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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多年前的李庄“何以煌煌”:四川小镇与一个时代的大师

胡文怡
2017-04-27 08:36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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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0年至1946年,同济大学,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社会科学研究所、中国营造学社等机构迁至四川李庄。为什么这些顶尖的学府和研究机构,要在彼时迁到这个四川省偏僻的小镇?李庄又为何能使来到此地的学子、学者们创造出如此卓越的成果呢?

北大考古文博学院的胡文怡上周末在第五届“中国公共考古·李庄论坛”上的专题演讲,试图厘清“何以迁李庄”与“李庄何煌煌”这两个问题。

今天的李庄

李庄的故事,一言以蔽之,便是1940年至1946年,同济大学,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社会科学研究所,中国营造学社等机构,迁至李庄,并于此处,在学术科研、教育、文学、抗战等多方面,创造出了辉煌的成果。

而就是这短短几十个字所蕴含的故事,若想全部细细道来,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写90本书肯定都是不够的。因此,现在关于李庄的著作是非常多的,而每一部曾在李庄生活过的外乡人的传记和回忆录中,又必然会提到李庄一笔。所以,我就不赘述那些耳熟能详的故事了。

我在阅读了李庄的故事之后,我心中有两个疑问。

第一,“何以迁李庄”?为什么这些顶尖的学府和研究机构,要在彼时迁到这个偏僻小镇?李庄,虽然和成都、重庆、昆明并称为“抗战大后方的四大文化中心”,但另三个都是省会城市,重庆更是国民党政府时期的“陪都”,而李庄当时连个县都不是,只是一个小镇而已。

第二,李庄何煌煌?那些学子、学者们,为何能在这个当时的“穷乡僻壤”中,创造出如此辉煌的成果?当时不比今日,现在中国的一个村可能都有自己的飞机场,还通网通电。而当时的李庄,用“穷乡僻壤”来形容那是完全没有问题的。那么,它为何能使来到此地的学子、学者们,创造出如此卓越的成果呢?

当年的李庄码头(来自《烽火同济》,江鸿波、祁明编著,同济大学出版社,2007)

何以李庄?

何以迁李庄的原因很多,但我想,最关键的因素还是生存。人要生存,民族文化也要生存。

1940年夏,抗日战争已经打响了两年多,中华大地几乎半壁江山尽失,全靠太行山脉、秦岭、巫山和云贵高原这一片,挡在西部大后方之东,暂未被蚕食。而原先在北平的营造学社、南京的中研院、上海的同济大学等,全都已经被战争撵着搬了好几回了。营造学社的梁思成、林徽因夫妇,一个脊椎受了重伤,一个得了当时的不治之症——肺结核,带着两个小孩、一个老人、一大堆资料,千里迢迢地先赴长沙,再转昆明。史语所呢,人好动,问题是所长傅斯年先生宏图伟略,他们有一个自己的图书馆,还有众多遗物资料,所以史语所但凡要搬,都得带着1000多个木箱子搬,箱子里还都是价值连城的图书和文物,动辄几十艘小木船,几十辆大卡车,提心吊胆、浩浩荡荡地先搬到长沙,再搬到昆明,所以我们不免可以得知,后来搬往台湾的经验是从哪里来的。同济是最惨的,据说自1937年“八·一三”淞沪会战开始,日军就追着他们炸,他们一千多号师生,颠沛流离,带着一大堆东西,辗转浙江、江西、广西,连越南都去了,整整搬了五次,才搬到了昆明。

昆明地处云贵高原,按说日军很难打进来,但这么多顶尖学府、机构,全拥在一处,密度如此之高,他可以用飞机轰炸呀。1939年至1941年,日军就是对准我们的政治文化中心,疯狂轰炸,重庆在这期间被炸了124次。因此,最后能到李庄、能活下来的学府和机构,其实都是在昆明没被炸死的。

1939年5月至1941年,日本飞机轰炸中国大后方城市示意图(局部)(来自《中国抗日战争史地图集》,武月星主编,中国地图出版社出版,1994)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这对彼时的中国来说,一点都没唱错。但事已至此,“回去是没有出路的,只有继续向前走,才有可能为我带来希望”。既然昆明不能待了,便另寻他处吧。只有搬到敌人找不见、能存活下去的地方,只有在战乱中将文化的火种延续下去,我辈方能得到些许慰藉。我想,这大概是当时大部分在昆明的学子与学者,心中所想。

该搬到哪儿呢?最有经验的同济首先开始想招。这一看可不要紧,离云南最近的四川宜宾地区,但凡能从地图上找到的点儿,都已被其他机构占据了。而他们这浩浩荡荡几千人,没有“较大庙宇”,如何容得下呢?此时就要说到每逢谈论同大迁川,必谈的“茶馆会谈”,当然,这个专有名词是我生造的。中元纸厂厂长、同济校友钱子宁,为同济找地方,正找得灰心丧气,南溪县李庄镇的士绅罗伯希、王云伯正好来茶馆喝茶,一听这事,感觉李庄兴许能办到,便为钱子宁,和国民党李庄区党部书记罗南陔牵上了线。懂得“国家危难之际,文教机构一定要保住”的高级知识分子罗南陔,在其中大力推动,全力张罗,最终,让“柳暗花明”的李庄镇,向烽火中的同济人张开了怀抱,而中研院史语所、营造学社等,便也随之而来。

外来学者、李庄乡绅与新婚夫妇合影。二排左一为张访琴,二排左二戴墨镜者为张官周,一排左二为李济,四排右一白衣者为罗南陔(来自《中国李庄》,刘振宇、维微著,四川人民出版社,2005)

现在看来,当时的李庄不偏不倚地满足了上述机构的最基本需求。

首先,远离战火。传说游历甚广的傅斯年先生都不曾听闻李庄镇这一地点,“地图上找不到”,很完美。且李庄地处沿江的特殊位置,常年为大雾所笼罩,被进攻、轰炸的机会相对来说便很少。在抵达李庄之前,梁思成先生曾说“不管我们逃到哪里,我们都将每月用好多天、每天用好多小时,打断日常的生活——工作、进餐和睡眠来跑警报”。林徽因先生则描述生活在轰炸中,“有一种让人呕吐的感觉,尤其是当一个人还没有吃过东西,而且今天很久都不会再吃任何东西,就是那种感觉”。在这种异常的生活和感受之中,人和学术科研怕是皆难以为继。而基本远离战火的李庄,则让人得以喘息,亦有了时间和心情来恢复生活与工作。

其次,李庄有“一片大好房子”,如表所示,“九宫十八庙”,大片庄园,可容数千人。

同济大学等机构在李庄分布情况列表(来自《烽火同济》)

再者,李庄人民倾情支持,腾房子给“下江人”住。据说川南一带,当时都对来自长江下游的“下江人”颇有偏见,认为他们会哄抬物价,败坏民风。而南京、上海来的学子、学者,那可不就是“下江人”嘛,我也是一名正宗的下江人。但李庄人民,在罗南陔等领袖的领导下,对迁来的下江人,可以说,在自己的人生经验内,达到了友善的极致。而且,他们还卖吃的给“下江人”。古往今来,只要给吃的就是衣食父母,还能怎么更好呢?

左起:傅斯年、梁思成、李济、李方桂在李庄板栗坳留影

桂花坳傅斯年一家曾经借住的小院

最后,李庄虽然偏僻至极,交通不便,但跋山涉水,总算是能到达;它又被渝、黔、滇三面环绕,尚能与大城市联络。总之,李庄的地理交通位置,正好处于一个“很难到达,但也不是到不了”的情况,再偏僻一分,则外界死活到达不了,再明显一分,又容易被轰炸。这可是个技术活,用一句大俗话来说,这是命运所赠予的李庄啊。

李庄镇位置示意略图

然而,李庄在当时在这些学子学者们眼中还是有不少的缺点。

正因为当时的李庄,恰好处在这么一个平衡点上,所以,除了勉强保证“下江人”的基本生存,其他真是再多没有了。

于是,没有钱的学生、学者们便经常处于一个“饿是饿不死”的状态。据现在的中科院院士、同济校友吴旻说,当时7、8个年轻力壮的大小伙子,一个月就发二十斤米票,所有油盐酱醋都包含在内,米的质量又不好,根本吃不饱,只好吃蚕豆。蚕豆呢,每个月每人十几粒,想方设法让它涨大,变多一些,一粒一粒数着吃。而大家要知道,以节俭著称的范仲淹,每两天还喝一锅粥呢。学者们自然也好不到哪去,梁思成一家,最后衣服、派克笔、表什么的都典当掉了,就为了换几条鱼。

物资短缺。电,没有;自来水,没有;肥皂,没有;连好一点的白报纸都没有,更别提什么高精尖端的仪器了。

梁思成一家与亲友在李庄,右一为梁思成,左三为林徽因。(来自《发现李庄》,岱峻著,四川文艺出版社,2004)

同时,李庄环境如此优美、原生态,蛇虫鼠蚁自然少不了。据梁再冰先生说,那时,她们的床上经常出现成群结队的臭虫。这也就难怪,在傅斯年先生觉得李庄风景优美、地大房多的时候,林徽因先生,会觉得这“不是一个会让客人过度兴奋的地方”了。

而最严重的,便是缺医少药。一堆得肺结核的学者完全没法治,比如营造学社的林徽因先生、史语所考古组的梁思永先生,还有在李庄死于肺结核的沈性仁女士——中研院社会科学研究所所长陶孟和的夫人,一代名媛哪。而最令人悲伤的莫过于李济先生,小女儿已在昆明去世,大女儿只是在李庄偶感伤寒,竟也因得不到及时有效的医治,而离开了人世。这些残忍的事实,无疑让不被战争、却被疾病夺走生命的恐慌,始终弥漫在李庄上空。

李济的大女儿李凤徵(来自《中国李庄》)

此外,还有一个不算缺点的缺点。李庄如斯偏远,风气、人民虽然淳朴,但也十分保守。中研院体质人类学研究所和同济大学医学院“吃人”的故事,几乎每本提到李庄的书里都要说一遍,可见这一事件之深入人心。我可以再说个别的,在同济大学到来之前,李庄的女性和男性是不可以在同一条河里游泳的。同济大学来了以后,不仅男女可以同游了,女性都能自己下河洗澡了,造福李庄。当然,这算时代局限性,不算缺点。

然而,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之中,同济、史语所等的学子、学者们,硬是以他们无限的拼搏与坚忍精神,比在南京、北平、上海干得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以梁家兄弟为例。

梁思成先生个人的鸿篇巨制《中国建筑史》,从无到有的里程碑式作品,无需多言其重要性。而营造学社众人,秉持着“只要梁思成活下来了,营造学社就活下来了”的信念,在梁的带领下,在完全没有任何印刷设备的情况下,用药纸、药水手写石印,连照片都一笔一笔描绘出来,硬生生手工制作了七卷两期的土纸版《中国营造学社汇刊》,只因学术刊物是一个学术机构的生命线。

林徽因珍藏的《中国营造学社汇刊》

而史语所考古组的梁思永先生,因种种原因,身体超级差。年轻的时候因工作太劳累得过两年肋膜炎,到了李庄之后又开始闹胃病;胃病刚好,上文提到,竟然也得了肺结核。要不是傅斯年先生连连写信拼命为梁家争取支援,让直升机把药品带进来;要不是家人朋友尽力照顾,梁思永先生可能也要交待在李庄了。但他就是拖着那样的身体,写出了殷墟侯家庄西北岗发掘报告的纲领,为这一鸿篇巨制的发掘报告(对,又是鸿篇巨制)构建了良好的框架,奠定了扎实的基础。

梁思永一家在李庄

同济师生如此之多,成果自然亦如繁星闪耀,不仅为李庄通上了当时大城市都没有的电,更为川南人民治好了顽疾“麻脚瘟”,精力蓬勃,生机无限。

而这些成果,无疑向当时的世界传达着这样一种声音:你可以折磨中华人民的肉体,但你永远无法击溃中华民族的文明!

李庄板栗坳病榻上的梁思永(来自《思文永在》,梁柏有编著,故宫出版社,2016)

何以煌煌?

可是,在如此艰难的环境中,他们究竟为何能成果煌煌呢?总结下来,似乎有以下几点原因。

第一,李庄的学子、学者们,是无法未卜先知的,他们知道李庄就此安全了吗?他们知道五、六年后抗战就会结束吗?他们不知道啊,没有炸弹的一天,就是完美的一天,他们仍然笼罩在随时可能会到来的战争和死亡的阴影之中,此种心情下,众人必然非常珍惜活着的每一天。

喷红处为1937至1940年,被日军所侵占的中国领土略图(来自《中国抗日战争史地图集》)

第二,在李庄能干的事儿比较少,但这群人可是当时全国兴趣最广泛、好奇心最重的一部分人。小时候生活在农村的同学应该有这种感觉,那时候也没有电视,也没有网,下河摸鱼、上树抓蝉,哪怕是跟邻居家的小朋友疯跑,也是很好玩的一天。而来到李庄的学子、学者们,便是骤然来到了这样一个环境之中。那必然要找点事情来干。现成的,可以学习,研究,简单的环境中,这些事物更显出了它们原原本本的趣味性。延伸的,可以爬树、游泳,此时此刻,简直妙趣横生。就这样,他们过上了每天健身、看书、学习的健康生活。

第三,氛围好,干扰少。譬如梁思成先生以前在北平,高高兴兴在家画图,突然,“东亚共荣协会”给你一封请柬,硬要你去吃饭,你不去,可能会被抓;去了吧,恶心自己,横竖都是恶心,图也画不下去了。比如同济的同学们,以前在上海,今晚看个电影,明晚打个牌,时间就溜走了,哎呀,又没学习。而在李庄,不仅没有这些社交上的打扰,反而,你本来学习了一天,想出门散个步,一抬头看见你的导师和你的班主任,一边讨论学术问题,一边向你走来,你赶紧打个招呼,回去学习去了。你在大学食堂突然说德语,可能会招致异样的眼神,但李庄人民听见你在茶馆说德语,会纷纷露出崇拜的表情。这整个氛围就是一种鼓励学术、鼓励科研的氛围。

当年李庄镇上热闹的茶馆(来自《烽火同济》)

有了珍惜的心情、健康的生活、良好的氛围,再加上第四点,前期的积累,“李庄煌煌”的必然性似乎正在显现。学子、学者们是被打断了正常的学习、工作而来的,这便意味着他们手里带着很多前期工作,只是被战争逼得奔波来去,没有时间分析、总结。同时,做研究的人可能多多少少会有这样一种心理,就是明知材料是永远收不完的,却仍然停不下来。此刻,便需要一个机缘,灭了他们搜集材料、无限准备的念想,成果便呼之欲出。而李庄,就是这种机缘的提供者。

第五,苦难当然能激发一部分人的斗志。大家都看过《鲁滨逊漂流记》吧?正因那个岛上啥也没有,鲁滨逊为生存所迫,最后才成为了野外生存的超级达人。学子、学者们亦是同理。天时地利人和,安安静静、开开心心地做着研究,岂能被一个显微镜、一台印刷机器绊住不成?攻克无数难题抵达终点、从无中创造出有的这种事儿,应是大部分好奇心重、尊崇知识的人都非常喜欢的。

童第周在李庄时艰难购买到的显微镜(来自《烽火同济》)

第六,我相信,以知识造福李庄人民,也是当年这批顶尖的知识分子,进步的最好动力之一。

中研院史语所在李庄组织的展览活动

抗战胜利后,李庄的“下江人”都回到了原先所在的地方,还在世的人少不了常回李庄看看。思想的火花来自于不同思维的碰撞,小小的李庄将几千个庞大而复杂的思想骤然拉近,它们的碰撞所产生的巨大能量,照亮了抗战时期中国的西南大后方。希望那盼着“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的李庄时代,至今仍激励着你我,追随先贤不屈、拼搏、乐观的脚步,在中华崛起之今日,仍不忘却,那穿破战火的李庄精神。

《留别李庄栗峰碑铭》拓片(来自《中国李庄》)

【参考文献除文中所提到的著作外,尚有《傅斯年全集》(傅斯年著,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李庄往事》(岳南著,浙江人民出版社,2005)《梁思成传》(窦忠如著,百花文艺出版社,2007)等。】

本文系作者在第五届“中国公共考古·李庄论坛”的发言整理稿,经作者审订,澎湃新闻获授权发表。

    校对:丁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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