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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池上到上海,一次文化信仰的回乡之旅

薛仁明
2017-06-02 09:00
来源:澎湃新闻
文化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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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从《东方早报》开始,再到在上海的讲学,到如今对“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的认识,台湾学者薛仁明一点点形成了对上海的看法,也发现了上海人对文化的开放态度。他结合两岸交流与城市化进程中对回到乡村寻找精神之根,谈他个人的体会。

薛仁明在上海讲座

据说,过去有一部分上海人瞧不起乡下人。或因如此,每回我到了上海,总不禁笑着说:我来自台湾,现住台东的池上乡下,不折不扣,是个乡下人。

话说,我在渔乡茄萣出生,在渔乡茄萣长大,大学毕业,服完兵役后,则一直长住在米乡池上。1993年,我来池上,捻指间,也二十多年了。早些年,池上没啥人注意,远远没现在这么夯;当时,许多台北的朋友压根不知道这地方到底在哪儿;说起池上,仿佛比洛杉矶还远似的。但也正因如此僻远,除了素心之人偶尔来此走走之外,此地的乡居岁月,还真可称得上“简静”二字。

所谓“简静”,无非就是没太多的人,没太多的事,也没太多的资讯与消息,生活不那么复杂,于是,更容易接近本质。

初到池上,每逢土地庙酬神,或是元宵节闹腾,在锣鼓与丝竹一阵阵的喧哗声中,我也听,也没太仔细听,却常常有种仿佛触碰到本质的熨贴与踏实。原先,以为那是从小在茄萣听闻的北管,后来才知,更多,其实是客家八音。可不论是北管,抑或是客家八音,每回听了,都和我池上二十多年来才开始接触,进而逐渐熟稔的京剧与昆曲一样,乍听,先是微微一震,再听,就有种说不出的舒坦与安然,总觉得这才是真正熟悉,最该熟悉,也最与魂魄深处无有隔阂的声音。

音乐是文化的最本质。我来池上,能够从大学时代视为普世价值般的西方古典音乐中幡然转身,让北管,客家八音,京剧与昆曲这样的音乐静静地沁入心魂,进而重新与中国文化的方方面面觌面相逢,再进而让生命一年年地找回安稳与自在,显然,是受益于此地的自然环境。自然是中国文化的另一个本质。因此,中国人看山,看水,读山水诗,读山水画,总也有种说不出的舒坦与安然世人皆知,池上山水佳胜我在池上,看山,看水,看稻,看白云;南朝陶宏景有诗,“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我很喜欢他这种简静。

中国台湾地区的池上丰收季

后来,既是因缘际会,也是静极思动,我的“简静”岁月有了变化。最早,繁体版《胡兰成‧天地之始》面世,诗人杨泽笑话说,薛仁明“苦守寒窑十八年”,这下子,“出窑”了又两年,简体版《孔子随喜》在北京出版;一出版,和我结缘最深的,却是上海。

2011年春天,《孔子随喜》才出版半个月,忽地我就接到一位素不相识的《东方早报》文化版负责人邀约,邀写专栏。老实说,彼时我压根不知道啥是《东方早报》,查了一查,才知道《东方早报》在上海,若论影响力,大概与广州的《南方都市报》,北京的《新京报》相侔。

我又看了一看《东方早报》的文化版面,除了近乎台湾报纸的副刊,所谓的专栏版之外,还有大量的文化新闻;新闻涵盖了文学,音乐,舞蹈,戏剧(尤其是传统戏曲),学术,思潮等方方面面,或报导,或评论,每每一篇,动辄就两、三千字,多则六、七千字。电影“一代宗师”热映时,《东方早报》除了多篇评论,还采访了该片的武术指导,专谈武术,四、五千字,很精彩;我没去看电影,却读了这篇采访稿,很是兴味盎然又记得,“国光剧团”到沪上公演,《东方早报》大阵仗续数篇报导,有褒有抑,有议有评,其深度与广度,简直联想不起这是印象中的十里洋场。

同样让我联系不起来的,是《东方早报》的邀约。《东方早报》文化版负责人说,只要是写中国文化,啥都行。那么,字数呢?他说,每篇两千字以内,均可好,多久一篇他说,不一定,视版面而定;反正,写好了,寄给他就行。

结果,说是两千字,有时我写成了三千多字,他们也没啥意见,分两次发完,也就是了;可到后来,他们却屡屡就一次索性刊完。同样地,早些时或一个月才发一篇,或两星期发了一篇,或一周一篇;到后来,常常几天就一篇,最高纪录,一星期竟发了五六千字?啧!啧!怪了,上海真有那么多人愿意读这些文章?上海果真有那么强大的中国文化需求,让《东方早报》一篇篇稿子这么地发?唉!到底是上海变了?还是我压根就没弄明白上海呢?

这一写,两年多。专栏告段落后,不多久,《东方早报》也开始转型,从报纸变成新媒体,于是,有了“澎湃新闻”,“澎湃新闻”筹划甚久,2014年7月亮相,果然,声势惊人。8月,听说网上有篇我的演讲记录流传甚广,标题是《我们被科学主义洗脑得多彻底,连拿三炷香都觉得愚昧》,当下纳闷,啥时有我这场演讲?结果一查,是那年四月我在北京大学一场名为《以书院取代大学文科》的讲座记录,更改标题后,删成六千多字刊发。7月10日刊发后,没太大反应,不知为何,八月却引爆开来,突然大量地转载。从此之后,每隔一段时间,总会有一波转载,近三年来,根据转载的关注不同,标题改了又换,换了又改,前后也不知换了几回。可自始至终,没改,也没换的:演讲者,是我,来源,是“澎湃新闻”。

就这样,我和上海又结了缘。2014年10月“澎湃新闻”登载我在北大另一场讲座,《学问与生命之间》,审订后,改题《中国学问要建立在“感通”和“修行”基础上》。2015年,“澎湃”又节选我在北大以及恒南书院(上海的南怀瑾先生道场)另两场讲座记录,各七、八千字,分别谈读书人的生命气象以及中国学问的根本体质,编辑另订标题,一篇是《读书人的自我定位出了问题,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另一篇则是《偌大的中国,总该有些地方可让人做做健康的中国学问吧!》。

是的,偌大的中国,总该有些地方可让人做做健康的中国学问吧!透过“澎湃”的传播,这问题在一些无以安顿的读书人心里,一阵阵,顿起涟漪如此。一篇篇讲记刊载下来,我对眼下的中国渐渐有了新体会,对上海也渐渐有了新感受。以前,总觉得上海人市侩,精于计算,且又崇洋媚外,即使不说和我这一脑子中国文化的乡下人有多么地冲突,至少,也实难相容。

可几年下来,登我最多文章,发我最多讲记的,却都是上海媒体。是的,作为中国最大的城市与港口,上海其实一直也是中国最大的窗口;自五口通商至改革开放,当中国苦思如何应对西方,焦虑地张望外头时,上海人凭窗伫立,便使劲地向窗外看,向窗外学;有时使劲过了头,甚至,都还瞧不起窗内的种种。而今,天下形势丕变,一方面,中国继续张望着外头的世界;可一另方面,外头全世界更急切地张望着中国。这会儿,作为中国最大的窗口,上海人既远眺窗外,同时也开始回望窗内。这一回望,凭着上海人一贯的敏锐,真要论深度,论广度,恐怕,都不是中国其他地方轻易所能及了。

大家都知道,中国在剧变。剧变之一,是恢复了文化自信,也开始了文化重建。文化的重建,可堂而皇之,很高大上,但最本质的,恐怕还是每一个浮躁而漂泊的个体能够借以安身立命。谈中国文化,就是要找回中国人该有的安身立命。

前些年,两岸往来热络,尤其开放自由行之后,大陆对于台湾人情的温厚与生命的安稳,印象极深。这种温厚与安稳,既源于宗教的发达,也源于台湾对丧礼与祭祀的重视。尤其台湾乡下,也包括金门,丧礼与祭祀一直都是中国礼乐文明的古风犹存。可多年以来,由于唯物主义的包袱,大陆对于丧礼,多半草率(城市几乎都三天了事)。对于祭祀,更斥为迷信随着文化重建的方兴未艾,也随着安身立命的日益迫切,先前我在《东方早报》专栏虽说提过,却始终没机会展开来谈,之后,机缘日臻成熟,我想在北京大学专讲一场《中国人的信仰》,可校方犹有顾忌,只好更改题目,但仍围绕着这两桩大事来谈,于是,2016年初,“澎湃”刊发讲座记录,标题很好,很大方,啥包袱都没有,名曰《中国的丧礼跟祭祀重要在哪里?》。

同样是2016年初,我在上海讲课学员各行各业,多半四十岁上下,他们部分是自由业,部分是全职母亲,时间相对都好安排。可有些人上课,工作两头牵挂,不时就得匆匆来,匆匆往;有些人则为专心上课,事先请了五天整假。这五天,周一到周五,讲中国人的文化基因,上午从“论语”切入,下午则从戏曲入手。大陆四十岁这辈,多半对“论语”不熟,对戏曲更陌生。除幼时陪爷爷,奶奶看过戏曲之外,成长过程中,恰值改革开放,在西化狂潮下,很“自然”就对传统戏曲这种中国文化的最本质多有疏隔每回转到了戏曲频道(譬如中央电视台第11频道),总立刻转台,春节联欢晚会一到戏曲,也必定就起身歇息去了。总之,对于戏曲,要不反感,要不,就是无感。

可怪的是,才第一天下午,也才看了裴艳玲与国光剧团合演的“龙凤呈祥”前几折,课罢,他们悠悠缓缓,刚回魂似地,竟一个个叹息:“唉呀!真没想到传统戏曲这么好!”看来,中国人可以被洗脑,却没办法转基因。中国人的文化基因一直都在,传统戏曲也一直都那么好,昔日,不过被蒙蔽,被遮掩了,而今,因缘俱足,彼此就欢欢喜喜,又觌面相逢了。

这一相逢,别人不说,就说维莹。维莹是一所新教育实验学校的创办人,也是这次课程的主办方。从小在上海弄堂长大,地地道道就是个上海本地人,上完五天课,她家里开始咿咿呀呀传出京胡的声音。以前不听京剧,也压根没兴趣的她说道,“不知其他人怎么样,反正我现在边做家务边听京戏,听得浑身热乎,听得心里来劲,家务干得越来越欢喜。”

上海朱家角的昆剧表演

当生命触碰到最本质,开始与文化基因紧紧绾合,人才可以不再浮躁,不再漂泊,进而慢慢有种踏实,有种欢喜。连柴米油盐,连寻常家务,都可以有种庄严与喜乐。早先我在池上如此,而今,维莹在上海亦如此。这份踏实与欢喜,逐渐在维莹为首的那班上海学员身上发酵,酝酿,感染,静静地,再传播开来。

2016年秋天,上海再次开课,在七宝古镇的朴山堂茶馆,同样周一到周五,同样有人请了五天年休。用维莹的话说:“是的,薛仁明老师又来了,依旧白衫布包,踏着磨旧了的布鞋。一杯茶,一把椅子,讲了五天的课,东拉西扯,却打通千百年的文化命脉。”

原来,在中国人的血液里,千百年的文化命脉一直都还流淌着。寻常生活的点点滴滴,也依旧与中国文化的方方面面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只需回身一望,就能开始打通,开始联系,开始有种说不清的舒坦与安然于是维莹又说:“老同学自然已经熟悉薛老师的风格,乐呵呵地听着,不忙记笔记。新同学第一天往往被这种风格弄得有些头晕,正在迷糊之际,突然领悟到什么,继而进入状态,一起笑一起流泪。”

上海芳甸路上的喜马拉雅美术馆外的稻田

领悟的,是什么?进入的,又是什么?一起笑一起流泪过后,上海这群新,旧学员仍持续发酵,酝酿,感染,同样又静静地,传播开来。年底,我上了2016上海的第三回课。这回,是在浦东。主办是廿一文化。廿一位于浦东新区政府几百米外一栋办公大楼整整一层的第廿一层楼。董事长李威,原先做金融,事业风生水起之际,幡然转身,从此回望传统,致力于中国文化的重建。李威之所以转身,我没细问,大概,当初身心无以安顿吧!

李威这一转,一如上海这些年的变化,也一如眼下中国的天翻与地覆才刚几年前,整个中国都还如火如荼推动着城市化进程。可是,一眨眼的工夫,突然就流行起以前乡村最在意的廿四节气,每次的节气交替,大家总讨论得火热非常,很是“天人合一”。

2016年12月19日,“三联生活周刊”更在封面写着大大四个字:“到乡村去”,上头,还有四个字注脚“精神之根”看来,这回中国人可真要使劲找回精神之根了。

这就好比,那天我在浦东,沿着“廿一文化”前面的长柳路走去,转个弯,迎春路;再转弯,金松路;又转弯,丁香路;复转弯,芳甸路一路走去,路名竟如此风光明媚,顿觉心旷神怡,恍若,又回到了池上。

    校对:栾梦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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