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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多尼斯:世界让我遍体鳞伤,但我是“风的君王”

2022-02-16 12:09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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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徐骞 复旦青年

青年副刊为《复旦青年》学术思想中心出品:共分为思纬、读书、天下、艺林、同文、诗艺、灯下、专栏八个栏目,与你探讨历史、时事、艺术等话题。

有人说,诗歌是一个时代最后的秘密,是诗意照进现实的时刻。诗的世界,是“折叠”的广博,精致凝练在表,深刻隽永在里,言是“犹抱琵琶半遮面”,意是“千呼万唤始出来”。

我向星辰下令,我停泊嘱望,

我让自己登基

做风的君王。

——《风的君王》

复旦青年记者 徐骞 主笔

复旦青年记者 赵子昂 编辑

阿多尼斯之名,源于希腊神话中令阿芙洛狄忒神魂颠倒的美少年。他来自近东的传说,是“青年,森林和一首歌曲”,永具活跃的生命力。而这也恰好是阿多尼斯本人的写照——出生于古老的阿拉伯文化,他以学者和诗人的身份,用自己的一生与这个庞然世界中衰颓腐朽的部分顽强斗争,他也因此被誉为“阿拉伯世界的精神脊梁”。

▲阿多尼斯

生长,反抗与流浪

阿里·阿赫迈德·萨义德·阿斯巴尔,笔名阿多尼斯,于1930年降生于叙利亚一个名叫卡萨宾的海滨村庄,阿多尼斯在诗中称它为“哭泣的玫瑰”。

生长于一个贫困的农民家庭,年轻的阿里未能接受正统的学校教育。然而在热爱阿拉伯诗歌的父亲的引领下,他一边学习、背诵古诗,一边走上了创作之路。

14岁时,阿里大胆地向当时的叙利亚总统写信,并获得了一项改变他命运的殊荣:向总统当面吟诵一首自己创作的爱国诗歌。此后,得益于总统的赞助,他进入了当地一所法国学校读书,两年后便能阅读法语诗歌原文。随后他进入大学攻读哲学,并开始以阿多尼斯的笔名发表诗作。

毕业后,进入军队服役的阿多尼斯开始更多地关心政治。与阿拉伯世界黑暗腐朽一面的接触,使疑惑和不满逐渐在阿多尼斯心中生发。他在《最初的诗篇》中写道:

当我把眼睛沉入你的眼睛

我瞥见幽深的黎明

我看到古老的昨天

看到我不能领悟的一切

在军队期间,他曾因加入左翼政党而被捕入狱,期间“受尽各种不堪回首的折磨”。此后他在极艰难的物质条件下,与新婚妻子前往邻国黎巴嫩谋生。

意想不到的是,他对贝鲁特(黎巴嫩首都)这个“政治的边缘,文化的中心”一见钟情,并于几年后申请了黎巴嫩国籍。而在他刚进入黎巴嫩国境5分钟之后,叙利亚便宣布加入苏伊士运河战争——天意的安排让阿多尼斯幸运地躲过了枪林弹雨,转而在学术的战场上大展拳脚。

1973年,他获得贝鲁特圣约瑟大学博士学位,其分四卷出版的博士论文《稳定与变化》在阿拉伯文化界引起震动。此后他不断获奖,并于80年代旅居巴黎。近年来,阿多尼斯一直是诺贝尔文学奖的热门人选。

▲阿多尼斯自己创作的现代绘画。他曾在巴黎举办过个人画展。

愤怒与清醒的孤独

阿拉伯的时光:

一堵名叫永恒的墙上生长的苔藓。

——《风中的树叶》

阿多尼斯自上世纪80年代起便长期定居于法国巴黎。选择作为异乡人生活,对阿多尼斯来说是一种清醒自觉的背叛,但他内心深处对祖国和整个阿拉伯世界的热爱却不曾因此动摇。他这样形容自己:“他有多重身份,因为他只有一个国度:自由。”

旁观者的身份,不仅使他能够更加沉浸于诗歌的创作,也使他能作为一个“照明者”和“全知全觉者”(诗篇《对话》),更为客观地注视自己生长于斯的文化。

对阿拉伯政界的失望与愤怒始终缠绕着阿多尼斯,并成为他诗歌的一大主题。历史上的阿拉伯民族,光辉堪比古老的华夏文明。即便如此,辉煌的过去、丰富的文化遗产、富饶的土地,都没能在今天发挥它们应有的价值。触目所及,守旧的思想、蒙昧的宗教信仰、专制腐败的政治、贫乏的质疑精神寄生于阿拉伯民族的每一个细胞,这无时无刻不在困扰着诗人的心。

在他的著作《稳定与变化》中,阿多尼斯尖锐地指出,阿拉伯已经陷入了几近于“沉睡”的“稳定”,其巨大的惯性使得现代的阿拉伯世界举步维艰;而以“变化”超越“稳定”,则是阿拉伯文化的希望所在。

在他的论文中,阿多尼斯就像手执长矛的勇士,以锋利的毒刺直攻政局的痛点;而在其诗作中,则往往以强烈浓郁的悲伤与相携而来的愤怒,作为唤起阿拉伯人民共鸣的武器。他笔下的“祖国”似乎在呻吟、在呼救:

在这个灾难织就、鲜血铸成的年代

每天都有一个颤抖的身体在太阳面前醒来

它的名字是——祖国

而诗作《背叛》则直言对古老陋习的憎恶,并以此为荣:

啊,背叛的恩惠,

你在我脚下延伸为

深渊和野火的世界。

啊,古老的尸体,

啊,我背叛过、我正在背叛的世界!

……

我是个背叛者,我向被诅咒的道路

出卖我的生命,

我是背叛的主宰。

值得注意的是,阿多尼斯的背叛是一个闭环——他的反抗,恰恰源自他对阿拉伯文化“创新”这一传统的恪守,而不是对西方脚步的盲目追随。他对霸权主义痛恨至极,对西方世界具有和自己所处文明同样的批判精神。

在对古老灿烂的阿拉伯文化的坚定信仰下,阿多尼斯用隐晦而坚决的抨击作为长矛,投向每一个失去生命力的传统,渴望着这个曾经气象恢弘的民族去除所有的污血,再次复兴。

▲他曾说,“你们觉得诺奖很重要?”

绝处逢生的生命赞歌

只有通过一种方式才能征服死亡:

抢在死亡之前改变世界。

——《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

在阅读阿多尼斯的诗集时,人们常有一种奇妙的感受:灰暗与光明交织,绝望与希望并存。作为浊世中清醒的批判者和敏感的诗人,阿多尼斯的世界观是稍显灰暗、冷峻的。在他的诗歌中,常常出现一些负面色彩的意象,例如:

那片天空,

昨天在我的诗中坠落

那是一片乌黑的天空

作为诗集题目的短句更是如此:

孤独是一座花园,

但其中只有一棵树。

这种孤寂悲哀的况味,在诗集中常有体现。

然而诗人的本意却并非如此。某种意义上,阿多尼斯有斗士的气质:既对荒凉颓残的现实时怀隐忧,又对光明的未来抱有信心。

这种矛盾的心绪交织,在诗歌中即呈现为二元对立的表现手法:

“时光是风,自死亡的方向吹来”

“关上门

不是为了幽禁快乐

而是为了解放悲伤”

“正是他的快乐,为他的忧愁定制了琴弦”

——《短章集锦》

不难发现,阿多尼斯常把含有正面和负面色彩的词语并列,并用隐喻与通感的手法,将其糅杂成一种人生中常有的朦胧的、悲喜交加的直觉。

诗人并不寄希望于消解生命中必须面对的恐惧与空虚。他不会陷入虚无主义的陷阱,也不用“绝望之于虚妄,正与希望相同”(鲁迅《希望》)之类的话语,来将事物的对立两面同时否定。相反,他将世界绝望、无奈的本质裸露在人们面前,继而将其击破——他大声宣告光明与生命的存在,号召人们在生命的舞台上积极表现自我,重建一个更美好的世界。

跪曲着,黑暗降生了;

挺立着,光明降生了。

在阿多尼斯诗中坠落的,永远是旧世界的灰暗天空;而在彼端,诗人不辍地歌咏,用充满希望的声音重新筑起了一座美丽的花园。

忠贞诚实的原始欲望

城市在瓦解

大地是尘埃的列车

只有诗歌

知道迎娶这片天空

——《沙漠》

诗人的眼睛是清澈透明的,哪怕它们时常注视尘世的淤泥。在阿多尼斯心中,爱情与童年永远是世界上最纯粹美好的事物,值得去发现和赞美。

在一个性本能被强烈压抑的文明里,他以欢愉的语调描摹生命原始的冲动:

我看到太阳遮起脸庞,

或许它还沉浸于

有关夜的床榻的回忆

在他笔下,世界处处充满了原始的激情与欲望,也正因如此焕发着无穷的生命力。

时时注意着保持孩童般对世界的好奇,则是一位诗人最基本的美德。能听见“蓓蕾绽放时的喘息声”的耳朵,能看见“光的舟楫”的眼睛,“试图为石头装上两只翅膀”的童心,都为阿多尼斯发现世界的美丽做出了贡献。他曾这样说,“童年是让你能够忍受暮年的那股力量”。而在今天,耄耋之年的老人也的确依然保有孩童的活力。

金黄清远的香草美人

请告诉我,树根:

这芳香物质是否也含有我的血脉?

——《请告诉我,黄山!》

秋风与阳光的华尔兹中,桂花的香气正满溢着秋意,为人们送来宁和的香气。在阿多尼斯心目中,桂花正是中国气质的最佳代表。他曾于1980、2009、2018年三度访华,并于2018年作中国题材长诗《桂花》献给译者薛庆国,以此纪念自己在中国,特别是黄山的见闻。其时,阿多尼斯已有78岁高龄。可以说,国际大作家将自己的著作题词献给译者,这是古往今来绝无仅有的——它为阿多尼斯与中国的羁绊,作了一个绝妙的注脚。

▲阿多尼斯在中国

在游历的过程中,来自异国的诗人对华夏文明充满赞赏之情。诗集《桂花》中,诗人对中国文化不断地以真挚的态度发问,渴求异国的智慧能为自己给出前路的方向。

同为古老的文明,阿拉伯文化与中华文化本就隐藏着深深的共鸣,在颇为相似的命运中互为参照。在阿多尼斯笔下,一段奇妙的缘分已然在清远的桂花香中开始。他唱道:

孔子的声音,从松柏根部传出,

正如阿多尼斯从没药树的肺腑走出——

太阳在追随诗人们!

——《我想象,我在丝绸之路遇见了孔子》

▲阿多尼斯在《桂花》签售会

同时,作为一个专业的文化学者,阿多尼斯也不加讳饰地表达了对现代化进程带来的问题的隐忧。凭借敏锐的洞察与真挚的情感,他提笔描绘出这样一幅上海:

昔日的红砖房和旧街区,变成了林立高楼中的花园。人民广场的四周,便围坐着这些头顶玻璃纸帽子、如明星一般的高楼。而昔日,甘蔗倚靠在小店的墙壁上,如同行军后筋疲力尽的士兵;黑色的忧伤,似乎从把甘蔗自远方田野里运来的农夫臂膀上渗出。

我的胸中响起喧嚣声。

谁能够、谁知道告诉这喧声:请安静!

不,泡沫的制造不会将我诱惑,虽然它几乎成为这个时代的缩影。这是哪一朵玫瑰,把自己的身体委身给一张塑料的床榻?

……

可是,别了,上海,如果我未曾再一次将你造访,我担心人们会说:

“他在这世上来了又去,却一无所见。”

永不停止地前进与高歌

我谈论虚无

却把奖赏赐予生命

阿多尼斯写下过许多为人传颂的隽永诗句,为这个纷繁扰杂的世界创造了一片宁静的仲夏庭院。然而,诗人本人在为朋友们题写赠语时,最偏爱的却是《风中的树叶》中最后一个看似平平无奇的短章:

闪亮地生活,创作一首诗;

前行,增加大地的宽广。

这比起阿多尼斯最为人熟知的那句充满激情与热望的“风的君王”,似乎显得过于平淡温和。然而,诗歌在阿多尼斯看来,并不是刹那便会燃尽的花火。他曾说,“诗歌之于我,就是生活本身”。他从诗歌中掘取到人生的意义和方向,并将它化为自己的一部分。

或许,阿多尼斯时常赠予他人的这句诗,有这样的含义:

人类的旅途高尚而坎坷,唯有诗歌才能真实地记录、艺术地表达,在走过的道路上刻下闪光的痕迹。一切正如诗人所言:“人类弯曲的脊梁,是劈开世界的另一道深渊”,而“诗歌将拯救我们”。无论时序如何变迁,只要生命存在,诗歌便不会终结。

图片来源于网络

微信编辑丨赵子昂

审核丨甲干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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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阿多尼斯:世界让我遍体鳞伤,但我是“风的君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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