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分裂导致钟万学败选？印尼的“潘查希拉”精神没那么脆弱

4月19日，印尼首都雅加达举行特区首长第二轮选举。据雅加达选举委员会的计票结果，前教育文化部长阿尼斯击败现任雅加达特区首长钟万学，当选新一届雅加达特区首长。宗教议题成为本次选举的热点，反钟万学势力最终依靠强硬派穆斯林的支持赢得选举。“雅加达选举分裂了印尼社会，引发紧张的宗教和族群关系”随即成为一些国际媒体关注的话题。穆斯林社会的分裂使钟万学输了选举？印尼社会真的因为一场选举走向了分裂？

权力斗争才是问题的症结

雅加达特区首长的选举共有三组候选人，分别是现任华裔省长钟万学和副省长查罗特；前总统苏西洛之子阿古斯和雅加达政府官员希尔菲娜；前教育文化部长阿尼斯和企业家桑迪阿加。这三组候选人实际上代表了印尼目前的三大政治势力。执政党民主斗争党、包括总统佐科以及专业集团党等主要政党支持钟万学组合；反对党大印尼运动党、繁荣公正党等支持阿尼斯组合；而在2014年大选后一直持中立态度的前总统苏西洛领导的民主党则支持阿古斯组合。

耐人寻味的是，钟万学并非民主斗争党的成员。2008年—2012年，钟万学曾加入了专业集团党，但此后他离开了专业集团党，加入了大印尼运动党。2014年，钟万学当选雅加达特区首长后，离开了大印尼运动党，成为独立人士。而在当前的选举中，钟万学最终获得民主斗争党和专业集团党的支持，但被大印尼运动党所唾弃。另一方面，大印尼运动党支持的阿尼斯曾是2014年佐科参加总统选举的发言人、也曾是佐科内阁的重要部长。2016年7月，佐科改组内阁后，阿尼斯被撤销部长职务。本不属于任何政党的阿尼斯，突然之间获得了反对党大印尼运动党的支持，与佐科和民主斗争党针锋相对，在雅加达特区首长选举中成为了钟万学的政敌。

民主斗争党、大印尼运动党、民主党竞争雅加达特区首长一职实际上是三大政治势力在2014年大选后的第一次正面较量，也可以看作是三大政治势力为2019年总统选举进行的预演。阿古斯组合虽然在第一轮竞选中落败，但阿古斯的主要支持者——民主党主席苏西洛与民主斗争党主席梅加瓦蒂以及总统佐科并不是一路人。苏西洛与梅加瓦蒂的恩怨至少可以从2004年总统选举时算起，而在雅加达特区首长选举前苏西洛和佐科还因为电话窃听事件一直矛盾不断，尽管此后和解。在此背景下，阿古斯的支持者在第二轮选举中站到佐科和民主斗争党的对立面是不足为奇的。换言之，在第二轮选举中，钟万学仍然是在跟阿尼斯和阿古斯的支持者竞争。由于阿古斯的出局，阿古斯的支持者可能将选票全部投给了阿尼斯，而钟万学仍然只是获得雅加达中产阶级（第一轮的支持者）的支持，这使得钟万学在两轮选举中的得票数大致相同。从这个意义上说，钟万学的失利是政治斗争的直接结果，而非所谓的宗教或社会分裂。

当然，从另一方面看，正是由于民主斗争党与大印尼运动党一直争锋相对，因此双方为了赢得第二轮的选举都使尽了浑身解数。钟万学阵营主要是依靠钟万学自身的亲民形象和所谓的执政业绩争取选票，同时也依靠其背后支持的两大政党（民主斗争党和专业集团党）广泛施加影响。阿尼斯则是紧紧抓住此前钟万学对《古兰经》的亵渎案件穷追猛打，与伊斯兰捍卫阵线（FPI）默契配合。至于钟万学究竟有没有亵渎《古兰经》，这需要等待法院的最后判决，但在此之前，钟万学的亵渎案件就是反对党和保守派穆斯林为之所用的一个把柄。而钟万学的特殊身份——华裔、基督教徒，在印尼这个世界最大的穆斯林国家恐怕永远都会是一个障碍，再加上所谓的亵渎《古兰经》，钟万学下台几乎是一定的。

回看钟万学的政治经历，2007年，钟万学参选邦加勿里洞省的省长，虽然有前总统瓦希德的支持，但最终落败；2014年11月，钟万学之所以得以出任雅加达特区首长，是因为当时的首长佐科成为了总统，作为副手的钟万学自动“转正”。若是当时不是“转正”，而是举行特区首长选举，不知钟万学的命运如何。但不管怎样，钟万学的特殊身份要想在印尼有更大作为，恐怕还需要一点缘分和运气。

实际上，钟万学的经历正好说明，即使是华裔基督教徒这样特殊的身份在印尼也是可以担任省部级高官的，但若是运气不好，可能有巨大的风险。所谓的运气好还是不好，实际上要看当时的政治环境如何。如果遇上激烈的政治斗争，那么“华裔”、“基督教徒”这些敏感的身份就会成为政治斗争的口实，尤其是在如此重要的首都特区的选举之中。

钟万学竞选首长的时间确实不太好。因为2014年佐科执政以来，印尼政坛斗争不断，虽没有大的动荡，但几大政党多次分化组合，几大政治强人（佐科、梅加瓦蒂、苏西洛、普拉博沃）各不相让。佐科阵营从最初在国会的弱势，到如今掌控了国会的多数席位，其中的激烈斗争可见一番。但有一个关键政党从头到尾都没有改变，即大印尼运动党。该党在普拉博沃的领导下始终与民主斗争党死磕到底，这最终导致了今天的局面。

多元主义是印尼政治文化的根

不论是政治斗争激化了宗教矛盾，还是宗教被政治所利用。如今的雅加达，甚至是整个印尼社会究竟有没有因为雅加达的选举而分裂？印尼真是宗教矛盾不可调和了？我看未必！

毋庸讳言，印尼确实存在宗教的不和谐因素，历史上也曾爆发过严重的宗教冲突。但自2004年苏西洛总统执政以来，印尼的政治局势稳定、经济保持中速发展、民众和谐共处。宗教不和谐因素虽依旧存在，但多元主义才是印尼所推崇的价值观，也是多年来印尼保持稳定发展的重要原因。所谓多元主义，其核心含义用印尼人熟悉的话说叫“殊途同归”，其基本精神是“潘查希拉”。“殊途同归”是印尼国徽上用古爪哇语书写的格言——Bhinneka TunggalIka，是爪哇文化的精髓所在。爪哇文化崇尚容忍、中庸，提倡协商解决矛盾、相互忍让。从本质上说，爪哇文化反对分裂、反对斗争、反对相互之间的对抗。

“潘查希拉”是印尼建国的五项基本原则，也是印尼宪法的基本精神之一。信仰神道为潘查希拉的首项原则。信仰神道，意味着民众可以有自己的信仰，伊斯兰教、佛教、基督教、印度教、儒教等在印尼都是合法宗教，也都为政府和民众所接受，这是潘查希拉的基本精神之一。雅加达伊斯蒂赫拉尔清真寺对面矗立着一个宏大的天主教堂正是多元宗教、多元文化在印尼和谐共处的真实写照。印尼历史上多位华人担任省部级领导，也是多元文化的体现。

“殊途同归”和“潘查希拉”是印尼文化和政治的根基，不论谁担任总统，恐怕都得坚持这个印尼特色的价值观。也正是这样的价值观存在，印尼不论怎样发展和改革，多元主义、和谐共处才是国家生存和发展的基石。因此，说一场选举就分裂了印尼穆斯林，使得宗教、族群关系升级，甚至说可能引发排华、反华浪潮恐怕有些夸大。

2014年佐科上台后，印尼的政治、经济、社会依然保持着稳定，唯一不同的就是政治斗争加剧。权力斗争波及到宗教领域，让不少当地民众，尤其是外国人感受到印尼社会似乎处在分裂的边缘。实际上，反对钟万学的游行只是雅加达选举一个很小的侧面，另一个侧面则是极端分子在举行反钟万学游行的同时，理性的雅加达民众举行了规模宏大的“超级和平民族祷告”。佐科总统、卡拉副总统冒着瓢泼大雨来到国家纪念碑广场慰问祷告群众，并与民众一同祈祷，佐科还发表了讲话；与此同时，“殊途同归”文化大游行也在雅加达举行，民众高呼“民族团结”、“国家统一”。即使回到反钟万学游行这件事，印尼最有影响力的三大穆斯林组织——伊斯兰教士联合会、印尼伊斯兰学者理事会以及穆罕默迪亚也一直在呼吁和平。换言之，印尼的主流社会并不希望钟万学事件分裂印尼，相反正在为维护印尼社会的稳定，促进宗教和族群的融合做自己的贡献。

但不论如何，雅加达选举后，当地的宗教和族群关系的确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对于新当选的雅加达特区首长阿尼斯而言，如何缓解强硬派穆斯林的紧张心态、维护社会稳定，捍卫“潘查希拉”原则是其履新后的要务。而对于佐科总统而言，至2019年总统选举前，朝野各党的斗争还将继续，权力斗争恐怕还会升级。避免宗教问题政治化、妥善应对民粹主义、维护多元主义和民主制度是佐科面临的挑战。

（作者系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