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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内政部长倡导“主导文化”,哈贝马斯指其违反宪法精神

徐爽/慕尼黑大学博士候选人
2017-05-11 15:57
来源:澎湃新闻
思想市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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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主导文化”成为德国舆论热议的话题,因为不久前德国内政部长德迈齐埃(Thomas de Maizière)在《图片报》(BILD)上发表了一篇特别的文章,题为《德国的“主导文化”究竟为何?》(Leitkultur für Deutschland - Was ist das eigentlich?),提出“将我们在最本质的层面上连接起来”的是德国的“主导文化”,并总结了十条德国“主导文化”的表现。

在难民融合频繁出现问题的当下,这十条“主导文化”显然主要针对与德国文化不同的穆斯林文化。文章一出就引来了广泛争议,大部分的批评者都认为,“主导文化”的概念与德国多元文化的事实不相符。

德国内政部长德迈齐埃(Thomas de Maizière)手持德国护照。图片来自网络

“我们不是蒙住全身的波卡罩袍(Burka)”——可谁是“我们”?

德迈齐埃罗列的十条德国“主导文化”可以概括如下:

1. “我们看重社会习惯,不是因为这些习惯的内容本身,而是因为他们反映了一定的态度,比如,我们见面打招呼时会握手;比如,德国有规定,禁止游行时遮挡全脸,因为展示脸,是一种公民之间民主关系的表达。我们是一个开放的社会,我们展示我们的脸,我们不是蒙住全身的波卡罩袍。”

2.“我们重视教育本身的价值,而不把它视为一种工具。”

3.“我们重视效率、成绩和质量。”

4.“我们重视德国的历史和历史遗产,无论高潮还是低谷。”

5.“我们是文化大国,在哲学、音乐、文学上享誉世界。”

6.“在我们的国家,宗教不论在宗教生活,还是日常生活中,都是一种黏合剂。国家对宗教的态度是中立的,但对教会和宗教共同体是友好的,而这其中的前提就是法律和人的权利无条件高于任何国家或社会层面的宗教生活。”

7.“我们生活在公民社会的文化中,面对冲突和不同意见或生活方式,我们是抱着尊重和包容的心态的,因为民主的多数原则本身包括了对少数的保护,但暴力在任何社会情况下都不被允许。”

8.“我们是理性的爱国主义者(aufgeklärte Patrioten),一个理性的爱国主义者意味着他爱他的国家,但不仇视其他人。的确,在我们的历史上,爱国主义出现了很多问题,它曾经演变为国家主义(Nationalismus),也曾一度不被自己的国民所认可,但这些都已经过去,尤其在年轻一代。”

9.“我们的文化、精神、政治都是西方的,作为德国人,我们始终都是欧洲人,这决定了我们的思想和政治。”

10.“我们的国人拥有对某些地点和日期的共同的集体记忆。”

德迈齐埃所说的德国“主导文化”,使“我们”连结在一起的纽带,从根本上讲就是对宪法、人的尊严、民主的尊重。字里行间都可以看出,对这些文化习惯的描述是针对来到德国土地上的穆斯林难民的。可以说,当内政部长德迈齐埃用非常简单易懂的德语写出这十条德国“主导文化”,他就像一个天主教的神父想要感化那些初来乍到的穆斯林难民。因为文化毕竟不是写入宪法的法条,没有强制性,就连内政部长自己也表示,我们毕竟不能给每位难民上一堂100小时的“德国文化入门课”。所以,“我们德国人对自己的文化有自信,才能影响别人,我们会向来到我们这里也允许留在这里的人伸出双手”,好让他们学习德国的文化,融入德国社会。但对于那些拒绝学习我们文化的、并拒绝承认法律人权高于宗教习俗的人,这位内政部长的策略简而言之就是,该包容的包容,该惩罚的惩罚。

漫画中,标有德国国徽的救援船向坐满难民的小船发出指令:“先学德语,然后我们可能会接收你们”。有趣的是,这个指令是用现在不再通用的德文尖角体(Fraktur)书写的,德文尖角体曾在16-20世纪使用,代表了德国文化最经典的时刻。图片来自网络

内政部长的十条“主导文化”,尤其是他所强调的对人权、宪法和民主的尊重,看似温和并且理所当然,但这些的基础,也是在之后的舆论发酵中最被人诟病的,是他所称的“我们”到底指谁?到底存不存在一个共同的“我们”?德迈齐埃自己预见到了这个争议,并且给出了答案:“我们”指长期生活在德国的公民,而不是短期居住的难民。这显然与默克尔类似“来了就是主人”的主张相抵触。今年2月默克尔曾在梅克伦堡-前波莫瑞州的CDU党会上称,“(德国)民族是指每一个生活在这儿的人”。而德迈齐埃天真地以为如今的难民只是短暂在德国停留,就像1960年代对待土耳其劳工一样,请他们来填补劳动力空缺,还期待他们劳动完了再回到土耳其,这是不现实的。

德国纽伦堡,联邦移民和难民局开设的社会融合课。图片来自网络

“主导文化”——炒了17年的梗,能帮助CDU赢回中右选民吗?

其实,“主导文化”引发的舆论讨论并不是一个新现象。早在2000年,联盟主席(Unionchef,Union指基督教民主联盟CDU和其姐妹党基督教社会联盟CSU的联合)、与德迈齐埃一样来自CDU的弗里德里希•梅尔茨(Friedrich Merz)就在当时针对移民和难民的政治讨论中引入了这个概念。此后的17年间,拿出“主导文化”来讨论已经成了在德国政治光谱中居于中右的、偏保守的CDU的例行事务。只是,这个炒了17年的梗,从来没有使德国在社会融合问题上变得更好。

这次,德迈齐埃又把“主导文化”回锅加热一番是一项竞选策略。就在去年,德迈齐埃还驳回了一位柏林内政议员“禁止波卡”的提议,但他并没有马上修正,而是置之不理,从而给自己留下充足的活动空间。在今年1月,柏林圣诞市场恐袭之后,德迈齐埃表达了“一个强大的国家在艰难时期应该坚持的主导原则”。现在,他把“主导原则”更进一步加强,变成了“主导文化”,这其实更多的是在德国难民融合问题十分敏感的当下,在德国州选的关键时期的一项竞选策略,因为将在5月14号进行的、德国人口最多的州北威州州选一直是德国大选的关键,德迈齐埃一向不满CDU在默克尔的领导下向左偏,偏离了原本的中右保守党派的面貌,所以,德迈齐埃此举无疑想从AfD那里把中间偏右的选民夺回来。

德迈齐埃的表态受到了来自Union内部的欢迎。巴伐利亚州CSU的秘书长布鲁姆(Markus Blum)甚至希望将十条“主导文化”写进法律,在巴伐利亚,“难民的社会融合需要依照德国的主导文化”,已经被法律所规定了,继而也要在联邦和国家层面得以贯彻。

保守的德迈齐埃当然也引来一大波批评,SPD(社会民主党)总理候选人、现在大热的舒尔茨(Martin Schulz)就批评道,德国的“主导文化”不是德迈齐埃的十条,而是宪法中写的自由和公平。

作为对“主导文化”的回应,德国哲学家哈贝马斯(Jürgen Habermas)同样以宪法为出发点,在《莱茵邮报》(Rheinische Post)上发表文章,直接指责内政部长宣传“主导文化”违反宪法的精神,因为宪法本身也是保护地区性传统多数文化与所有公民同样被要求的政治文化之间的不同的;少数族裔甚至可以按照宪法,在共同的政治生活的框架下,保护自己的文化权利和生活方式的完整性,所以,即使内政部长德迈齐埃一直强调德国的社交文化是“握手”,当他向你伸手时,“穆斯林们也不需要和他握手”。

德国巴伐利亚州基希塞翁(Kirchseeon)的圣科尔曼教堂,全身被象征德国国旗的、黑-红-黄三色布包裹住。图片来自网络。

“主导文化”——共同体连结的纽带,还是统一性的想象?

如果不去纠结内政部长德迈齐埃举的例子和细节,他倡导的是那些法律规定范围之外的、全德国社会都有的基本共识,比如对人的权利、对法律的尊重,对不同文化的包容,对社会公平的要求等等。但这些基本共识并不是德国特有的“主导文化”,而是现今欧洲和西方社会都共有、受基督教和启蒙运动等西方传统影响的价值和伦理共识。这些共识并不是一次倡导达成的结果,而是在公共讨论中被不断挑战和维护的,并且由社会细分的不同人群——不论中北部的低收入者还是南部的中产,无论年轻的批评主义者还是中老年保守主义者,不论本地成长起来的还是移民难民——都参与的,这是一个自然形成的过程,而不是由一个单独的文化旗手所推崇和固定的。

所以,当德迈齐埃想要在难民涌入时捍卫这些社会基本共识,他不能够诉诸“文化”这个概念。回到一种理想的、最正统的德国文化,让它成为连结和约束每个共同体成员的纽带和准绳,这不现实,因为事实上德国早就不存在一个统一性的文化了。它更加强烈地在各种亚文化中展示自己的差异性:政治上左的或者右的,地理上东西、南北都有自己的亚文化圈,比如,巴伐利亚就经常被德国人调侃成“国外”。

当西方社会基本常识都推给了“文化”,“文化”在德迈齐埃这里只充当了区分的工具:当他说“我们不是波卡”的时候,早就已经预设了一个完整和统一的“我们”这样一个德国群体认同,也将来自其他族裔和文化的人群排除在外,这不是所谓的“文化”差异,而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政治区分。“波卡”这个在德国远远不及法国等其他欧洲国家普遍的现象,在这里被德迈齐拿来充当“他者”这个对立形象,以强调德国自身的身份认同,并且试图在法律之外、以“文化”的名义塑造一个想象的文化共同体。

之所以是“想象”的,因为当德迈齐埃以德国“文化”的名义开口说话时,他并不能代表任何人,这种倡导只是一种空的言语行为,仅仅暴露着他对“文化”的简单幼稚的理解和为了德国大选而进行的有目的的挑衅,但这场言语行为的背后的问题却非常值得思考,因为“主导文化”的问题不仅仅只有德国社会会遇到,而且也根本不是什么“文化”的问题,而是文化政治共同体的基础性问题。基本共识的确立不得不建立在区分之上,但同时,即使是“主导文化”的批评者SPD们或者政治观点上更左的人,也不能否认有了这些共识是好的,不能否认他们也希望穆斯林难民能在德国社会按照这些基本共识行事。这是一个非常为难的时刻,就好像,我们知道道德的形成是权力运作——宗教的、世俗的、建制的——的结果,但谁也不能否认道德共识对社会的益处。为难之处还在于,当人们面对穆斯林难民大声疾呼社会共识,并且提倡“主导文化”的必要性和排他性,就变成了民粹;但当人们承认基本共识的内容,又对作为其他民族的“他们”表示包容,但不允许自己的子孙像“他们”那样,同时希望最好“他们”主动变得和“我们”一样,就又陷入了看似冷静的文化相对主义。二者都不会让任何人之间的真诚交流变得更好,那么,在民粹和文化相对主义之间还有没有另外一条出路?

内政部长德迈齐埃正是通过他的倡导和挑衅,让我们看到了这个为难的时刻背后无解的命题——文化政治共同体的基础恰恰在于没有一个同质性的基础,更让我们看到了德国社会的可贵和可爱恰恰在于,当有人说“我们大家”和“主导文化”时,就会有人站出来反对他。

    校对:徐亦嘉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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