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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公明︱一周书记:藏在云裳与路轨之间的……人心与历史肌理

李公明
2017-06-08 15:07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书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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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革命”话语的现代性到茅盾小说中“革命与形式”的现代性展开,再经由“从革命到共和”的文化转型,陈建华教授一直念兹在兹的是中国都市文化风景线中潜藏的现代性与革命叙事的复杂脉络和历史肌理。他的问题意识、跨界本领和在历史文献与通俗读物及图像之间翻滚腾挪的身姿,无不指向中国都市现代性与革命狂潮中的机遇与挫折、希望与恐惧,无不在国人的现代启蒙、国族想象、公私领域以及“共和”实相与“五四迷思”之间潜行审视,行走的是融思想史、新闻报刊史、视觉传播史于一体的大文学史路径。

近日读陈建华新著《陆小曼·1927·上海》《文以载车——民国火车小传》(商务印书馆,2017年5月),又有了些许新的感觉。首先,在通俗小说与街头小报画刊中目眩神迷的陈教授其实情有所至,无论是对于陆小曼在孽海情天、戏里戏外中的打跌翻滚,或是由民国火车牵引出来的“共和”青年的心灵颤动,在他笔下总是流淌着情感的温度,使历史不再冰冷如铁。有书为证:说到陆小曼和翁瑞午历尽沧桑的结局,“其实两人始终守在一起,名义上是情人是夫妻已不重要”。“对于这样的情痴,任何香臭妍媸说情说爱也属皮相。……走笔至此,笔者禁不住感慨,有道是:江山万里有时尽,但有温情暖人间。”(242页)全书于此戛然而止,所吹送的微微温熙却是绵延不已。其次,读报不易,读图更难,图像中的人影物事、景色风土在叠加了历史的滤镜之后不仅会产生视觉上的知识盲点,更会因时代的审美差异而造成感受的错位。因此,既要有图史互证的火眼金睛才能真正懂得“看图说话”,同时还需要具有穿越时光的感受还原的悟性。两书皆图文相映,解读时或图史考证(如1927年8月7日云裳公司的开幕照片、1928年4月11日《北洋画报》刊登的“名伶合演六五花洞之奇观”照片等),或以图论时势(如以十九、二十世纪之交的图画解读“火车与铁道进入中国之始便产生民族尊严仇外心理与列强势力侵略之间的张力”),而对人物影像的描述解读也时有精妙的体察之语。

《陆小曼·1927·上海》、《文以载车——民国火车小传》

八卦小报里的上海滩

《陆小曼·1927·上海》,厉害了这书名,人、时、地,除了中间的两个黑点,全是关键词,合起来几乎就是半部中国现代都市文化叙事的底本。大半个世纪以来,谈小曼的文人学者多了去了,陈建华教授的这部著作却另辟蹊径,主要取材于由周瘦鹃主持的《上海画报》和有“四金刚”之称的四份小报——《晶报》《金钢钻》《福尔摩斯》和《罗宾汉》。全书分三部分,围绕妇女服饰的时尚流变、陆小曼与徐志摩、翁瑞午在戏里戏外的感情纠葛、小报八卦如何消费明星等议题夹叙夹议,从“陆小曼‘风景’内外”到“云裳公司必杀史”,最后搬演出“1927 年上海戏台风云”,沿途既有史实考订,更有“新文化史”的深层分析。在作者看来,“陆小曼的1927年,从时装公司到戏装舞台,万花筒般映现上海文化的无限风光,切入时尚、文艺、政治、经济、法律等脉络,更由其违和甚或叛逆的异质而激起阵阵浪花,某种意义上可看作一场新旧之间的‘文化之战’”。(223页)这才是潜藏在云裳之下的历史肌理,也正是自晚清以来一边走向共和、一边对现代性迎拒无定的“压抑性转型”。据“自序”,其研究缘起也颇具喜感:从革命话语的建构出发的陈教授在泛黄的画报中不断遭遇小曼女士的玉照,其中一幅令他“乍见之下心头一颤”,觉着“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剧意味”,于是有了“‘风景’内外”一文。谁料“美人阴魂不散”,陈教授“不觉身陷其中”,不写出来殊觉可惜,于是续写出余下两篇,完成了一段时代雷霆之外的悲惋清音。受“心魔”诱惑引领,甚至有点流连忘返,实与二三十年代上海都市的迷人光景有关。1923年第一次来上海的日本平民作家村松梢风创造了“摩都”这个概念,以表述上海给他的极端深刻印象,而他自己也迷失放纵在这华美淫荡的“摩都”之中。昭和时代,在日本国内传唱着许多憧憬上海的流行歌曲,咏叹的多是浪漫自由的爱情,有点像我们在广州读中学的时候偷偷唱着“Hongkong、Hongkong”的流行曲。而对陈建华来说,我相信在魔都魅影、情海恨天之上更令他着迷并且低徊不忍的是共和之后历史的急速转型与冲突:“二十年代末政治上动乱走向秩序乍暖还寒之际,将烬的火花尽情迸放,云裳如漩涡里一朵浪花,从中折射出新旧京沪文化潮流的辏辐折冲的投影,然而一种新的可能开始即终结,令人慨叹。”(88-89页)所谓“此情可待成追忆”,他在细心翻阅那些泛黄小报、蒙尘杂志的同时,仿佛是以指掌触摸着历史的种种皱褶,感叹历史的无情。

陆小曼

说到八卦小报,1930年上海的登记人口是三百一十四万五千人,但在1926 至32 年间自由发行的上海小报却多达七百多种!作者看到“上海以愈益急速的步伐与欧美现代主义接轨,同时也传来了北伐的铁骑声,店铺街头换上了青天白日旗。而小报仍是市民大众的嘉年华狂欢世界……在日益高涨的民族解放与社会革命的浪潮中,其维多利亚式的中产阶级私密空间及保守的文化底线即将涣散消解于现代空气里。时尚与谣诼、礼仪与装逼,上海滩勿要忒闹猛好看”。(自序)的确,在现代性的都市魅影中,一切才刚刚开始!于是,作者以上海小报为叙事的基础,他相信不看小报就看不懂上海,把它当作一种文化史书写的实验,由此而探触、表述市民社会的丰富质地及其日常生活与情感结构的复杂性。(自序)正如作者所深刻指出的,“二十年代末的小报是上海文化奇观之一……小报以‘名人消费’为特征,榨取明星的剩余价值,迎合大众追星或吐槽心理,给不同经济阶层提供了宣泄情绪的平台,面对市民社会自身的问题,起到暴露社会机制的缺陷及调解不同经济社团之间关系的功能。在竞争中小报之间互相牵制与监察,无不声称以公正和公平作为仲裁标准,同时受制于法律与现存权力机制”。(224页)更可围观的是,“正当上海各界拥戴南京新政府之时,对于蒋介石也颂扬备至,而在小报上另有一番景观,更感兴趣的是蒋的私人生活。……在小报眼里蒋也是个名人,也有权打探他的隐私”。好一个“有权打探”,恨不得逐日爆料似的!然而好景不长,“随着‘党治’的推进,对于社会的各项管制也越来越多,当然包括意识形态领域”。从1928年1月底开始,蒋介石委任的淞沪警察厅政治部主任冷欣每日派四人检阅上海各报,“以取缔反动报纸、维护公正舆论”。(244-246页)想想也是,如12月17日《福尔摩斯》刊出屁哲的《伍大姐按摩得腻友》,“从虚虚实实浓描细写的大量象征与隐喻的意象,读者能意会与《金瓶梅》差不多的性爱过程。小报难得有这么黄暴而雅致的文章,报纸大卖,其恶劣影响可想而知”。(189页)

铁轨之下的历史肌理

《文以载车——民国火车小传》,“写文学里的火车是一种找乐子的冲动”(自序)。但是这个“乐子”可玩大了,从呼啸着闯进晚清至民国文学中的火车到地图上日渐纵横交错的路轨,两边是城乡分野、文明冲突、时空体现的遽变,“也联系到社会生活及权力机制各方面,给文化研究加码,弥新旧之鸿沟,汇中外于大观,但探究的是人心,而众多不同时期、流派和文类的作品犹如无数心灵之窗,其眼帘上万花筒般映现出车厢社会的里外镜像、山河大地铁道人生的景观”。(同上)就写作而言是“文以载车”,对读者来说却是“车以载文”,在晃荡中沿途重读五四新文学、鸳鸯蝴蝶派、新感觉派等流派的经典文本,车窗外的历史风景与书上的历史图像构成有趣的“互图性”。我手头还有一本英国古物研究专家Paul Atterbury的《沿线生活:火车与人民》(Life Along the Line:Railways and People,2010,D&C),虽然学科、框架不同,是一部专业的火车文化史,但是对时代、人心、文化差异的强调和图文并茂却是一致之处。

陈建华在“游记的全景感知”一章中开篇说到火车是建构民族“想象共同体”的硬件,晚清“知识人争先恐后踏破‘现代’的门槛为了得到一张‘全景感知’的入场券,而报纸和小说捷足先登举重若轻”(106页),实在是一个重要的议题。接下来介绍1920年中华书局出版的王文濡主编《新游记汇刊》,“它展示出一种新的‘国民’主体,在新的世界形势中处处显出民族、国家或社群意识;伴随着新的旅游方式,民主与理性在生长。火车加速了人员与物产的流动、地区经济的发展,如国家派遣专员去各地视察、学校参加省级运动会等也可见社会组织、文化运动和国家机器的现代化步伐。是的,游记见证着‘想象共同体’的成形过程,而分享和流通获得了新的意义”。(124页)更有启发意义的是对“五四迷思”与“共和”实相的反思:“胡适把‘文言’判为‘死文学’,而《新游记汇刊》全是文言,其‘国民’主体表现相当现代,因此不能单看文言或白话的外貌来决定思想与文学的价值。从游记与火车这方面来看,尽管民初政坛和北洋政府令人失望,但‘共和’精神仍在,就像这些游记无甚高调宏论,却孕生灌注着民主与理性的嫩芽,在外来科技和资本的冲击之下努力从事改良、调适、挪用和发展,踏实推进中国现代化。”(130页)这就是深埋在路轨之下的历史肌理。

民国火车站老照片

路轨自然延伸到今天,当陈教授从旧文本中抬头,“感慨油然而生:泥马这火车是神马文明玩意儿,从前革命是历史的火车头,如今代表历史火车头的是楼市吧”。(自序)这既令人心惊不已,又让人心生期待,希望在“一个火车浪游者”之后仍有续篇。在我们小时候的电影蒙太奇经验中,火车总是与列宁、罢工等联系在一起,那是对“革命是历史的火车头”的最好诠释。后来才知道这趟火车的票价不菲、轨道无序、刹车不灵。以后我们又曾经跟着某英雄人物俯身贴耳在路轨上,把远方车轮的咔嚓声幻化为“……主义、……主义”,之后终于开来了韩国的《雪国列车》,历史的乌托邦与人类的无尽欲望在冰天雪地的路轨上拼搏得血肉横飞。也有抒情的是,记忆中保尔曾经在摇晃的列车上突然渴望与女共青团员的红唇接吻,同样的冲动也出现在史铁生笔下红卫兵在大串联的绿皮火车中;而我对火车最刻骨的感受是当知青的时候,目送列车飞奔,呆呆地想象着远方的另类人生。是的,“火车总是依照时刻表前行,总是驶向下一个站头,车厢装八方旅客,陌生的心灵不可名状,在长烟呼啸中悸动,在铁轨的声浪中张开了梦的翅膀”。(自序)

    校对:丁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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