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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巡山队进入川西鞍子河,行走于看不见的“熊猫之路”

2017-05-09 19:1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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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欧阳凯;译|刘未央

鞍子河自然保护区位于四川省崇州市境内,属于邛崃山脉,是大熊猫栖息地和世界自然遗产地的重要组成部分。这里物种多样且丰富,是距离成都最近的天然生态系统,也是成都第二水源地文井江的发源地,全年雨水丰沛美国小伙欧阳凯(Kyle Obermann)向我们分享了他近来作为保护国际基金会的摄影师,跟随巡山队进入保护区内的徒步经历。文末,我们还就野外摄影的话题和他闲聊了几句。
在鞍子河,生活着近2000种珍稀野生动植物。本文摄影均为 欧阳凯

数不清的蚂蟥!天!别再多了,我默默祈祷着。到处蠕动着这种纺锤状的虫子:垂挂在沾满露水的竹子上,紧贴在灌木的枝条上,甚至吸附着我的雨裤一点一点往上爬,而脚下早就没有路了。飘个不停的毛毛雨恐怕随时会变成又一场倾盆大雨。我们马马虎虎地歇了歇脚,继续赶路——从湿漉漉的、高过人头的竹林里硬生生开出一条路。蚂蟥不会躲到我头发里去吧?

现在是11月,我在鞍子河自然保护区。这是一片占地101平方公里,满布竹林、丛林和苔藓的狭长山区,位于华西邛崃山脉东缘,由四川省政府和保护国际基金会共同管理。让鞍子河保护区得名的当然不是蚂蟥,而是其位居中国前列的大熊猫种群密度。此外,这里也是地球上极少数同时庇护熊猫与雪豹两种珍稀动物的地区之一。作为海拔500至6250米的邛崃山系的一部分,鞍子河保护区的“主干道”自然也是由碎石和竹林构成的山脊线。

鞍子河自然保护区是中国古老原始的物种聚集地之一
直至遭遇蚂蟥那天为止,我们身背多部美国制红外感应动物拍摄相机,已在险峻的野山路上巡查了一周有余,寻觅着神出鬼没的珍稀动物,以及尾随其后的本地盗猎者的踪迹。这支七拼八凑的队伍由以下人员组成:几位干劲十足的崇州脚夫,每人背一口40公斤麻袋,里面装有猪腿肉,顶上还绑着茶壶。两位保护区巡山员,外号周哥和古三哥,在森林里分辨方向的能力不亚于水鹿。一位精明强干的本地林业部负责人,大家管他叫付哥。一位求知若渴的成都大学生物专业研究生,再加上我,唯一一个跟随他们深入保护区的外国摄影师。

我在保护国际基金会的安排下加入了这趟九日跋涉之旅。接到邀请的那一刻,我的兴奋之情难以言表。按计划,基金会将协助我向当地政府申请进入鞍子河核心区的许可,我会成为率先踏入这片山地的西方人之一。不仅如此,最后四天,我们还将探访一个神秘区域,连服务了20多年的本地巡山员都未曾涉足此地。我从没在野外待过这么长时间,作为“老外”也从未独自跟着一群中国人去探险。虽然心里没底,可机会实在难得,我无法拒绝。

巡山队员开路
水,哪儿有水?

被冬日烘得干干脆脆的竹茎在脚下吱嘎作响。棕色的细竹叶一刻不停地拍打着膝盖,为每个步子做着单调的伴奏。没有风,也没有云,太阳热辣辣地晒着裸露的山脊和我的皮肤。

“看,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不知道。”我冲付哥摇摇头。

“雪豹的脚印!”他兴致勃勃地答道,一面用那根新近用火烤硬的木棍指着地面上的几处印迹。“要是你在这儿待上一个礼拜,也许能亲眼看到一只。”

我顿时又惊又喜——这一高踞喜马拉雅食物链顶端的濒危物种头一回离我这么近。留在岩质土里的雪豹足印比想象中略小,经过日头的炙烤已坚硬如水泥。在齐腰高的干竹丛里,羚牛和水鹿踩踏出的路径中偶尔会杂有雪豹足迹,只有掌握门道的人才能一下子将其辨认出来。

“前面会有水吗?”

“不知道!”付哥乐呵呵地耸了耸肩,迷彩帽下依旧是那副满不在乎的笑脸。

前一天,我们穿越三个山口登上海拔3400米的一个宿营点,却发现水源已涸竭。幸亏峰顶有积雪足够炊煮之用。翌晨,我们吃豆子、粉条和剩菜煮的辣杂烩。脚夫给每只500毫升水瓶灌满了茶水。

巡山生活,一切从简

下午我观察到,这些崇州脚夫负重是我的两倍,年纪大的已有五六十岁,在高海拔的大太阳底下却依然生龙活虎,而一天的饮水量仅相当于我平时早餐前的那一点点。

由于清晨要上峰顶拍日出,我放弃了一升多饮水的补给。景色固然壮美,可代价也不小。我抱怨自己听不太懂四川方言,又没问清楚水源情况。那天余下的时间都是在头疼和焦躁中度过的。

两天后,我已经能忍受半脱水状态和充满不确定的行程了。这可不是我习惯的那种经过精心策划的旅程——事先花上数小时查看不同角度的卫星图像,同时仔细对比地形图,最终划定一条明确可靠的路线。我们来这儿的首要任务是工作,绝非浪漫的探险。我们要从A点出发到B点架设相机,要从山脊下到数百米深的谷底寻找水源,还要在竹林中劈砍出一块空地搭帐篷。而且,谁也不知道大山还会给予我们多少恩赐。

并没有现成的路可以走

第五天,山脊线降到了3000米以下。干燥的矮竹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比人还高、滴水不断的密竹林;再加上遮天蔽日的松树和白天也不散的雾气,没有一样东西不是潮乎乎的。海拔相对较低的川东地区苦于为云层所埋,终年沉浸在湿气之中。一到这里,我们的情绪也随之低落下来。

“他们带防水服了吗?”我问付哥,同时用脑袋点了点脚夫们。他们正在烂泥坡上透湿的林子里开辟一条下山路,骤雨随时都会再度光临,而胶靴、打补丁的牛仔裤和几层手织毛衣就是他们的全套“装备”。

“应该没带。”付哥答道,脸上还是挂着那副笑容。也许感到了我的惊愕,他补充说:“今晚他们会把衣服烤干的,我们习惯这样了。”

每日歇息就靠简易帐篷

在一道阴沉沉的山谷里,我们用自制的砍刀和棍棒清出一块空地,背靠泥泞的斜坡搭好帐篷。比较懂享受的队员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弹性十足的竹竿。其他人手脚麻利地砍去一段段圆木的湿皮,备好生火用的干木芯子和引火的碎木。有人取出蜡烛,这是留火种用的,以防火堆熄灭。

我没有砍刀,也不剩多少力气,主要任务就是别让蚂蟥掉进帐篷。

当晚生的火直冒浓烟,但我们还是成功炖出一锅加有肥肉、粉条、豆腐、豆子和野蘑菇的大杂烩汤,还煮了一大锅白米饭。如果说油腻的汤喝了闷喉咙,那么巡山员带的大壶装60度自酿白酒简直就是烧喉咙了;这酒是用大碗盛的,喝进嘴立马味觉丧失,咽下肚犹如燃起一团火。

吃饱喝足,我们晕晕乎乎地围坐在篝火旁,不过也留了个心眼,不让火苗舔到靴子尖。周哥和古三哥在摇曳的火光中讲笑话,说的方言跟我在学校里学的中文完全是两码事。头顶上烘着袜子和长内裤,升起缕缕白气。再往上张着几面蓝油布,破口处经过仔细叠合都遮严实了。油布上面下起了绵绵细雨,越下越大,最后竟变成纷飞的雪花。浓雾把我们裹在湿淋淋的黑夜里。只有忽明忽暗的烟头告诉我,时间并未凝滞。

鞍子河之行对我来说是一段全然陌生的经历。我慢慢领悟到,我的四川旅伴并不是来欣赏大自然的——也不是来跟大自然作斗争的。他们身穿便服,上高山下深谷,突入无路的密林,其实就跟我们上下班一样平常。而我是穿戴着GORE-TEX的游客,一门心思要进丛林冒险拼搏,所以群山还给我一个狼狈的收场,那些价格不菲的户外服装没有一件不是伤痕累累。

趟着齐膝深的水过河

这是工作,不是探险。需要吃苦耐劳的精神——而并非抱着游山玩水的心态。我们同荒野之间的关系相去甚远。西方游客进入未知地域寻求的是冒险和刺激,而对于周哥、古三哥还有其他人而言,这是日复一日的职责,完成手头的任务比什么都要紧。尽管帐篷坏了,背包破了,衣服湿了(若是我自己出行早就调整计划了),却丝毫不影响他们朝着既定目标一路前行。

第七天,我们终于在岩石山脊上发现了大熊猫的明确痕迹:几块嵌有竹纤维的橄榄形干粪。之后,我们在林子深处清除了多个铁丝套,还捣毁了隐蔽在悬崖后面的一处盗猎者窝棚。接下来四天,我们继续向深山挺进,穿过一个个地图“空白区”,沿着山脊线仔细架设并伪装好一部部红外相机。

“你什么时候再来?”我问付哥。那是最后一天,我们正蹚过齐膝深的河水,两岸白雪皑皑。他疲累地叹了口气,不过仍旧漾着笑意,“哦,这个活儿每个月至少要干一遍。”

鞍子河是成都平原以西向青藏高原东缘的过渡地带

我唯有默默致敬。供水不足、气候阴湿、野外生活的艰辛与枯燥,对这一切他们没有怨言;一点小小的嗜好和一个平安到家的盼头就能让他们心满意足。他们一路上的乐趣不外乎就是:在翻越两个峰头之间点根烟歇歇脚,挤在一起观看手机里下载的电视剧,或者煮一大铁锅排骨美美地吃一顿。这些消遣方式有时会让我这个外来者觉得可笑,然而现在我只感到惭愧不已。

我和付哥蹚在河中央,早就不在乎冻麻的小腿了。他笑脸依旧,我已疲惫不堪。就科考巡护工作而言,与其苛责他们的操作方法,不如多学学他们的敬业精神。正是凭借着坚韧与智慧,他们才能带着我走进人迹未至的深山老林,完成这项貌似不可能的任务。用付哥的话说:“总能找到一条路的。”

我们终于蹚过了河。抬眼望去,两岸壁立,草木葱茏。前方河流逐渐收窄,隆隆瀑声淹没了我们的谈话。路,就在脚下。

邛崃山脉是四川盆地和青藏高原的地理及农业界线

澎湃新闻 跟着巡山队巡山,需要和当地人用中文沟通吧,听说你学了三年汉语?

欧阳凯 我来中国差不多正好三年,学习中文却有五年了。我在美国的大学里选修中文,当时主修政治,辅修环境研究。当我开始学中文的时候,成绩是班级里最差的。后来老师一直鼓励我,才坚持了下来。然后我就到北京大学学习一年,并且赢得了孔子学院奖学金。这一年时间对我改变挺大的。读大学之前,我对中国知之甚少,对亚洲也没多大兴趣,基本就是你们印象中普通美国人的样子。但是学习这门语言,让我感受到中文的乐趣。我从对中国一无所知,到如今在这里工作度假两不误,这样的经历给了我与外界分享更多中国故事的动力。

澎湃新闻 你从小就是喜欢户外活动的孩子吗?

欧阳凯 我出生在德州首府奥斯汀,一个很有户外感的绿色城市。每到夏天,家人就会带我出去国家公园里露营,我还没学会走路就已经习惯在帐篷里睡觉了。后来,我跟随家人在欧洲生活了5年,在英国和瑞士,我又爱上了山。回想童年,几乎没有电视,只有硕大的院子和森林,在自然环境中长大,对于自然也心怀感恩之情。

澎湃新闻 成为一个户外摄影师,最具挑战的部分是什么?

欧阳凯 在野外没法休息,必须全身心投入。要找到好角度,有时候跑到队伍前面,有时候又落后。别人都休息了,你还得接着拍,肯定是休息得最少的那个,就算身体休息了,脑子叶还在转。路况变差、天气变糟的时候,往往又是最佳拍摄时机。雪地里别人都双手扶着下坡,你只能用一只手,另一只手还拽着相机。困难是困难,但非常刺激。

澎湃新闻 鞍子河自然保护区给你留下的印象是怎样的?你还去了哪些中国山区?

欧阳凯 我特别特别尊重那些保护区内的工作人员,我可能登过更高的山,但他们在野外比我更能忍。保护工作真的特别辛苦,又脏,在保护大熊猫的成就背后,这些人的努力却往往得不到太多关注。这篇文章也是我对他们的敬意:这些人也许从未攀登过喜马拉雅,但他们是无畏的勇士。除了邛崃山,我去过的地方里比较喜欢甘孜州,相对西藏的热度,它有点被忽视了。“旅游景点”中,印象最深的是稻城亚丁,如果管理得当,这里将不亚于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公园,班夫、优胜美地、阿尔卑斯......是的,也存在污染和管理问题,但我觉得只有充分意识到它的重要性,才更有保护的动力。

游记部分原文刊载于Sidetracked杂志,经授权刊载于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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