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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倬云:处在这个世界,小事大以礼仪,大事小为自治

2022-03-08 07:1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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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看理想节目 看理想

最近社交媒体上的政治浓度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所有人都被迫或主动地吸入了许多战争的信息。

今天分享的文章来自历史学家许倬云的节目《许倬云十日谈:疾病、大国博弈与我们的未来》。他以知名学者弗兰西斯·福山的观点切入,详细讲解了民主制度为何脆弱。

许倬云认为,作为一个历史学者,应当保持相当程度的客观,不能因为偏好哪边就讲好话,不喜欢哪边就讲坏话。或许,普通人也应该向这个目标看齐。

讲述 | 许倬云

来源 | 看理想节目《十日谈》 第十谈上、下

1.

美国的社会制度是不是尽善尽美?

现在的美国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

在上个世纪的尾巴,差不多二十年前左右,有一名学者叫弗兰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他学的是国际政治,他的老师是很重要的政治学家,叫萨缪尔·亨廷顿(Samuel P. Huntington)。

亨廷顿当年的主张是:世界上正在进行的是文化冲突。也就是说,白人文化以民主自由为主体,在西欧白人文化以外,另外一种文化是第二世界、第三世界它们各自代表的儒家文化、回教文化以及社会主义。美国代表的白人文化和其他文化发生冲突,这是他的观点,就是“文明冲突论”。

弗兰西斯·福山作为他的学生,在其基础上延伸了一步——在二十年前,他就说,美国自由、平等的民主制度,以及市场经济决定的资本主义运作,这两者大概都在人类的历史上走到了最后一站,后面不会再有新东西出来了,往后的历史都是补充而已。

他的意思是:美国代表的制度已经到了人类能够发展的尽善尽美之处,不会再有很重大的冲突和改变。美国基本上在文化冲突阵容中已经占了优势,也占了领导地位。

大概二十年前他说这话时,美国正好渡过了一个难关——经济上的转型。从传统的重工业,比如汽车工业、钢铁工业等等,逐渐开始转型到新的科技,以科学为底子的技术,而不是以生活需要而发展出来的科技。科技两个字,在新的工业社会里是不可分的。

福山认为,美国的制度已经到了尽善尽美的程度。这话说得有点绝对,所以自从福山说了这个观点后,很多人都批评他对世界的看法太简单了。我也认为他的说法过于简单,所以必须说一下他的观点的不通之处在哪里。

第一,他假定美国自由、平等的民主制度,是演化过程的最后一站。大家都知道,演化论是生物学上的名词——生物演化(biological evolution)。演化是向外开展,而不是一站一站往前面的目标进行。

开展之中,碰到新的环境就要采取新的策略,发展新的制度——动物会发展出新的特性、新的能力去适应;在制度上,新的制度可以面对新的环境做更进一步的发展。这个演化是没有尽头的,并不是后来者必定高于前一站,这误解了演化,也误解了自由民主。

福山之所以会这么想,是因为他觉得美国在今天的世界上已经稳稳站在第一梯队中的最高地位。经过了两次世界大战的考验,美国的制度证明他们可以很快地动员人力物力,打大规模的战争,能够把经济制度、工业制度上出现的效率用在战场上、用在组织部队上、用在编织大战略上。

冷战期间,虽然美国和前苏联之间没有热的战争,但冷的战争,各方各面都在竞争。目的是什么?美国要证明,美国自由市场的经济制度更胜一筹,因为它弹性很大,生产力容易调动,可以由需求决定市场、由市场决定生产。这个刺激可以一直带着社会向各种方向走,所以有它的弹性和优越性。

而且发展生产力很容易,因为生产越多,赚到的利润越多,参加的人越多,最后大家得到的钱都比以前多——用一句白话来讲,饼越做越大。不是分一个饼吃一小块,而是把饼做大。一个人分到的即使是最小的一块,也比小饼分几大块,有些人吃不到,而一些人吃一大半更优越。

这句话是用冷战时期的苏联制度来比较的。那时候是计划经济,工作者要得到应有的待遇和福利,生产是劳力和资本和原料三方面的合作才有产品,所以产品的增值,劳工应该得到相当大的一部分,这种工人为主体的国家制度应该是公权力来保障工人应有的福利和应有的权利。

冷战的胜利是指这个事情。在世界的整个局势上,旧苏俄垮掉变成了今天的国家社会主义,而不是真正的社会主义国家,是少数寡头拥有的国家。

相比之下,西方国家走得相对比较顺畅。在美国领导之下,欧洲复兴,五十年来走得很顺畅,欧洲到今天成立了欧盟,正走向共同的大同世界,而这个大同世界由美国来领导。

演化论的“evolution”(进化)不是有目标、有方向的进展,它是适应、是发展。

我们再看看美国本身这个机制,它最早选择的理想是人人平等、人人自由。凭着自由和平等可以摆脱宗教的偏见,摆脱社会地位上贵族和平民的差异,摆脱穷人和富人的差异,在新天地的美国成立了一个新的实验。

这个实验,从开始到现在已经有300年,前面走了150年试路的工作,走得很慢,但走得相当顺畅,后面150年走得比以前更好。于是,从一个小小的殖民地,转变成世界最大的强国、全世界的领袖。这是弗兰西斯·福山的意思。

2.

民主制度其实非常脆弱

我们再看看:民主制度是不是一个设定得最好的制度呢?它的后果是不是一定是个童话般的最好结局呢?其实不然。

民主制度的母型,是战斗部落里每个参加作战的战士都有发言权。战斗部落出去战斗的时候,为了发动每一个人的积极性和主动性,就要选定一个目标——将大家抢来的物资,一起公平分。

要打好这场仗,每个人的生命都会有危险,每个人都要牺牲一些东西。所以在这种条件下,每个战士都有充分的发言权。

比如他们可以在战后质疑司令官的分配,为何给某某单位那样的待遇?是根据什么表现给的?司令官就要解释给他们听。民主制原则就是从作战部落这么一步步演变而来。

后来发展下去,商业部落要么用快船抢劫,要么经商。没有人抵抗他们就抢钱,有人抵抗他们就经商。抢来的物资或者买来的物资,他们转运到另一个口岸,又能赚到钱。

一条快船出去,几十个人划一条大船,又要作战,又要做买卖,又要经营,沿途上要经历许多苦难。最后快到海滩时,商业部落的所有成员会聚在一起讨论,谁的功劳最大,哪个策略是对的,哪个是错的。如果有人阵亡,他的眷属还可以来代表参加议会。

这种模式后来发展成英国的议会,因为议会本来就是谈话会。当共同的意见输出来,就是自由的民主制度。

我们再看看希腊。希腊的雅典认为自己是民主城邦。城邦的所有公民都有发言权,有权利提议放逐某人而不经过审判——一个公民提议放逐张三,如果有上千个公民同意放逐他,那么这个人就得离开。

这也是一个城邦或一个部落安顿下来之后,在安顿中要求取内部最大的协调和合作。这是民主制度的定义。

在希腊城邦里,斯巴达就没有雅典这么民主化。

斯巴达是军事领袖型的城邦,有两个王,还有元老会或长老会。最有经验的战士领导城邦的公民出去作战。两个王里一个守家,一个带兵出去战斗。这个制度在战斗期间没有民主,战斗完了可以谈民主。战斗开始之前讨论战略可以谈民主,战斗期间则只有号令。

因此,希腊城邦并不是民主制度的典型代表。柏拉图讨论民主制度的时候就说,民主制度会有很多种方式垮掉,它实际上是非常脆弱的。

比如军人专政,会变成军阀;富人有钱,可以买大家的好心,获得支持,变成富人政治;寡头政治,当几个人在一起组织成小集团,他们联合执政就是寡头政治;还有流氓地痞,或者是会演讲的人,都有可能变成民主制度的代替者。

民主制度非常脆弱,只要里面的任何一环一松,就可能被其他制度代替。所以弗兰西斯·福山认为民主制度已走到尽头是过于简单的想法。其实,谈民主制度的第一个祖宗柏拉图,早就指出了它的脆弱之处。

3.

没有完美的制度,只有不断更新的制度

回看美国本身,福山在另一篇关于“平等”的文章里写得比较在理。

因为美国强调地位平等,所以美国现在有许多带有贬义的群体名称就不再用了。比如非洲后裔过去被称作“black”和“negro”,现在称呼他们要用“African America”,美籍非裔。

福山说,美国现在有白人的美国、非裔的美国、拉丁与西班牙裔的美国、印第安人裔的美国、亚裔的美国等等;还有中产阶级的美国、富人的美国、穷人的美国、工人的美国;更有城市的美国、农村的美国、郊外的美国、小区的美国……他说美国有太多不同的群体了,太多地位(status)无法结合在一起,他深为担忧。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他好像忘了他曾经讲过民主制度已经走到尽头,尽善尽美了。他前后的话有相当大的矛盾之处。

任何制度都有好和坏的地方,都有老了和僵化的时候。当制度趋向僵化时,就需要有人想出办法来适应、调节、转变。当一个制度是完美的,这代表着它离毁灭不远了,因为完美之后就没有适应新变化的能力。

改变需要两个能力,一个是适应的能力,另一个是反身自省的能力。制度需要一个机制去展露出它的毛病,被大家注意,然后还需要另一个机制去让大家可以慢慢地改变制度的方向。反省和改变是相辅相成的。

按照理想的规划,美国的民主制度应该让所有公民都有发言权,甚至都有机会当选总统,所有的改变都可以在讨论中进行。但他们忘了,当一个制度老化时,组织中专业的人最容易僵化。

美国的共和民主两党斗争已久,不就是为了抓住大权吗?而美国的许多公共体系也非常僵化,制度化的繁文缛节愈来愈多,规定越来越繁琐。比如每个大公司有一个总裁,若干个副总裁;一个学校,有一个校长,还有若干个副校长、助理副校长。

单是管理阶层,本来只需要两三个人,却涌进了一堆人,每个人手下还有若干助手。冗员之多,联邦政府、私家单位,最求利的公司,都不能避免这个问题。这是一个大问题。

第二个问题是,这些人常常占了位置就不愿下来。

虽然有民主平等,有自由发言,但老化的过程无法改变就会给国家造成很大的难题。当每一群人都要顾全自己的利益,那么国家利益就会被七分八分,谁也不能过上舒畅的日子。所以福山说美国的现状良好,我无法苟同。

美国今天虽然看着辉煌,是最强大的国家,但它有几万架没有用过的战斗机停在沙漠上、停车场上,或者停滞在机场上。这些要花多少钱?

美国过去提倡自由贸易,自由贸易最后的目标是走向全球化——大家在一起,彼此呼应、彼此帮助、彼此支援的全球大经济。但是美国作为提倡经济全球化的国家,却在特朗普手上,一处处把条约毁掉,把国际组织解散掉,或者使它无效化。

美国已经逐渐失去作为国际领袖的、跟它的地位相称的声望。说以上的这些话,我十分痛心。美国是我受教育的地方,我盼望美国从宪法出发,能走得更好。

世界最好是大家共同来参加,在共同地位的国际组织里,一起决定事情,不要由一个国家做其他国家的领袖,大家平等相处。

大国要懂得怎么样保护、爱护小国,小国要知道怎么样在大国前面不失身份,求取平等的待遇,对彼此有促进,又互相了解。

这就是小事大以礼仪,大事小为自治,这样才是合理的事情。

一个提问

问:当今世界再度进入分裂与冲突,在这样一个时代,如何凝聚人类的共识,朝着理想国的状态迈进?当今分裂、冲突的世界最终会以一种什么样的形态收场?

许倬云:建立共同帮助的生活圈。人跟人的关系不完全是经济关系,也不完全是买和卖,共同生活在一起是人的关系里最重要的一块。

生活圈就是个小乌托邦。丹麦、瑞士、挪威这三个小国,实际上就着重在生活圈的互依互靠上。他们的社区设计很有意思:学校是全社区的中心,每个课堂外面都可以看得见;学校旁边是养老院,老人和小孩的笑声可以互相呼应,未来和过去联系在一起。

至于人跟人的关系,我的观念是:什么是自由?自由是我有基本的自由,但我的自由不要妨碍别人的自由。我要平等,要同样的待遇,但不要说只有我的权利,没有人家的权利。“自由”“平等”既要想起自己,也想起别人。

中国传统文化里提倡“忠恕之道”。中国整个的理想是从“修己”开始,“修己以安民”。修己的第一步是“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这个心开始开发下去就是“恕”,我的心如你的心;进而发展到“忠”的阶段。心里面忠实于自己,忠实于自己的工作、职位,也忠实于国家、社会。

“忠”“恕”两个字,合起来就是“仁”。“仁”是有关心的内在层面,“义”是人跟人相处的层面。“仁”是内修,“义”是外和。“仁”“义”“忠”“恕”是大同之道的根本假设,也不是要求人马上就能做到——做不到安民的,就可以先安自己。

*回答为节选,完整请移步《当今分裂、冲突的世界会以什么样的形态收场?| 问道许先生》

*文章整理自看理想App节目《许倬云十日谈:疾病、大国博弈与我们的未来》第十谈上、下。有删节,原内容请移步看理想App收听。

配图:《至暗时刻》《逃离德黑兰》

《坠入》《美国工厂》《野梨树》

封面图:《逃离德黑兰》

原标题:《许倬云:割裂的世界,如果做不到安民,可以先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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