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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进大剧团,就碰到了好老师——焦月娥口述 | 我的越剧生涯

2022-03-14 18:26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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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越剧表演艺术家、“上海小姐”焦月娥老师于2022年3月13日下午在上海逝世,享年99岁。上海音像资料馆曾于多年前对焦月娥老师做过口述史采访,访谈文章被收入《我的越剧生涯》一书(“老艺术家口述历史”丛书之一,上海大学出版社2020年出版)。今摘录此文,以示怀念。

焦月娥,1924年出生于浙江镇海。1939年进上海中兴舞台科班学戏,工小生,师父是男班小丑刘金招。1942年满师后与花旦罗云娥搭档演出,戏班命名为“双娥舞台”,演出于上海近郊和青浦、松江、嘉兴等地。1944年秋,进入丹桂剧团任二肩小生。1947年加入芳华剧团,任二肩小生,在《玉蜻蜓》和《浪荡子》中扮演重要配角。是年9月尹桂芳离开,剧团改组为云华剧团。她顶替头肩小生,与竺水招合作演出于国泰戏院。1948年2月至4月参加戚雅仙组织的先声剧团,为头肩小生,演出于恩派亚戏院。1949年9月至11月,在新生越剧团与谢素云、屠笑飞、田振芳等演出于同孚戏院。1950年3月参加合作越剧团,为主要小生。与戚雅仙、徐天红等合作主演并拍摄了彩色越剧艺术影片《石榴红》。1951年4月组建合众越剧团,自任团长领衔主演。初期与小傅全香、汪秀珍搭档演出,后长期与任伯棠、徐逸秋搭档主演,直至1960年。曾主演《虹桥赠珠》《红孩儿》《珍珠衫》《红楼梦》《钗头凤》及现代戏《全家福》等剧目。1960年剧团调整,更名为春泥越剧团。“文革”中因剧团解体而脱离舞台生活。

采访人:您是怎么走上学戏之路的?

焦月娥:1937年,“八一三”淞沪会战,我们一家人在南市的屋子被日本飞机炸毁了,没有办法就逃难到乡下去。乡下在浙江镇海,我们在那里住了一年半,生病就生了一年半,只好又回到上海来,住在姐姐家里。住在姐姐家里干嘛呢?没有事情做,总要找一点工作,锁厂、拉链厂、扇子厂,我都去做过的,但都只做了最多一个星期,不行就不做了。那待在家里怎么办呢?为了生活,亲戚介绍我到山西北路一个道士堂去学戏,学什么戏呢?学的就是越剧。我自己对越剧很陌生的,因为以前没有看过这个戏,也不懂这个戏。到那里,付两元学费考试,怎么考呢?拉一把胡琴,让我们唱。

魏兰芳与焦月娥

在学戏前,我姐姐跟我说,你要去学戏,也要去看看这个戏,要了解了解、熟悉熟悉。当时我买了一张位置最差的票,最后面的,那个戏院那时叫金城大戏院,后来才叫黄浦剧场,隔壁一个叫大来剧场。大来剧场里有哪些人在演出呢?我只知道马樟花、袁雪芬、傅全香,她们是四季春科班。去听了几次戏,我有数了,原来是这样,一个上句、一个下句,后面一个拖腔,唱腔就是这么简单。当时我去考的时候,琴师在一间客堂里面,他胡琴一拉,我们就开口唱,简单唱几句就算通过了,考取了。后来就在他们的亭子间里面学戏,师父叫刘金招,是一个男班的小丑演员,根本不会唱女子越剧的。我们自己听自己唱,师父教我们什么呢?他当时本子里有几个戏的,一个是《盘夫》,一个是《十八相送》,一个是《倪凤煽茶》,我记忆当中就学这三个戏。后来出师以后,唱来唱去也就这三个戏。

采访人:那时候主要到哪里去唱戏?

焦月娥:学满半年,唱了半年以后,就出去演出了。不是经常演出的,比如说谁结婚了要唱堂会,人家下面吃饭,我们在台上唱戏,这是一种;还有一种,以前叫打醮,就是唱鬼戏,这两种我们都去唱的。和尚念经念好,就要我们唱唱戏,我们还是唱《盘夫索夫》《十八相送》。有一次,我们师父带我和一个头牌花旦出去,到先施公司唱戏。谁在唱呢?男班,还是男女合演的。花旦由女的唱,其他男角仍然男的唱。这个花旦是个女的,就是小白玉梅。小白玉梅唱《盘夫索夫》时,有一个小生不来了,没有办法,就和我们师父说了,问我们这里有小生吗?有小生,给我们带一个来,随便怎么唱唱。我记得我们师父带我们去的时候还说,她小名叫阿凤,你要照顾她,还是小孩。就这样一起合作了一次,但花旦并不知道是谁和她合作的。这次回来,我们师父很开心的,还请我们去吃晚饭,我们两个人没有出洋相,唱得还算好,蛮争气的。这次之后,我们舞台经验比较丰富了,比较老练一点了。接下来就要一本正经出台了,演出地点都在什么地方呢?主要是茶馆店。早上卖茶,下午排好位置就唱戏了,晚上也唱戏。这样满师一年、帮师半年以后,人家来请我,我就跳出来了,因为可以赚工资。之前没有工资的,师父发给我们五包粉、一盒胭脂、一盒眉膏,就这样作为化妆品了,其他什么都没有,每天吃三顿大锅饭。

焦月娥戏装照

采访人:您当时几岁?

焦月娥:18岁。跳出去之后,到中兴舞台,当时不叫剧团的,都叫舞台。因为我是唱小生的,那个头牌花旦叫罗云娥,我叫焦月娥,我们两个“娥”,老板就起名叫双娥舞台。我们都是年纪轻的小孩,在双娥舞台合作得蛮好。双娥舞台演出倒也蛮顺利的,就是演出的地点不是边区茶馆店了,都是在近郊区,青浦、松江的各个小镇。

采访人:在镇上演出,碰到过麻烦吗?

焦月娥:碰到过。一天夜戏下来,我们都回到宿舍里去了。场子里是做戏的,在场子对面有一间小房间,我们女的睡在那里,男的睡在舞台上。刚刚夜戏落台,就要搬家了,男的在台上没有穿衣,我们卸妆下来到房间里还不肯马上就睡,还要疯一会儿。一个男的来了,他说你们当心,日本人来了。我们马上不响了,都钻到被窝里去,动也不敢动。我们房门也忘记关了,一个日本人跑进来,一声也不响就拿一个电筒,他一个一个被子掀开,一个一个面孔照过去,不知道他要找谁。我们都吓死了,动也不敢动,有一个唱老生的年纪比较大,也有小孩了,想把楼上住的一个姓葛的翻译喊下来,可以和日本人沟通,结果这个日本人听见我们喊葛翻译,就跑出去了。我们马上把门关了,让大家不要响了。过了一会儿,又有人来敲门,我们不开门,再敲,还是不开。后来就听到有人在门口哭起来了,说我们良心怎么这么黑,门也不开。一听是我们团里面人的声音,我们赶紧开门。她跑进来,就坐着哭。她卸妆卸得最慢,大花脸涂在脸上,在回我们宿舍的路上看见一个日本人,她吓死了,已经跑到门口了,就跳进门口一个水缸里。这个缸倒没有水,她跳到缸里躲着,看到日本人朝我们房间里跑,等日本人走了,才慢慢爬出来敲门。后来老板也知道了,班长也知道了,所以第二天一早,天还没有亮,我们就逃走了。我们听说另外像我们一样的一个小剧团,也在外地,日本人来了要找花姑娘,那个剧团的师傅吓死了,一定要找像我们这样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只有一个头牌花旦,是请来的,她结过婚,也有过小孩,她对师傅说看样子逃不过的,就自己到日本人的部队里去了。第二天她回来了,口袋里钱倒装了很多,人是已经糟蹋得不像样了,跌跌撞撞回来的。一个师傅看到她回来跪在她面前说,你救了我们这样一班小姑娘,我们永远记得你。因为曾经有过这样一件事情,所以我们吓得要死,赶快逃走了。

有一次,我们到嘉兴去演出,从小镇到嘉兴市,我们已经算是到大地方演出了,大家很高兴。那个时候,我们师父说,乘船过去,你们大姑娘统统到船舱下面去,不要坐在上面,坐在上面碰到强盗就完蛋了,让男的坐在上面。天气很热,男的都戴着凉帽坐在外面,我们躲在窗帘后面。饭师傅说米没有买,到嘉兴要买不到的,他说就附近靠岸,他去买点米。回来后,他说买不到,这个小镇上,店也没有的,人也没有的,米买不到,我们就走了。我们坐在船舱里也想透风的,脑袋要伸出来,那个湖不宽,看到一个人朝着我们船这里过来,有人问我,这人手里拿什么东西,我跟他开玩笑说,手榴弹。等他走到我们船的前面,说不许动,拦住了我们,要我们停下来,不能开。再开,他手举起来,真的是手榴弹。师傅和班长两个人跪在船头上拜他,让他不要这样。他问我们是什么船?我们是戏班子,是班子船。他问我们为什么这么怕呢?原来我们戴着凉帽,镇上人统统吓得逃得精光,以为是日本人拉货的船。后来又过来一个人,问你们是戏班子,认识谁谁谁吗?我们说认识的。这个人倒好,说你们可以过去了。已经下午四五点了,天要黑了,他说等天一黑,日本人听见水上有划船的声音,就会朝这里开枪,你们有生命危险。怎么办呢?他劝我们明天早上天亮了再走,并说自己是好意,今天小姑娘就睡在船上,岸上面有一个放棺材的地方,就买一副香烛点一点,棺材上灰弄掉一点,男的就上岸就这样马马虎虎睡一个晚上,小姑娘要安全一点的,睡在船里。我们只能听他话,他是当地人,据说是当地的游击队。我们小姑娘就睡在船里,心事重重,没有一会儿又来喊了,让两个花旦和我三个人跑出来,因为有一个队的司令让我们去唱唱戏。只能去唱了,一定要去的。小舢板摇着去,灯不能开的,怎么办呢?两三个人香烟抽一口,有一点亮光。不知道摇了多少路,反正声音一点也没有的。到那里也是这样香烟点一点,上岸之后,结果说非常抱歉,今天司令有事情不来了,你们回去吧,要不烧点鸡蛋给你们吃吃。我们鸡蛋也不要吃,这样又回来了。回来时又是刮风又是下雨,真的是月黑风高,就这样一点香烟火,点好之后不能抬头,枪要打过来的。第二天到嘉兴,嘉兴演出完后,我是吓死了。我跟老板说,我不做了,回上海了。当时我回上海也不想做了,我本来就对越剧不是很感兴趣,还是去做些别的什么事情,只要有饭吃就可以了。

采访人:回上海后,您怎么又去唱戏了呢?

焦月娥:回到上海以后,过了没有多久,我一个师兄来找我,他说他给我介绍一个剧团,让我去做。我说上海都是大剧团,我们这种小剧团的演出,风格什么的都不一样的,大剧团有大剧团的派头,我很怕。他说不要紧的,胆子大一点去做,去试试看。我想想是的,就去了。这个时候大概是1940年或1941年,剧场是同孚大戏院,在石门一路上,头牌是邢竹琴、王水花。我那时胆子很小,因为刚刚出道,但邢竹琴老师非常好,她就是我的良师益友。她有什么特点呢?平常做人非常好不用说,戏她都知道的。不仅自己的戏,她管得很牢;跟她唱对手戏的人,她也很熟。她肚子里有很多戏,所以我要排新戏,都是她教我的,要这样做,要这样唱,她还会启发你,排得很仔细,而且她脾气也非常好,非常耐心,不厌其烦。所以我在这个剧团里觉得很开心,艺术上也有所进步。

采访人:第一次进大的剧团,就碰到两个非常好的老师,您觉得自己幸运吗?

焦月娥:是的,邢竹琴教我戏,王水花支援我行头。我就这样在舞台上站稳脚跟了,她们大我五六岁,我那个时候只有20岁,她们二十五六岁。我觉得这两个先生在,就非常开心,也不计较,一直一起做,做了一年多。后来王水花生病离开了。邢竹琴就和李艳芳一起合作,把我一起带过去了。再后来邢竹琴、我、李艳芳,又从宁波请来魏兰芳,一起做了半年。后来又拆档了,张春帆邀请我们这三个人,我、李艳芳、魏兰芳到丹桂剧团。丹桂剧团的小生本来是张湘卿,她不做以后,就是李艳芳,旦角筱丹桂。后来李艳芳年纪大了,不做了,我和魏兰芳仍然在,还请来了张桂莲,就是原来在马樟花、袁雪芬剧团里的。张桂莲做了大概半年也不做了,又请来徐玉兰。

采访人:1946年您一直在丹桂剧团?

焦月娥:是的,我和魏兰芳,再加上后来的余彩琴,一直在丹桂剧团,阵容是相当强的。这样做了大概一年多,张春帆把我和余彩琴两个人调到芳华剧团去了。我们在芳华做了半年,我又碰到两个蛮好的老师,尹桂芳和竺水招,两位老师非常厚道,可惜后来尹桂芳不做了,要到香港去了。下半年,竺水招就跟我一起搭档,把我提拔上去了,我们在国泰大戏院演,不在九星演了。尹桂芳有一个名作《浪荡子》,就是这个时候演的,轰动一时。

焦月娥和竺水招

采访人:您能讲讲《浪荡子》这个戏当时的演出情况吗?

焦月娥:这是1947年,这个戏天天客满、日夜客满。这个戏的编剧是徐进,演员的阵容非常强大,个个顶用,没有浪费的人。尹桂芳、竺水招、戚雅仙、赵雅麟、吴小楼、余彩琴、我,演员听听好像只有12个人,但个个台上都站得住。那个时候不叫现代戏,叫时装戏。演了一个多月将近两个月,天天客满,所以轰动。这个导演也有一点噱头的,第一场,尹桂芳和竺水招两个人结婚,结婚不是在台上结婚,从观众席里走过来,走到台上,再开始演戏。总归要有一个新鲜的东西给观众,观众才会接受。一传二、二传三,“我们今天去看尹桂芳,尹桂芳从边上走过,我们亲眼看到的,拉到我们衣服了”,我们听到观众这么说开心死了。

采访人:这个时候,张春帆可以决定你们到什么剧团的吗?

焦月娥:对的,因为张春帆自己也算班长。那个时候几个班长之间是通气的,所以他安排我们到尹桂芳剧团去做是可以的,工资什么都照旧,该加的就加一点,工资是半年一加。我是因为芳华剧团里的一个演员还不过硬,所以把我放到芳华去。

采访人:前台老板和后台老板怎么分工?

焦月娥:前台老板是专门管剧场的,比如说剧场应该有多少设备,由前台来定。后台老板是管剧团的,出账时前台三成后台七成。如果前台老板、后台老板都是一个人做,那就一个人全部拿去。

采访人:尹桂芳走了之后,剧团是不是改名叫云华了?

焦月娥:对的,叫云华了。我们那个时候就做了一个戏,叫《未婚妻》,也是现代戏。在做这个戏的过程中,发生了筱丹桂自杀事件。说起来有点预兆似的,我们没到国泰大戏院,还在九星里做《浪荡子》的时候,国泰大戏院一个花楼突然坍塌,演出的时候有电风扇的,电风扇什么都掉下来了,观众都逃走了,这是一个不祥之兆。国泰停演,徐玉兰不肯做了,筱丹桂一下子找不到好的小生,张春帆想让我和筱丹桂搭档,但是想想我还是不够老练,刚刚一个二牌小生升上来做头牌。如果当时我们搭档,她可能就不会自杀了。当时他喊我和竺水招一起做,也是借此机会让我先锻炼得老练一点,想提拔我多做两个戏,再和筱丹桂去搭档。结果在这个时候,我们演出了,筱丹桂没有演出。她自杀前几天,曾经到国泰来过,没有到后台来,在前台,我看到她的,筱丹桂小名叫春凤,我们喊她春凤老师,问她今天怎么来了,她人很不开心的样子,有这个迹象,但是谁会想到她自杀?回去没有几天,我们正好在吃晚饭,我一个师兄就跑来在我耳朵边说春凤自杀。周宝奎正好没有演出,她也休息了,一听这个消息马上赶去。

采访人:这个时候,周宝奎在哪里?

焦月娥:也是在云华剧团。周宝奎也是丹桂剧团的人,筱丹桂、徐玉兰不唱,这点班底怎么办呢?他们反正是老国泰大戏院的,还有我们去的几个人,吴小楼、我、竺水招。也就是说,虽然是云华剧团,但是用的还是老的丹桂剧团的班底。

采访人:筱丹桂不太善于和人家交际?

焦月娥:不交际的,人很老实的,到顾家姆妈(过房娘)家去也要经过批准的,一点自由都没有,精神上是很孤独的。筱丹桂出身很苦,他们说她是童养媳,对方人家很凶,有一次拿火钳烫她,留下了一个疤,后来筱丹桂的哥哥想想她很可怜,才把她领回来,为了生活就让她学戏。她哥哥也很老实的,她还有一个妹妹,也很老实。他们告诉我筱丹桂自杀了,当时我们很吃惊,他们又说,不要紧张,你们后台不要闹情绪,现在还没有结论,刚刚把她送到医院里去。因为路近,浙东大戏院和我们国泰没有多少路,穿过一条北京路就到了,所以他们消息蛮快的。筱丹桂是怎么自杀的呢?据说,事先她就睡在床上,因为张春帆骂她,她气死了,人朝里面睡着,在被子里用手指头写,“人难做,难做人,做人难”。写来写去这几句,写到后来,马上就跳起来,把门口放的一瓶来沙尔喝下去,隔壁邻居马上送她去医院。那个时候北京路浙东大戏院过来有一个中西大药房,到长征医院最快、距离最近,不过有一个红灯的,穿不过来。正好吃到一个红灯,停了一会儿,再过去,晚了,没有抢救过来。摇钱树倒了。张春帆跳也没用,哭也没用。过了两天,大家停演了。

采访人:张春帆在剧团里面怎么对你们这些演员的?

焦月娥:在剧团里面,我们是老板和演员的关系。我们中谁可以叫座的,他就多给一点工资。如果不卖座的跑龙套的人,你跟他说,我家里有事情,你借点钱给我,没有的;如果你能够叫座的,他会说,你要多少,再借点给你好吗,会塞点钱给你。他周围有一批人,一天到晚坐在前面打麻将的,这批搓麻将的人都是他的同乡,里面有几个打手。万一外面有人来捣蛋,他们会撑场面的。这些我们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采访人:您有一个《上海小姐》,这是为了灌唱片现成编的还是平时演出的时候就唱的?

焦月娥:这是一段开篇。舞台上没有唱过,一个导演编的,他叫金风,是合作越剧团的,那个时候没有什么大的作曲的,我们都是自己唱的。那时已经快要解放了,上海形势蛮紧张的,大中华设备什么的也都已经搬走了,没有什么设备了,就这样快点去灌两张唱片。

采访人:您和戚雅仙并没有一直合作到1949年,这当中发生了什么事?

焦月娥:我怀孕了,要生小孩了,所以我休息了。戚雅仙再和别人一起合作。等我休息以后出来唱,已经是第二次和戚雅仙合作了。戚雅仙等我小孩生好了,又来喊我了,这个时候头牌是徐天红,二牌是戚雅仙,三牌是我,我们又一起做戏。这次是刚刚解放没有多久,拍了一个电影,叫《石榴红》,电影放映的时候非常轰动,阵容也蛮强的,徐天红、戚雅仙、我、高剑琳、竺水招、魏兰芳都有的。拍这个戏我们蛮辛苦的,早上五点起来。要化妆师化妆,我们自己不能化,一个一个等化妆师化好已经要十一点了。化妆师只有一个,我们这么多张脸,自己就打一个底色,然后就等着他,要他帮我们化。因为是电影的化妆,和我们舞台化妆完全两样的。拍电影非常累,将近十点才拍了两三个镜头,因为导演还有要求,你这样不对,再来一遍,不对再来一遍,四个镜头一拍已经下午一点了。然后马上赶回家到那里化舞台剧的妆。这是非常累的,一直要到夜戏演完。有一次戚雅仙在台上睡着了,怎么会睡着的呢?天天早上五点到中午,人实在累,正好这一场戏她做一个老旦的女儿,老旦要唱一段戏的,她在哭,就这样睡着了。老旦急死了,只能推她,她醒来了。先这样喊一声,脑子清醒清醒,下面再唱下去。结果这个电影拍好,徐天红是眼睛红得像灯泡一样,戚雅仙得了一场伤寒。实在太累,早上五点一直要到晚上十一点我们才下台。这样连续一个多月,拍也算拍得蛮快的,它是洋房里搭的室内布景,就在威海路这里,以前做过一个服装加工厂,那个时候制片是颜鹤鸣。

采访人:实际上是私人的电影工厂——上海五彩电影实业工厂?你们都去剧场里看过吗?

焦月娥:是私人的。那个时候彩色片放映的时候非常轰动。我说我不要看,自己的东西,我不要看。我演戚雅仙的丈夫,是一个赌徒,反面人物,要打戚雅仙。舞台上倒是假打的,电影中要真打。舞台上没有演过《石榴红》,只拍了电影。不知道谁拿来的剧本,而且看中这个剧团去拍。拍好之后到西藏路的皇后大剧院放映,生意非常好,很轰动。戚雅仙就是从这个戏红起来的,以前我和她演戏的时候,生意总归不太好,就这个戏红起来的,生意开始好起来的。

焦月娥画片

采访人:一个电影拍得这么辛苦,报酬是怎么支付给你们的呢?

焦月娥:没有拿到过。我们的心理状态是非常好的,当时总归希望自己红,也不考虑报酬,只要名气响起来就满足了。那时候唱越剧的基本没人拍过彩色电影,只要能够让观众知道你的名字,就不在乎这点钱了。

采访人:能讲一讲合众越剧团是怎么成立的吗?

焦月娥:和戚雅仙搭档以后,我又休息了一段时间,后来就成立了合众越剧团,也是其他同志喊我去的,要以我为主,成立一个剧团。这个时候就叫姐妹班了,没有老板,班长也没有了。合众越剧团成立起来也不简单,我们演员自己不太会发起的,坐在家里就坐在家里了,特别是像我这种不是很起劲的人。但是有人想到了,人家工作人员也是要有饭吃的,几个人聚在一起和我谈,去演出,这么年轻不演出干吗呢?我想想也好的,就去演出。来了一些工作人员、几个演员,有我、小傅全香。那个时候陈少鹏的光明越剧团里面的一些人,愿意出去就可以出去,不愿意出去仍旧留在光明越剧团。他们都跑出来了,来和我一起合作。我们都是自愿的,借了300元。当时300元就当行政费,买点乐器;其他布景可以向布景老板租的,我们设计几样东西交给他,给他出租费,灯光布景都是向他们租来的;服装呢,我们自己有的拿出来,统统自己穿自己的;还有道具,向道具老板去租。剧场里灯光搭景都有的,我们只要演出就可以了。大概是1951年或1952年的劳动节前夕,在圆明园路这里很冷清的一个电影院改造的地方,算是我们合众越剧团登台演出。因为我们大家是聚拢在一起的,所以叫合众越剧团。

采访人:成立合众越剧团后演出了一些什么戏?

焦月娥:当时我们第一个戏叫《李三娘》,我一个人饰两个角色。我倒是最喜欢这个戏,为什么呢?这个戏比较难,唱、做、念、身段都要有,而且都要配合得好。我总觉得这个戏比较容易发挥,所以我蛮喜欢的。这个戏在上海演过以后就不演了,后来我们到南京、苏州去演出,这个戏蛮轰动的。那个时候,我们在南京大会堂演出,有六个剧团,我们剧团代表江苏省去慰问最可爱的人——抗美援朝的志愿军。我们就拿这几个戏去慰问了。

采访人:这个时候,导演和技导是怎么分工的?

焦月娥:技导会教动作的,导演给你分析人物心理,所以是有分工的。导演是话剧导演,都是新文艺工作者,所以他不会甩水袖什么的,他只跟你分析这个时候你的心理状态怎么样,你应该怎么做;技导对这些不来管的,就是看你的身段怎么样,他来教你。技导设计动作的时候,也考虑人物的,但不是很重要的,重要部分让导演去考虑。导演和技导事先也商量的,也要合作,要知道这个人物是怎么样的。技导只研究动作,他不太研究演员这个时候的心理状态,心情是什么,这个要问导演的。你演的时候,要求他这个角色是什么心理状态,导演告诉给他听;这个时候他心里焦急,焦急的时候在舞台上应该用哪几个动作来表现,这个问技导。所以有的时候戏排好,技导坐在台下看,看完以后,技导也心里有数了。他也要看你这个演员的,演员功底好,他给你动作多一点,功底比较差的,给的动作就少一点。

采访人:所以,技导设计好的动作不一定用在你身上的?

焦月娥:陈先生说,我知道你脾气的,你功底不太好的,我不会跌摔让你吓死的,但是你放出来的动作样子非常好看,所以他教虚的,摆两个样子出来,动起来自然会好看的。演员自己也要动脑筋的,你教我几个动作,我觉得不称心的,我也可以动一动,一定要你自己去理解。他教我,我自己再去融会贯通,融会贯通以后排出来的戏,就是两样的。所以《李三娘》这个戏,我自己蛮喜欢的,我觉得陈先生教得很好的,我自己也一起配合,比如说出场就要趟马、走边,里面一边唱一边也有动作。我在南京慰问部队的时候,一些小解放军看好戏也会等在后门口,看见我吃饭去了,“小将军小将军”地喊我,和我握手,我也很开心的。有了这个戏以后,我们团里面的编剧、导演都认为我做娃娃生比做书生好,所以后来排《红楼梦》,贾宝玉也是我演。因为我们剧团当初是以我为主的,所以专门排这一类戏。要想卖座,专门排这类戏。

采访人:这一段时间,一直和你搭档的主要花旦是谁?

焦月娥:前面是小傅全香,《红楼梦》第一次演出也是她,后来介绍她进浙江越剧团去了,改叫薛莺,小傅全香是她的艺名,跟着她师父的姓名,因为她是大徒弟。第二个搭档叫汪秀珍,我们参加慰问团的时候也是和她搭档。

采访人:您能谈谈《虹桥赠珠》这个戏吗?

焦月娥:《虹桥赠珠》这个戏的确很轰动。为什么轰动呢?它的剧情一般,一个公子碰到一个水母娘娘,两个人谈恋爱了,这样一个故事,其他没有什么。但是它的布景用机关布景了,水晶宫里的虾兵蟹将就靠服装布景,观众那个时候都是看新鲜,没有看到过,所以非常轰动,其实戏很平常。真正的很扎实的艺术不太有,就靠布景和服装。

采访人:后来怎么到春泥越剧团的呢?

焦月娥:我们本来在江宁区的,以前有江宁区、新城区,后来叫静安区。我们从江宁区合并到徐汇区,天鹅越剧团是徐汇区的。从剧团成员来说,是他们并入我们,他们人少,我们人多;从区来说,我们是到徐汇区去,所以名字只能改掉,叫春泥越剧团。然后到天蟾舞台、共舞台,总归挑好一点的地方去演出。

采访人:您后来慢慢地转做编剧、导演工作了?

春泥越剧团《红书宝剑》剧照(筱月英、焦月娥、王玉春)

焦月娥:有些戏,我都让给王玉春演。后来我到上海戏剧学院编导班进修,这个编导班的学员五省一市来的,福建、浙江、安徽、山东、江苏、上海市,是脱产学习,不演出了。大概读了八个月,我们结业以后,老师跟我说戏剧学院导演蛮多的,让我安排青年演员来排一个《孔雀东南飞》,也让他们这里的青年导演到我们戏曲团体里去实习。这样我就一步一步退下来了。《虹桥赠珠》里,我自己就做个书童。我演出还是演出的,牌子挂着,主角让给王玉春唱,自己做做配角。团长还一直是我担任的,演出少了,行政工作就多一点。我们在淮海路1413号越剧院对面一个花园洋房里面排戏的,也在那里办公。一直到60岁,我是在徐汇区艺术中心退休的。

(采访:徐佳睿 整理:田虹、张亚敏)

本文摘自《我的越剧生涯》,上海大学出版社2020年8月版。

目录

老师对我的提携,我是不能忘记的

——王文娟口述 / 001

要学会创造人物

——邢月芳口述 / 015

演出第一,这是我们的习惯

——毕春芳口述 / 032

我小时候做梦也想学戏

——李忠萍口述 / 044

在芳华,我曾经一次又一次地救场

——李金凤口述 / 056

那时,我一直跟着施银花

——李蓉芳口述 / 068

我是从跑龙套,一点点唱出来的

——余彩琴口述 / 077

小花脸这个行当是我的广阔天地

——张小巧口述 / 084

我要让观众喜欢我的唱

——张国华口述 / 097

要学会创造人物

——周宝奎口述 / 119

只有小演员没有小角色

——郑采君口述 / 135

我要唱得让观众能够记住我

——孟莉英口述 / 148

第一次进大剧团,就碰到了好老师

——焦月娥口述 / 166

活到老、学到老

——筱月英口述 / 181

演戏要从人物性格出发

——戴忠桂口述 / 197

学戏就要勤学苦练

——魏凤娟口述 / 207

解读《西厢记》

——袁雪芬、蒋星煜、吕瑞英口述 / 219

后记:留下一扇记忆的窗户 / 2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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