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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神父亲:儿子的人生已经有不可替代的价值

2022-03-11 11:4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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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Figure的第283支 ▼ 原创视频

每年二月的最后一天是「国际罕见病日」。数据显示,我国有2000多万罕见病患者,每年新增患者超过20万。渐冻人、瓷娃娃、粘宝宝……随着媒体的宣传报道,这些罕见病患者群体的名字逐渐走入大众视野。

对患者家庭来说,这种关注带来的帮助或者意义有多大呢?在Figure拍摄期间,罕见病患儿颢洋的母亲沈蕾说:「最迫切的希望,就是他能活下去,这就够了。」

导演|钟徐姣

撰稿|乔 伊  

编辑|张 帅  

出品|FigureVideo

联系徐伟采访的人,现在已经少了很多。

几个月前,当「高中学历父亲自建实验室制‘药’救子」的故事在网上传开之后,各地的媒体人纷纷登门,让这家人应接不暇。

妻子沈蕾感受到了徐伟的压力。哪怕在深夜里,他也一个人在客厅不停地打电话、发信息,旁边的桌上放着打开的啤酒。经过媒体报道,家里确实得到了一些帮助,但徐伟觉得儿子的病情得到解决前,还需要更多人帮助。不管是什么样的采访者,他都不敢拒绝。

徐伟有许多想不通的事。艰深晦涩的生化医学知识,对高中毕业就早早进入社会工作的他来说有多难理解,是可以预见的。另一些则无关于此。

当徐伟决定找一家实验室配制组氨酸铜为儿子治病时,妻子拦住他,希望他不要冲动,再等一等想想办法,他无法接受:孩子的病等得起吗?

当徐伟制「药」成功,孩子的病情有所好转后,他打算把家里的健身房改造成简易实验室,遭到了父母的强烈反对——他们觉得这些「荒唐」的事影响了原本平静的老年生活。徐伟不解:到底是搬了一些东西影响生活重要,还是救孩子重要?

 

徐伟在家里的简易实验室

当徐伟被贴上「药神父亲」的标签上了热搜后,很多人觉得不可思议:这个人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动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他也很疑惑:一个父亲为了救自己的孩子努力做一些自己也许能做到的事,不是应该的吗?

在惊讶赞许声之外,有人怀疑他的初衷和动机,也有人觉得他无知自负,在拿生命开玩笑。徐伟没有理会,只是跟朋友闲聊时吐露:如果有选择的话,谁愿意去看那些复杂难懂、宛如天书的生化理论和医学论文呢?

没人想要成为「高中学历的父亲为了救子,试图突破医学藩篱自制‘药物’」的故事主角,但命运却一直推着徐伟,不由他停下脚步。

确诊

2019年末,儿子颢洋已经6个月了,但还是不会抬头,也不会翻身。跟活泼好动的大女儿露露相比,颢洋显得格外安静。家里人隐隐有些不安,是不是孩子发育迟缓?去医院看做了很多检查,也没查出个所以然。

直到几个月后基因报告结果出来,才终于确诊:小颢洋得的是一种名为Menkes综合征的罕见病——由于基因遗传或基因突变导致身体对铜离子吸收障碍,造成头发灰白、皮肤松软、血管迂曲等。因为铜元素的长期缺乏,孩子的身体会慢慢产生一系列并发症:有可能失明,也有可能呼吸受阻或者肺部感染,甚至最终可能因为器官衰竭而死亡。

 

小颢洋

小颢洋是云南省为人所知的第一例Menkes确诊病例。主治医生从业多年第一次听说这个病。他告诉徐伟一家:患病儿童三岁之前的死亡率几乎是100%,至今全球还没有治愈的案例。

2018年,国家卫健委连同其他几个部门发布了国家《第一批罕见病目录》,共涉及121种罕见病,小颢洋所患的Menkes综合征因为过于罕见,甚至不在收录之列。

颢洋出生以后,由母亲沈蕾一手带大。她经常边摸头发边逗孩子:「你这是什么毛,像个小老头一样头发灰白,又卷又搓手。」

刚确诊时,医生告诉沈蕾,这个病85%是她遗传给孩子的。因为Menkes是隐性遗传病,在女性身上通常不致病,但有可能携带这样的基因。如果大女儿也携带了这种基因,那么将来她生育时同样面临孕育Menkes孩子的风险。

从医院回到家,沈蕾一口饭也吃不下,一直瘫倒在床。父母劝她多少吃点,两个孩子还需要她照顾,她只好强撑着起来喝了点粥,但实在没有精神和力气,又回去躺下了。

儿子颢洋才刚一岁就得了这样的病,几乎看不到治愈的可能,这已经是她无法承受的打击,更大的打击是这病可能是由自己遗传给他的。还有年仅五岁的女儿露露,如果她遗传了这个基因,将来结婚生子都会受到影响。

躺在床上,她甚至在想:如果徐伟当时不是跟自己结婚,不是跟她生小孩的话,也许孩子就不会生病。

但她不敢跟丈夫聊这些,她担心万一他真的怪自己呢?

过了20多天,在昆明做的抽血检查终于有了结果,儿子的病并非遗传,是基因突变导致的,丈夫徐伟和女儿露露也都没携带致病基因。

沈蕾松了一口气。

制「药」

与沈蕾的纠结矛盾的心情不同,徐伟一心只想着赶紧找办法救孩子。

网上关于这个病的资料很少,他不知道哪个医生能看这个病,有没有其他病友能沟通交流。孩子确诊的早期,他也在网上寻求过帮助,还求助过当地有影响力的媒体,都没有得到回应。

偶然间,徐伟在一篇文章里看到北京301医院的一个医生曾经治疗过Menkes的孩子,于是一家三口赶紧做了核酸飞往北京。

按照医院的疗法,给小颢洋打了一段时间的微量元素后,效果并不好。孩子容易血管迂曲,无法不停地静脉给药。

 

一家三口在昆明的医院

眼看就要无处打针了,徐伟觉得这不是一个可行之计,便开始着手查论文看还有没有别的方法。国内的论文少就去国外网站找,单词看不懂就用软件一字一句翻译着看。翻译过后虽然每个字都认识,但连起来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感觉跟看天书一样——高中还没念完就已经出来工作的他几乎没怎么接触过论文,更别提医学相关的论文了,时常看着看着就睡过去了,一觉睡醒后再接着往下看。

直到有一天,一篇关于组氨酸铜的论文进入徐伟的视线。论文里提到有大量的实验数据表明这种蓝色试剂能缓解Menkes病,而且它的制备方法也写得清楚详尽,只需要几万块钱的实验设备就能制作出来。

查资料之前,他也曾心存侥幸,也许孩子的病按摩一下、吃点中药就好了。但自从看了各种论文,了解了这个病的机制以后,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或许这个组氨酸铜可以试一试。

沈蕾知道丈夫一直在不停地查资料,联系各种人和药厂,想法设法给孩子找药用。每天她都能看见徐伟在医院里跟医生交流,有时医生会根据他的问题提一些建议,但徐伟听不太明白,第二天又来医院聊时,他已经能顺着医生的建议提出新的问题了。

但当徐伟要去上海找实验室制「药」时,她还是有很多顾虑——从来就没听说过谁能自己做个「药」出来,哪有那么容易?她也不确定徐伟在网上查到的资料有没有科学依据,这个东西到底管不管用。这让沈蕾很不放心,她让丈夫再考虑一下,不要那么着急冲动。

 

颢洋小时候的照片

但徐伟已经决定了,不能让孩子坐以待毙。

他在上海找到一家对外开放的实验室,按照论文里的原料和配方,开始制作组氨酸铜。第一次制作成功后寄了两瓶回家,妻子拍了张照片给他:收到时,蓝色药剂已经变成了黑色。

再次查阅资料,徐伟发现组氨酸铜必须保存在4℃的环境里,于是又做了第二批。这一次他自己买了个小冰箱当天就坐飞机拎回了家,然后开始在兔子和自己身上试验——按照资料,组氨酸铜只要不过量注射就不会有致命的风险。

妻子也加入了试验。观察了四天后两人都没有异常,便开始尝试给儿子用。没多久,去医院检查时颢洋的铜蓝蛋白指标就恢复正常了,他的病情真的得到了缓解。

初步成功给了徐伟信心,他决定自己制「药」。在上海的实验室里,他把制作的流程全部拍了下来,还在手机备忘录里做了细致的笔记。

 

徐伟在实验室里

徐伟算了笔账,去一次上海的成本加起来都够买齐所有设备了,而且组氨酸铜的制作成本很低,如果孩子一辈子都要用这个「药」,一直找实验室做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开始自己制「药」后,徐伟被媒体广泛报道,成了网友口中的「药神爸爸」——但他不断对媒体强调:组氨酸铜制作原理清晰,制作过程也不复杂,自己求医无门才不得不这么选择这么做。

家人

「你没办法了,没有其他的药可以用,不用你怎么办呢?」慢慢地,沈蕾不再劝阻丈夫,她开始把希望寄托在徐伟身上,盼着有一天孩子真的能治愈,能像其他小朋友一样健康长大。

但徐伟没有得到所有家人的一致支持。为保障实验的顺利进行,他需要一个独立的、无菌的环境,他将家里用来放健身器材的房间改造成25平方米的封闭式实验室,因此和父母大吵一架。

「很幼稚很荒唐很可笑,谁听了都会觉得可笑。我就骂他败家子,‘你是不是是闲的没事干,是要败我的家是不是?’」老人非常坦诚。他们对小颢洋自然是喜爱的,但「原来我想的呢,这病能治,最多也不过是钱的问题,结果查了一下,这个是世界罕见病,治不了的。我们老年人想,既然得了就顺其自然,还在的时候给他吃好喝好,就是我们做长辈的一点心意了。」

 

颢洋的爷爷奶奶

颢洋的治疗费是一笔非常大的开支,徐伟一家三代住的这套房子已经抵押出去,「花销的话,光实验室就三四十万,还没算动物实验的钱……」

受疫情影响,用作动物实验的猴子资源稀缺、价格飞涨,这让徐伟寝食难安。保守估计,给孩子治病已经花费近百万。但又如何?自己的儿子、孙子总得管,徐伟的父母也只能选择支持儿子。

沈蕾总是对一个人心存愧疚,就是女儿露露。

露露偶尔会追着问她:其他小朋友两岁半都可以上托班了,弟弟为什么还不会走路?沈蕾就会说弟弟生病了。女儿又会问:那弟弟什么时候会好呢?她就会告诉露露,爸爸已经在救他了,马上就会好的,也许明年就可以跟你一起上学了。

露露敏感细腻的一面已经显现了出来。之前有两次弟弟在吃东西的时候突然被呛到,一下子整个身子都绷直了起来,最后靠人工呼吸才缓过来。露露被吓到了,现在只要她看到爸爸妈妈在喂颢洋吃东西,弟弟咳嗽了或者哭了,她也会立马放下手里的玩具,赶紧跑过来:弟弟怎么啦?

平时,露露跟着沈蕾在建水生活,周末才会回到昆明和爷爷、奶奶、爸爸、弟弟团聚。但是妈妈经常得带弟弟去看病,一去就是半个月、一个月,平时还得上班,很少有时间陪伴她。有时露露在家徒手爬门或是在沙发上跳来跳去的时候,沈蕾都会随她去。她安慰自己,也许这种放养式的方法更能让露露保持天性。

回到昆明,徐伟单独带露露出去玩,还答应给她买玩具。露露提出想要一个奥特曼。徐伟很奇怪:「你为什么喜欢奥特曼?」露露回答:「这还不简单嘛?我相信光呗。」

 

徐伟和女儿在超市

时间

2021年8月中旬,徐颢洋已经2岁多了。

有天早上沈蕾刚到单位,徐伟就打来了电话。他说有一个不好的消息,病友群里的小志走了。沈蕾一句话也没说,放下电话就走出了办公室,开车回家。

回到家,她紧紧地抱着儿子。

自从一年前进入这个Menkes治疗交流群后,这是第一次遇到有孩子离开。小志是一个积极治疗的小朋友,他的家人总是和颢洋一起尝试新药或是新的办法,甚至请了两个保姆照顾孩子。

小志走了,沈蕾觉得自己刚刚冒出来的希望被重重地打了一锤。

一个月后,群里的另一个孩子雨辰也走了。去火化的时候,孩子的小手白白的,妈妈在他手里放了一颗大白兔奶糖,告诉他吃完糖再走,下辈子来的时候一定要甜甜的。

沈蕾一下就哭了,徐伟也开始胡思乱想:「如果是真的人走以后会有灵魂,他一个人上路,那么小的孩子在另外一个世界里面,就连个牵着他的人都没有。」

 

他知道其他人的想法——尽量找好的医院、好的医生,能治疗就治疗,能维持就维持,尽量好好陪伴他。但徐伟想:这样的日子能有几天呢,你能陪伴多少天?也许今天情况是好的,但可能未来一两个月就要无数次地进医院,插胃管、插气管、插尿管、做胃造瘘,不断地器官衰竭,直到身体承受不了。

「如果你知道不久的将来就是那样的结果了,你还会坐以待毙吗?」有时徐伟躺在床上看着身边熟睡的颢洋,会把自己想象成他,他觉得承受不了。

有了徐伟自制的「药」,颢洋的生命得以延续,有了生存下去的希望,但他活得依然很难。

再过4个月,小颢洋就满三岁了,体重只有8公斤。因为一直生病,现在的身体状况甚至还不及刚确诊的时候。免疫力低,器官发育也不正常——比如,因为他患有膀胱憩室,不太会排尿,但不喝水又特别容易尿路感染。

沈蕾常常感慨尿尿这么容易的事,对自己的孩子来说都这么难。

小颢洋现在还不会说话,没法表达自己的难受,只能一直哭。有时一天可能会扎四五次针,「他用求救的眼神看着你,我就会想他到底愿不愿意。如果他会讲话的话,他会不会就想跟你说:妈妈爸爸,我不想再这样痛苦下去了。」

沈蕾有时会想,这样一意孤行地挽留孩子是不是太自私了。但她又会赶紧换个想法:求生是人的本能,也许他想活。

夫妻俩都很清楚,真正从死神手中夺回小颢洋的生命,只有抓紧时间,从根本上解决的问题。

补充铜元素的组氨酸铜和伊利司莫铜已经都制作出来了,徐伟开始培养干细胞,同时跟基因公司合作研究基因治疗药物。「只要基因替代成功,长期的干细胞回输,基本上他的生命就可以保下来,只要他等得到。」

许多前沿的技术和成功的临床试验给了他巨大的希望和信心,他觉得颢洋的生命其实已经被赋予了意义——在Menkes的治疗中,他做了那么多次「小白鼠」,又让这个群体被公众所关注到,人生已经有了不可替代的价值。

但内心深处,他越接近希望,越不能接受意外的发生。

徐伟始终担心自己没有尽全力,他有偷懒的时候、贪玩的时候,去看个电影、跟朋友聊天……并不是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为孩子努力。但完全失去自我的生活,又让他感到压抑、绝望。

在制「药」这条路上,徐伟有着无法分享的孤独感。一个人呆在实验室的时候,只有机器的噪音能给他一些安慰。有一天,徐伟突然给沈蕾打电话,他说如果有一天徐颢洋走了,他也不活了,让她好好带着女儿。

沈蕾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么多,只想把每一天都过得「没心没肺」的,即使再累再不开心,回到家只要看到颢洋的笑,就跟着他一起哈哈地笑。她想,如果孩子没有那么痛苦就好了,即便一辈子都是一个小婴儿,她也愿意一直照顾他。

 

偶尔,沈蕾的思绪会回到2019年6月6日。那天下午,这个5斤多重的小男孩刚剪断脐带,来到这个世界。她觉得自己好幸福,儿女双全,生活圆满。

陪产的徐伟也很惊喜,孩子的生日跟自己只相差一天。他感叹颢洋出生的日子好顺,以后一定会比自己顺得多。

(文中沈蕾、小志、雨辰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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