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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脱欧,夹在英西两国间的直布罗陀何去何从

廖平
2017-05-11 14:34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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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计将于年内发售的第一人称射击游戏“使命召唤:第二次世界大战”(Call of Duty: World War II)近日披露,位于西班牙南部的英国海外领地直布罗陀将成为游戏的场景之一。游戏玩家会在直布罗陀经历怎样的“枪林弹雨”还不得而知,不过在过去的一个月里,直布罗陀却经历了一场不折不扣的“口水战”。

今年3月底,英国正式启动脱欧程序。英国脱欧本是一件颇为浩大的工程,然而直布罗陀这个面积仅为北京市东城区六分之一、只有3万多人口的弹丸之地竟然也成了脱欧谈判的热点之一。原来,西班牙对这块三百年前割让给英国的领土一直念念不忘,早在去年英国脱欧公投结果揭晓之后,时任西班牙外相的加西亚·马加略(García-Margallo)就说,英国脱欧加快了“西班牙国旗在直布罗陀飘扬的步伐”,暗示将利用脱欧谈判的机会收回直布罗陀。对此,在4月12日莱斯特城客场对阵马德里竞技的欧冠四分之一决赛之前,英国球迷高喊“直布罗陀是我们的”,大闹马德里;保守党大佬迈克尔·霍华德(Michael Howard)更是在脱欧程序启动后就宣称,英国政府必须明确重申对直布罗陀的承诺,甚至建议首相特里莎·梅效法35年前撒切尔夫人马岛战争之故事,“不惜一战”保卫直布罗陀。

直布罗陀地图

直布罗陀是西班牙南部的一块狭长的半岛,自古以来人迹罕至,但因其扼守大西洋和地中海之间的直布罗陀海峡,且半岛中央耸立着巍峨的直布罗陀巨岩,西临直布罗陀湾,易守难攻,战略位置重要,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中世纪“收复失地运动”时期,直布罗陀多次易手,甚至基督徒统治者之间、穆斯林统治者之间也会为了争夺该半岛而大打出手。在18世纪的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期间,直布罗陀迎来的新的主人:1704年,英荷联军攻克直布罗陀要塞,西班牙在1713年的《乌德勒支和约》中正式将直布罗陀永久割让给英国,直到今天。

直布罗陀成为“英国的”

作为在老牌殖民列强西班牙家门口夺取的领土,直布罗陀某种程度上也承载了英国作为新兴帝国的想象与荣耀。直布罗陀成为英国重要的海军基地,为英国后来称霸地中海迈出了第一步。

高约426米的直布罗陀巨岩气势磅礴,被认为是希腊神话中扼守地中海出海口的两根“赫拉克力斯之柱”之一,这两根柱子的形象仍然出现在西班牙的国徽上。而在英国统治期间,“像直布罗陀巨岩一样坚固”(as solid as the Rock of Gibraltar)逐渐成为一个成语,形容事物坚定不移。直布罗陀巨岩上生活着一种巴巴里猕猴,它们是欧洲唯一的野生猴群。在美国独立战争期间,西班牙和法国支持北美殖民地的反英斗争,在1779年到1783年围攻直布罗陀。相传一天夜里,西班牙派出奇兵从东面登上巨岩,打算居高临下突袭山脚下的英军要塞,但他们的行动惊扰了猕猴,而猕猴的叫声引起了英军哨兵的注意,最终西班牙的行动以失败告终。这一传说与“白鹅拯救罗马”有异曲同工之妙,让英国在失去北美殖民地之余重拾了帝国的信心,直布罗陀民间也开始流传这样一个说法:只要直布罗陀巨岩上还有猕猴,英国的统治就仍将持续。二战期间,英国风雨飘摇,直布罗陀猕猴的数量也降到了史无前例的3、4只,西班牙境内传言英国将丢掉直布罗陀。对此,丘吉尔特地安排人从北非引进同类猕猴以维持数量,鼓舞民心士气。今天,巴巴里猕猴在北非的数量急剧减少,在直布罗陀巨岩上却越来越多,还时不时下山“骚扰”当地居民和游客。

巴巴里猕猴与直布罗陀巨岩

英国在二战中幸存了下来,也保住了直布罗陀这块殖民地,但大英帝国的辉煌岁月已经一去不返了。虽然英国仍在直布罗陀保留了小规模的陆海军,它的优良港湾也仍是皇家海军重要的中转基地,但直布罗陀的战略意义已今非昔比。英国国内真正了解直布罗陀的人也不多,英国各大媒体在报道这一个月以来的风波时,还得在后面附上直布罗陀的简介,对民众进行“国情教育”,让他们认识这块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

直布罗陀人成为“英国人”

既然是英国从西班牙夺取的殖民地,很多人包括英国人都会想当然地认为这片土地上居住的是“西班牙人”,但实际情况却没有那么简单。

历史上那个征服美洲的西班牙其实是卡斯提尔王权(Crown of Castile)和阿拉贡王权(Crown of Aragon)组成的共主邦联,两个王权下面又分别有若干王国和公国,各个政治实体一直保持着各自的制度、法律和议会。在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中,赢得王位的费利佩五世于1707年到1716年之间通过了一系列“新基本法令”,取消了各王国的特权,形成了现代意义上的西班牙王国。而直布罗陀在1704年就被英国占领,从而错过了西班牙国家形成的重要阶段。值得一提的是,西班牙民族融合的进程并不彻底,北部巴斯克独立运动催生的恐怖组织“埃塔”曾肆虐西班牙多年,而加泰罗尼亚的独立声浪近年来也愈演愈烈,让西班牙政府头疼不已。

早就归属英国的直布罗陀则走上了更加不同的道路。在西班牙统治期间,直布罗陀除了驻军之外,常住居民只有4千,主要是一些渔民和西班牙政府征来修筑要塞的劳工,以及躲避法律制裁的逃犯。而在直布罗陀成为英国海上帝国的重要一环后,热那亚、马耳他等地的商人纷至沓来,就连在西班牙受排挤的犹太人和穆斯林也能在此找到容身之地。他们和本地西班牙人及英军家属逐渐融合成了异于西班牙的“直布罗陀人”,在19世纪形成了上万人的社区。直布罗陀和西班牙虽然分属两国,但普通居民跨境往来、通婚司空见惯,西班牙文化仍然在直布罗陀占据重要地位,西班牙语可以说是大多数直布罗陀人的母语,罗马天主教也是直布罗陀的主要信仰。另一方面,英国的统治也带来了英国的生活方式,无形中塑造了直布罗陀的文化。

今天,除了少数第一代西班牙移民之外,直布罗陀基本上人人会说英语,而且年轻一代的英语比西班牙语更加流利。直布罗陀人可以在两种语言之间自如地切换,需要表达情感甚至骂脏话的时候说西语,谈工作的时候说英语,在工作场合更是经常见面用西语打招呼、寒暄,接着就用英语谈正事。直布罗陀特有的方言Llanito更能说明直布罗陀人复杂的历史和成分,这种还没有规范化的语言融合了英语和西班牙安达卢西亚方言,同时吸收了来自意大利语热那亚方言、马耳他语、希腊语、阿拉伯语甚至希伯来语的词汇。直布罗陀人中午吃着西班牙海鲜饭或意大利面,下午喝着英式下午茶;英国特有的红色电话亭随处可见,但在和西班牙接轨的马路上,汽车又都是靠右行驶的,几乎每条街道都有官方的英文名和非正式的西班牙文名。

直布罗陀街景,靠右行驶的车辆与红色电话亭

文化虽然多元,但绝大多数直布罗陀人却直截了当地认为自己是“英国人”,说自己身在“英国阳光比较多的地方”,甚至不少人认为他们“在生物学上和西班牙人迥然不同”。当有人质疑他们的英语带有浓郁的南欧口音时,他们会反驳说苏格兰人的口音也很重——有趣的是,在英国都有不少苏格兰人认为自己不是“英国人”。

这样的身份认同基本上是在20世纪逐渐形成的。西班牙内战期间,在纳粹德国和法西斯意大利的支持下,军阀弗朗哥推翻共和政府,建立了长达四十年的独裁政权。军警和地主武装四处捕杀共和派、共产党人和其他进步人士,甚至无意间表达出对独裁政权的不满的平民百姓都可能惨遭毒手。为了躲避白色恐怖,20世纪30年代有不少西班牙人到直布罗陀避难,尽管直布罗陀内部不乏弗朗哥长枪党的支持者,英国政府也对弗朗哥政权奉行绥靖政策,但英国殖民当局和直布罗陀民众还是收留了这些流亡者。这些西班牙流亡者就在直布罗陀定居下来,不断向后代讲述在西班牙的恐怖经历,很多人也于二战期间在英军的工厂、码头效力,继续完成未尽的反法西斯事业。

西班牙流亡者在直布罗陀巨岩下支搭帐篷

由于表面上保持中立的弗朗哥政权与希特勒关系暧昧,加上直布罗陀海峡是英国通往地中海、中东乃至印度的必经之路,英国担心希特勒会假道西班牙夺取直布罗陀。为了防备德国的入侵,从1940年5月开始,英国政府辗转将以妇女儿童为主的1万6千直布罗陀平民转移到了英国本土和其他殖民地,只留下壮丁和军队坚守。这些平民被英国卫生部门安置在宾馆住宿,儿童则到学校里和其他英国孩子一起接受教育。幸运的是,希特勒夺取直布罗陀的计划因为弗朗哥不愿配合而没有得逞,二战也以轴心国的失败而告终。从1944年到1951年,这批直布罗陀人逐渐返回故乡。

直布罗陀的二战转移纪念碑

这段经历对直布罗陀人的心态产生了微妙的影响。要知道二战期间英国有大片殖民地被轴心国攻占、大批官兵和侨民沦为俘虏,就连家门口的海峡群岛也未能幸免,但几乎所有直布罗陀人都被转移,英国当局可以说是“仁至义尽”了,不少当年被转移的直布罗陀老人今天仍对英国政府的举措感恩戴德,而“共赴国难”的经历也很大程度强化了直布罗陀人的“英国认同”。另一方面,殖民地部和总督的一纸命令就可以让成千上万人背井离乡,生活习惯和语言的差异也导致转移期间的经历并不总是美好的,这让直布罗陀人感到了无法主宰自身命运的痛苦。二战期间由犹太律师约书亚·哈桑(Joshua Hassan)牵头组建的“民权促进会”很快发展成了政党,并于1950年赢得了直布罗陀第一届立法机构选举,哈桑也于1964年当选直布罗陀第一任政府首席部长,直布罗陀开始走上了自治的道路。

1954年,伊丽莎白二世访问直布罗陀

但高涨的自治运动并不妨碍直布罗陀对英国的忠诚。1953年11月,刚刚登基的伊丽莎白女王开始出访各殖民地和自治领,并于1954年5月抵达行程的最后一站直布罗陀,受到了直布罗陀民众的热烈欢迎。随着战后殖民地独立运动的不断高涨,于1956年加入联合国的西班牙企图借此东风收回直布罗陀。在西班牙的压力下,联合国非殖民化特别委员会于1963年宣布将讨论直布罗陀问题,这在直布罗陀引起轩然大波,包括哈桑本人在内的很多直布罗陀人之前从未听说过这么个委员会,命运被他人主宰的恐惧再度袭来。哈桑赶忙飞往纽约,向联合国汇报直布罗陀自治进程的成就,以表明直布罗陀并不是一块非自主的“殖民地”,相反西班牙独裁政权才是直布罗陀人民掌握自己命运的最大威胁。为了发出更明确的声音,直布罗陀于1967年9月10日举行全民公决,以12138票对44票的结果,否决了加入西班牙的提议。

1969年,西班牙封锁直布罗陀边界

弗朗哥曾说直布罗陀是熟透的果子,早晚要掉到西班牙的筐子里,根本不需要动武。虽然随后的联大决议并没有承认直布罗陀公投的合法性,但压倒性的结果还是让弗朗哥政权非常难堪。气急败坏的弗朗哥宣布于1969年6月8日封锁直布罗陀边境,召回所有在直布罗陀工作的西班牙公民,打算以此逼直布罗陀人就范。封锁边境严重影响了直布罗陀的生活,周末无法去西班牙度假的直布罗陀人只能一遍又一遍地绕着巨岩开车兜风。很多嫁到直布罗陀的西班牙妇女不得不忍受与娘家骨肉分离的痛苦,由于跨境通信也被中断,分隔两地的亲友只能相约来到边境,用喊话的方式来互相通报近况。弗朗哥此举完全适得其反,进一步加深了直布罗陀人对西班牙的敌意和不信任,很多人觉得西班牙只在乎直布罗陀这块地,完全不管直布罗陀人的死活。与西班牙社会的隔绝也驱使直布罗陀人开始越来越多地阅读英国的报刊、收听收看英国的广播电视,对英国的认同加强。

英国与欧盟之间的直布罗陀人

1985年2月,民主化的西班牙为了加入欧共体,在与英国谈判后重新开放了边界。今天,由于英国不属于申根区,往来直布罗陀仍然要接受西班牙海关的检查,接受检查的车辆在边境上也常常排起长龙,每天有数以千计的西班牙人到直布罗陀工作,直布罗陀人到西班牙旅游也是家常便饭。这种既留在英国、又在欧盟框架下维持和西班牙联系的现状恐怕是直布罗陀人最为满意的。21世纪以来直布罗陀经历的两次全民公投就很能说明问题。2002年11月,直布罗陀民众以98.97%反对的结果否决了英国和西班牙“共享”直布罗陀主权的提议;在2016年的英国脱欧公投中,属于英格兰西南选区的直布罗陀有95.9%的选民支持留在欧盟,留欧支持率为全英国最高。值得一提的是,与英国本土选民低迷的投票热情相比,这两次公投在直布罗陀的投票率都达到了80%以上。

为了纪念1967年9月10日的公投,9月10日被定为直布罗陀的“国庆日”。图为庆祝“国庆日”的直布罗陀民众

不过英国脱欧已成定局,为直布罗陀的前途蒙上了一层不确定的阴影。在欧盟占有相当分量的西班牙从未放弃对直布罗陀的主权诉求,就在英国启动脱欧程序之后,西班牙方面就借故加强了边境检查。不过西班牙政府并不是直布罗陀人真正担心的,西班牙和英国军力差距很大,且同属北约成员国,武力夺取直布罗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且作为欧洲第一个殖民帝国,西班牙跑到国际社会上大肆控诉英国殖民以争取同情也是一件非常“打脸”的事情:西班牙今天仍在摩洛哥海岸占据着休达和梅利利亚两块“飞地”,其中休达还与直布罗陀隔海相望;英国尚允许西班牙公民到直布罗陀务工,但西班牙却罔顾摩洛哥的主权诉求,在边境上竖起了高高的围墙。再说,直布罗陀为西班牙提供了数千就业岗位,如果这方面有什么闪失,会让本已不景气的西班牙经济雪上加霜。

所以,对西班牙而言,最好的选择就是和英国政府谈判“私了”,哪怕是共享主权也行。因此近日西班牙官员一直试图为直布罗陀问题降温,奉劝英国方面不要动肝火,事情可以商量着办。而直布罗陀人最担心的事情就是,白厅里的大人老爷们会在与西班牙谈判中“出卖”直布罗陀人的利益,毕竟4月29日欧盟公布的英国脱欧谈判纲领中已经明确规定,英国和欧盟达成的各种协定,在未经英国和西班牙协商的情况下不得适用于直布罗陀。直布罗陀政府首席部长皮卡多(Fabian Picardo)到伦敦四处奔走游说,呼吁英国政府不要背着直布罗陀人与西班牙交易,希望脱欧能就直布罗陀的利益做一些特殊安排;而于4月4日就任直布罗陀新市长的前“世界小姐”洛佩兹(Kaiane Aldorino Lopez)也不吝表达自己的“英国认同”:这位长着一副南欧面孔的美女市长对媒体表示:“直布罗陀是英国的,以后也将一直是。我们为什么想改变自己的国旗呢?”

直布罗陀政府首席部长皮卡多(左)与直布罗陀市长洛佩兹

面对直布罗陀各界人士频频“表忠心”,英国朝野没有理由不出来力挺。英国首相特里莎·梅在4月初会见欧盟理事会主席图斯克时就公开表示,直布罗陀主权问题“不容谈判”,而且脱欧进程不会抛开直布罗陀政府,保证结果最大程度地符合直布罗陀人的利益;工党影子内阁的脱欧事务大臣斯塔摩也表示,直布罗陀不是“一块用来讨价还价的筹码”,“保护直布罗陀主权并维护直布罗陀英国公民的利益至关重要”。

这并不能让直布罗陀人安心,因为毕竟脱欧进程还没有到艰难的阶段,什么样的漂亮话都好说。而且英国国内也出现了“放弃直布罗陀”的声音。4月9日英国《卫报》刊登的一篇评论文章就指出,原本占直布罗陀经济三分之二的海军开支已经大幅缩水,直布罗陀自定的低关税使其成了一块畸形的“毒瘤”:仅有三万人口的直布罗陀注册了六万家公司,这些公司牵扯境外腐败、洗钱的丑闻频传;英国的网上博彩公司集体转移到直布罗陀运作,成了直布罗陀增长最快的产业,使英国损失了数百万英镑的税收。针对直布罗陀的“表忠心”,文章尖锐地指出,这就好像小孩每周末去看一下爷爷奶奶,然后想借此骗光他们的养老钱。尽管这种论调目前在英国并非很有市场,但将来脱欧谈判进入“深水区”,英国政府是否会为了六千万英国人的脱欧大计而“出卖”三万直布罗陀人,也未可知。

    校对:栾梦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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