（1929）11月。

拓本旋即被装成大册页，请王同愈题签，并作跋，时已到次年（1930），从王同愈开始，题跋者依次有金松岑、王怀霖、顾柏年（子顾颉刚侍）、张一麐、王季烈、吴梅。其中，金松岑《顾衙复泉井阑题记题辞》收入《天放楼诗集》卷十二，改题为《顾衙复泉井阑题记为顾竹庵（元昌）》，仅小序第一句《题字册》中手迹作“竹庵先生宅严衙前”，编入《诗集》已改“竹庵尊人买斋于严衙前”，末尾多“庚午七月，吴江金天羽鹤望”一行，点明题记时间。后接王同愈之子王怀霖（董宬）题诗，其中“兹本南渡绍熙诒，明季顾衙亦附款”一句，顾老抄本改“绍熙”为“绍定”。张一麐题诗收入《心太平室集》卷九，题为《顾竹庵藏宋井阑属题》（闻有宋绍定题记，并明崇祯七年刻“顾衙复泉”四字），原册手迹末多“辛未清明节后，竹庵姻世仁兄命题，东吴张一麐”一行。张、王、吴三家题于1931年。

同样题于1931年者，还有容庚、商承祚、徐中舒、许博明、宗舜年。其中容、商、徐三人这年夏天结伴到苏州访古，顾老父子宴之于家中，乃获见此册。容庚并为题写引首。

1932年题者有汪荣宝、许同莘、钱玄同、黄子通、胡适、闻宥、郭绍虞、潘昌煦、俞陛云、章钰，应该是顾老将此册携带北上，请在北平的师友观赏时陆续所跋，章鈺落款提到在“旧都织女桥寓斋记”。1933年，题者有十人，依次为祝文白（吴雷川书）、商衍鎏、唐兰、祝文白重题、张尔田、刘节、胡玉缙，费树蔚、胡朴安、王謇（佩诤）、潘承弼，胡玉缙以前六家均是在北平所题，费氏以后各家，为南归后所题。盖本年顾元昌病重，不久去世，顾老返乡视疾并料理丧事，将此册带回苏州，事详拙作《癸酉夏初已归省》一稿。1934年至1939年间题者有章炳麟、叶景葵、张元济、单镇、杨钟羲、夏孙桐、邵章、李宣龚、陈敬第等九家，章题于1934年，单、邵题于1939年，叶、张、李、陈为上海私立合众图书馆的创始人，也应是1939年顾老南下出任合众图书馆总干事后所征题。1941年题者有刘承干、叶恭绰，1942年题者有林葆恒。1943年，姚光为作《复泉山馆后记》，而今书于册首，与1930年六月吴湖帆所绘《宋井阑顾衙复泉图》相对。

钱锺书题诗，最后落款作“起潜学人先生雅教。钱锺书”，并未写明时间。题写的位置在李宣龚之后、刘承干之前，但从原册诸家题跋来看，前后之间并不存在严格的时间顺序。所幸沈津先生的《顾廷龙年谱》据顾老日记所载，提到1944年9月5日“钱锺书为题宋阑七绝三章”，应该就是指这三首诗。那么，为何最后未收入《槐聚诗存》，恐怕他还是觉得没有找到“句如神”的感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