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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香阁墓志︱整理工作就像解数学题

章名未
2017-06-17 10:30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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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的春节假期是在读墓志中度过的。这样听起来似乎有些奇怪,然而“墨香阁墓志”最初的整理工作确实始于那个冬天。

2013年的秋天,罗新老师和叶炜老师组织大家去河北正定考察,正是在那次考察中,我们拜访了刘秀峰先生以及他的墨香阁。回来后一两月间,刘先生就将全部拓片发过来。2014年的元旦假期刚过,我们便收到胡鸿师兄的邮件,告知我们所有拓片的电子版都已经上传到网盘中,分成了不同文件夹,每个人认领一个。我分到的文件夹中有11张拓片,8方墓志,3方志砖。而8方墓志中,有2方志文较长,6方较短。每个人都是差不多的工作量,公道合理,童叟无欺。由于刘先生拥有志石,发来的拓片电子版文件都很大。家里网速奇慢,我下载的时候还颇费了一番功夫。然而之后在作录文时感到,幸好它们是如此之大!

两天后的1月7日,叶炜老师发来整理录文的工作说明,可谓是“纲领性文件”。其中提到,所有的墓志,不论已发表还是未发表,均要重新录文。对于各项细节,如繁体正字的使用、单独文档的命名、墓志信息一览表的填写,以及各种缺字、空格的表达符号等等,都作了明确的要求。墨香阁录文的初步整理工作便这样开始了。

左起:李泉汇、熊长云、刘秀峰、罗新、叶炜。摄于2013年11月9日。

那是我头一回做墓志的录文。一开始做得很慢,很多异体字都是一边猜一边查,到了后面才慢慢熟悉。我常觉得,那些让我困惑的字,就像是数学题中置于众多条件下的未知数X,而那些条件包括地名、官职、典故等等。有时一晚上尝试各种解法,却一无所获,又有时会在夜声人静时幸运地找出答案。

十天之后,腊月二十,我将这些录文发给与我一组对校的焦天然师姐。不久后,又收到她负责的墓志。大年初三时我读的墓志正是其中一方她负责的《高娄斤墓志》。高娄斤是高欢的姐姐,她的墓志字体隽丽,却损毁较为严重。犹记当时我将手缩在袖中,对着录文中的符号,一个一个地数着铭文部分阙字,至今印象深刻。

高娄斤墓志

2014年那个春天,我们与罗老师和叶老师见面的次数相当频繁。学期开始后,每周一、二、五,三天下午我们都会在一起讨论墓志。每次由一名同学主讲他负责的墓志,讨论时,他会将录文打印出来,分发给大家,再将拓片投影到大屏幕上一起参读。通常主讲的同学念着录文,碰到问题就停下来大家讨论,讨论陷入僵局了就休息一下,走到院中晒晒太阳,看看花花草草。几个月的时间,我们看着中古史中心的植物从荒枯到茂盛。

这一百五十一个墓志,描绘了一百五十一个人物,有的简略概括,有的生动详实。在讨论中我们发现,他们之间有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例如张琼与张彦、穆子宁与穆建是父子关系,索诞、索雄、索盼、索欣是四兄弟,当然还有博陵崔氏复杂的家族关系,对此罗新老师作《崔宾媛及其家人》(未刊)专门进行了讨论。

其中还有两方是高欢妃子的墓志。一个是上党国太妃韩智辉,《北史》记载,韩智辉为韩轨的妹妹,初时高欢其母并不允于高欢,而到了韩智辉的丈夫死去时,才改嫁高欢,彼时高欢业已显贵(《北史》卷一四《后妃传下》)。然而墓志于这段曲折却三两语带过,只道是“献武皇帝道映在田,势臻或跃,虽名实已崇,而闺房未广,遂闻而纳之”。此外,墓志还收入了天保二年韩智辉死后高洋所下的诏命全文,赠与“蜜璋画绶”。然而韩智辉之子上党王高涣,为高祖第七子。初时高欢因迷信“亡高者黑衣”而忌讳黑衣,后高洋问左右“何物最黑”,对曰“莫过漆”,竟因“七”与“漆”谐音,而将高涣残忍杀害(见《北史》卷五二《齐宗室诸王下·文襄诸子传》)。另一个妃子是茹茹公主闾氏,闾氏即柔然国主郁久闾阿那瑰之女,史载高欢为其子求婚却遭到柔然国主的拒绝,称“高王自娶则可”,高欢犹豫不决却最终因国家大计而答应,他所迎娶的正是这个茹茹公主。而在高欢死后,即位的高澄,“从蠕蠕国法,蒸公主”(《北史》卷一四《后妃传下》)。而从墓志中可以看出,她死时年仅十九岁。

韩智辉墓志

当然,除了这些鲜活的人物与故事,录文实际上还是认字的功夫,这是最基本也是最困难的任务。讨论时常会困在某一两个字,有时某个字很清晰,却不知是什么字的异体。有时则因为志石残泐,导致一个字只能看清部分的结构,这个时候大家只能盯着放大再放大的拓片,脑洞大开。也幸亏刘先生提供的拓片分辨率极高,为这种执念提供了可能。最终,可能突然会有人打破沉默,怀疑而又兴奋地说出一个选项,从而得到大家的同意或是否定。也有可能就这样沉默下去,最终决定打上方框——还是交给读者中的高人吧!

我记得在讨论我所负责的《慧光墓志》时,就卡在两句话中的三个字上。一句是形容慧光法师长期讲经说法,信徒云集,“凡在輪下,咸成□首”。“首” 前那个字虽为独体字,结构简单,但由于有干扰笔划,因而看上去又像是“巴”,又像是“丑”,但不论“巴首”还是“丑首”皆不成词。另一句则是描述慧光死后的情形:“门徒崩号,痛结罗树,□□悲恋,泣等熙□”。“悲恋”上的两个字,一个是“纟”旁的左右结构,另一个则是独体字,只能看到方框留下的一个右上角,但字体偏长而不是正方,笔划简单而不繁复,似乎像是“日”而不像是“口”、“国”等字。

关于这篇墓志,赵生泉先生有《东魏〈慧光墓志〉考》一文,发表在2009年5月的《文物春秋》上,其中录文这两处分别作“终日悲恋”与“咸成巴首”。我自己做录文时也沿用了赵生泉先生的研究成果,识作“终日”和“巴首”。然而在讨论中,大家困惑于“巴首”虽然于字形合,却于文义不通。而第二句的文义很好理解,具体的用词却很难猜出。且大家望着放大的拓片发现,“□□悲恋”中的第二个字,在方框上似乎还有一撇,不像是“日”而似是“白”,而第一个“纟”旁的字也不像是“终”,而是更复杂的字体。然而究竟是什么字呢?

接连的猜测后,讨论陷入了沉默,问题似乎僵在了这里。于是,罗老师和叶老师决定,先休息一下,然后说,去找史睿老师来。史睿老师一直从事敦煌文献和唐史的研究,还参与过《大唐西市博物馆藏墓志》的整理工作,对于出土文献的研究很有经验。况且史老师长期驻守中古史中心的图书馆,几乎无时不在,请教起来近水楼台。

不久,史老师便赶来救火,我们指出了有问题的两句。当看到第二句时,史老师想了想便说道,这里应该是“缁白悲恋”,缁与白分别指僧人与俗人,是佛教里的常用词,也正好与前一句的“门徒”相对。当史老师说出“缁白”两个字时,大家就已经“哦”声四起了,之后更是频频点头,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是了,就应该是这样!

那么第一处的“□首”呢?史老师看了一会儿,没有说话。所有人都觉得有些不甘心,这个字是如此清晰地摆在那里,是可以也是应当被认出来的,故而沉默虽久却一直没有放弃。后来抱着“病急乱投医”的态度,决定借助在线词典,查看以“首”字结尾的词语都有哪些。然而,这样的词语无疑很多,这样的搜索显然笨拙,更何况碑刻中的词汇,大多不是辞典中的常用词,通常都无法在辞典中找到。然而幸运的是,我们还是找到了。当突然满屏的新词中出现“氐首”时,大家不约而同地兴奋起来,就是这个!“氐”字有一种异体写法像是“互”,而“氐首”为“俯首”之意,更是符合民众身份的表述。故而这里不是“巴”,也不是“丑”,而应当是“氐”,不论是字体,还是词义,这里的“氐首”都完全符合上下文的内容。

最终这个“氐”字被我们欣欣然地填了进去,虽然和其他字无二,但就是这样的无二恰恰是我们所追求的。而第二句话的“缁白”二字,虽然我们一致认同这个答案,但由于残损严重,这两个字只剩下偏旁或部分结构,故而最终还是决定将“缁白”二字打上方框,表示出它们的不确定性,同时也提供我们的意见。虽然现在看来这两处的表述并非出奇,然而在从无到有的过程总是不易的。

不久做佛教史的陈志远师兄,根据这篇墓志写成了《从〈慧光墓志〉看北朝戒律学》一文,已发表在2017年第8辑的《人文宗教研究》上。

正如叶炜老师起初在工作说明中所说,墨香阁墓志的整理工作分为四步:各自录文、集体讨论、独立研究、成果发布。《慧光墓志》便是一个极好的例子。虽然这一百五十一方墓志各自录文、集体讨论的工作,我们已在2014年那个冬春完成,然而对于墓志的研究与成果的发布,可能才刚刚开始。一百五十一方墓志,有着不止一百五十一种的可能。希望《墨香阁藏北朝墓志》一书,作为一份较为可靠的参考,能够为学者提供更多的便利,不论是在不远还是遥远的将来,产生更多更好的研究。

《墨香阁藏北朝墓志》书封
    校对:徐亦嘉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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