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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达佩斯,生活在别处

2017-06-19 19:44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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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anna

多瑙河隔开布达与佩斯,两个城区拥有迥异的气质,但也享有同样沉重的历史、迷人的咖啡馆、和一瓶帕琳卡酒。

1.

半夜被酒店老板赶出住处,即使对我来说也是新鲜的经验,不过别误会,Sandor只是对我们身在佩斯、却还蜷缩在酒店的做法嫌弃不已。

从机场赶来酒店的一路上,深夜喧嚣的佩斯街区已被我们尽收眼中,人们坐在街头谈笑、畅饮,或者在小吃店门口排起长队,仿佛这才是他们刚刚醒来的时刻。门店里露出的灯光照亮街头,布达佩斯正在悄悄步入夏季:春天标志性的三色堇逐渐凋谢,路边的七叶树开出珊瑚色的红花,在灰蒙蒙的夜里,如同一块块色彩模糊的胭脂斑痕。这里是鲜花繁盛的城市,而街上许多店面的名字里也带着“花园(Kert)”和“庭院(Udvar)”的字样——喔,别怀疑,这都是些酒吧和夜店,名字给它们添一点带着邋遢的娇艳。

落脚在市中心的一套酒店式公寓,Sandor带着习以为常的神色,接待了迟到很久的我们。

“有时候你的确会看见佩斯人疯疯癫癫的一面,仿佛生下来肚子里就有一杯帕林卡酒。”他说。

“帕林卡(Pálinká)”这个名字则源于斯拉夫语中的“燃烧”,名副其实。匈牙利最早的烈酒酿造可以追溯到14世纪,当年那种白兰地和迷迭香的混合体据说是查理一世的杰作,这位国王的塑像至今仍矗立在英雄广场上。如今,匈牙利人惯用“Pálinkásjóreggelt”当作日常问候语,意思是“帕林卡祝你早安!”无论生日宴会、婚礼还是葬礼,你绝对无法想象没有帕林卡的重大聚会,据Sandor说,他自己就早已收藏了一瓶上好的帕林卡,等待女儿成年仪式时开瓶。

帕林卡不允许你纸上谈兵。除了酒的温度、香气,或者一口酒到底要在嘴里打几个转,找个氛围合适的地方喝上一杯才是品酒的终极奥义。Sandor极力推荐的酒吧包括Szimpla Kert和Élesztő,二者都属于布达佩斯特有的酒吧类别——“废墟酒吧”,ruin bars。这种酒吧往往开在社会主义时期留下的工厂废墟之中,破旧的机器和设备充当是吧台和你的座椅,颓败危险的气氛与工业摇滚或者电子乐真是绝配。

Élesztő酒吧的精酿啤酒区 本文图均为 资料图

Élesztő酒吧占领了一片旧日的玻璃制造厂,它曾搬家几次,热闹却丝毫未损。Élesztő并不是单一功能的酒吧,像多数由旧工厂改造成的场所一样,宽裕的空间中配备了鸡尾酒吧台、烧烤厨房、咖啡馆甚至先锋小剧场,还有个专门的精酿帕林卡吧台。这里也是精酿啤酒的天堂,21个龙头中流出源源不断的酒液,灌满了佩斯人手中的酒杯。

2.

McDonald's Nyugati,坐落在布达佩斯西火车站边上的麦当劳,据说位列世界上最美麦当劳的第一名。这种榜单听起来多少有些稀罕,毕竟通常没有人会去给快餐店排名,但或许正因为此,也没有人在乎是谁评选的、甚至榜单是否真的存在,这家麦当劳店自然而然成了佩斯最有名的景点之一。因此,我们穿过夜色来了,尽管已经很久不想吃麦当劳。

西火车站的老候车大厅建成于 1877年,百余年后,它改造成了匈牙利第一家麦当劳。这其中似乎富有一种象征意义:1988年正值东欧剧变前夕,美国文化已经悄然进入布达佩斯。然而,天花板上精美的金色拱形装饰,仿佛是永恒的;坐在长沙发上放声大笑的本地居民,也仿佛没有改变过。

“世界上最美的麦当劳”

宏大的建筑中藏着亲切而喧嚷的平民场所,这是佩斯的特色;或许正是因此,除了世界上最美的麦当劳之外,你还能在这里找到“世界上最美的咖啡馆”。教堂般金碧辉煌的博斯科洛酒店一层,游客在纽约咖啡馆(New York Kávéház)门前排起了长队,他们品尝咖啡、甜品,或者与入口处的喷泉合影留念。

受土耳其文化影响,20世纪初是咖啡馆文化在布达佩斯最繁荣的时期,而曾经的纽约咖啡馆正是其中翘楚,也是布达佩斯智性生活的中心。作家、记者、导演和知识分子们每天在这里聚会,他们高谈阔论、抨击时政,也与人们分享自己最新的作品;当时的著名文学报刊《西方》甚至就把编辑部设在这里。

“当时这里专门为饥肠辘辘的艺术家提供便宜的冷盘,”一位上了年纪的咖啡客告诉我。

纽约咖啡馆无可置疑地带着奥匈时期的辉煌

二战后整幢建筑被改造成了仓库,直到2006年,咖啡馆重新开张,试图重新成为布达佩斯的地标。今日,坐在洛可可式的富丽大厅中,游人与服务员怀古论今,而穹顶的壁画上烟雾氤氲,神话里的海神与仙女穿梭而来,从海洋涌向繁花盛开的平原。在威尼斯风格的枝形吊灯下,我们步上宽阔的楼梯如登上时间的站台,二楼的回廊装饰着青铜塑像。——然而,这处“景点”具有某种魅力,但属于上世纪初的高昂音调早已无处可寻。这让 纽约咖啡馆更像是一场布景,而非一个实际存在的场所。

或许不是它有什么不足,只是我们并不投机。

3.

纽约咖啡馆出门右转就是烟草街(Dohany Street),一个街口外,一棵金属垂柳立在街上,游客们排着队凝视柳叶。这是“哭泣之柳”,大屠杀纪念碑。每片叶上都刻着死于屠杀中的匈牙利犹太人的名字,纪念碑顶端的铭文写着:“他们的痛苦比我更深。”

烟草街上的哭泣之柳

因为咖啡馆文化的兴盛,布达佩斯常被人们称作“多瑙河上的巴黎”;不过百年之前,它的确曾是个可与巴黎比肩的大都市。1867年建立的奥匈帝国更接近于一种安抚性质的妥协方案,但匈牙利人从此获得了更多的权利,布达佩斯也成为这个二元帝国的双首都之一,并开始了史上最繁盛的发展时期。

犹太人曾在那个年代扮演重要角色,甚至让城市博得“犹达佩斯”的别名。“哭泣之柳”边上是全欧最大的犹太会堂,这幢红黄两色的新摩尔式建筑的代表作可以容纳近3000人。会堂内部以色彩鲜艳的几何形图案装饰,而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那台五千根音管的管风琴。

烟草街犹太会堂,世界上唯一一座有管风琴的会堂,也是唯一一座有公墓的会堂。

犹太居民与布达佩斯的命运呈现了完美的线性变幻关系。1918年,奥匈帝国分崩离析,次年签订的凡尔赛和约导致匈牙利丧失了多达三分之二的领土和居民。然后,霍尔蒂·米克洛什将军——奥匈帝国舰队的前任指挥者骑一匹白马进城;接下来24年,他都统治着匈牙利,并很快成为了希特勒的盟友,掀起反犹浪潮。

当一座城市太快倒塌时,总会露出许多缝隙,让许多灵魂从中溜走。1944年的空袭几乎摧毁了布达佩斯,随后德国人占领全城,烟草街会堂先是成为犹太人的拘留营,又改为集合点,无数犹太人从这里走向死亡。当年会堂的庭院中埋葬了至少两千具尸体,后来改为墓园,尽管这并不符合犹太习俗。

会堂的工作人员指引我去多瑙河边参观另一片遇难者纪念区。宏伟的国会大厦南侧,河岸上有60双铁鞋,纪念1945年1月8日夜间被迫走进冰冷河水的犹太人。

河水发出轻柔的潺潺声。我站在“多瑙河畔鞋”旁边,设想深夜里的遇难者,或许他们嗅到了河水冷冰冰的气味;枪声响时,突然在黑暗的广漠的寂静中,响起了一个身体落在河里的扑通声。

或许,他们抬头就看见塞切尼链桥——多瑙河上第一座连接布达和佩斯的桥。河上的桥梁都被德国人毁掉时,只有链桥上两侧的石狮子挺过了轰炸,依然紧紧地连接着双城。

塞切尼链桥下的60双铁鞋

这座桥于1849年建成,据说塞切尼伯爵急着过河参加父亲的葬礼,却因为无桥可行而耽搁了整整一星期。后来,他发愿资助建造了这座连接两岸的大桥。故事实属虚构,但或许是一个隐喻:身为改革家的塞切尼伯爵未必急于埋葬父亲,但他的确急切地想要重塑祖国,想要将布达与佩斯连接在一起,成为一个现代化国家的宏伟首都。

接下来的半个世纪间,匈牙利人纷纷从多瑙河中游平原移居布达佩斯,而匈牙利语也成了这里的官方语言。民族的自豪之情此时达到了顶峰,人们修建了大量宏伟的建筑,包括著名的国会大厦、欧陆上第一条地铁线和英雄广场。

安德拉什大街通向英雄广场:大天使加布里埃尔的雕像坐落在36米高的纪念碑上,两侧半圆形的柱廊如双臂拥抱着英雄广场;柱廊上矗立着那些曾在匈牙利历史上留下名字的名人雕像。纪念碑前的白石上刻着:“纪念那些为我们民族的自由和国家的独立而献身的英雄。”

4.

几个十多岁的姑娘围着英雄广场一角手持橄榄枝的女性雕像合影。我曾在网络上看到这座雕像的照片,30年前的匈牙利人曾在这里集会,纪念政治家伊姆雷·纳吉。橄榄枝象征和平,而和平总是混杂着成年的沉重和复杂。

夜幕降临,不远处的弗朗茨·李斯特广场逐渐热闹起来。广场上和附近的步行区内开满了餐馆,随便找一家坐在露天桌前,身边的音乐仿佛带我们融入佩斯的节奏中,让我想起抵达这座城市的第一个夜晚。

李斯特广场充满烟火气

“然后我终于觉得自己回到了佩斯,”后来我对Sandor说。

“英雄广场确实更像庄重的布达,”Sandor点头同意道。

而两个广场位居同一条街。这些相互矛盾的因素,组成了佩斯人的性格,他们在酒吧和咖啡馆里衣衫也一丝不乱,但喝帕林卡从不皱眉头。我乘出租车离开安德拉什大街,夜晚的街道允许他飙车一般疾行;而他又像所有的出租车司机那样,抱怨起迁居西欧的儿子、缩减的人口,还有视布达佩斯为“拖油瓶小妹妹”的维也纳,和抢走游客的布拉格。

这一切都是佩斯生活的一部分。她或许不是每个角落都一样精致可爱,但足够生动多彩。她像是一幅万事俱备的草图,是画家们在饭后的一杯帕林卡和一支香烟之间信手涂在咖啡馆桌布上的一个形象。

不过,人们不都是这样缔造一个美丽的城市吗?

5.

天黑后,塞切尼链桥灯光璀璨,像一支布满钻石的彩虹形发夹,两岸的灯火也在颜色如融铅一般的多瑙河上留下星星点点的影子。然而过桥要赶在早上,在晨雾那飘移不定的水气中,对岸的布达如同披着浅色透明衣衫的美人。

布达一向是宁静的。那不仅仅是包围你身体的宁静,也是紧紧包裹你灵魂的宁静。在山丘的褶皱里,街道变得狭窄起来。附近一家纪念品商店的蓝色门面前,有条卡其色拉布拉多犬晒着太阳昏昏欲睡。看到我举起相机想要给狗拍照,主人还戳了戳它,但它丝毫也不理睬,直到半个街区外驶过隆隆的电车,这家伙才骤然惊醒,跳起来甩耳朵。

街上驶过的黄色有轨电车是这座城市的街头标志,它们带着一种从历史中穿越来的摇摇晃晃:4路和6路穿过最繁华的市区,连接纽约咖啡馆与河中的玛格丽特岛。最著名的是2路,驶过多瑙河畔的每个景点,车上永远响起来自世界各地的语调。

59路电车带我登上城堡山。我喜欢电车胜过缆车。城堡山并不高,却将强力的多瑙河压缩成声音和飞沫。在城堡山脚下的水沫和天际的白云之间,在青蓝色的天空的衬托之下,渔人堡的七座白色塔尖似乎呈现出深浅浓淡各不同的色调。

城堡山上俯瞰城市

对面是马加什教堂,一座纯白色的哥特式建筑。如果说佩斯的犹太会堂是浓缩疼痛与苦难的胶囊,那么布达的教堂就是王权与传统留下的纪念品,见证过多位君主的加冕仪式。不过今日从正门走出的是一对新婚夫妇,每逢周六总有布达佩斯的居民在此举办婚礼。正如对岸的咖啡馆、酒吧和麦当劳一样,历史的痕迹都融入了日常的生活。钟声响起,伴着揉碎的阳光落在橘色拱顶上,彩色玻璃拼成美妙的几何图形。

布达的咖啡馆也有与众不同的风情和故事。我偏爱的Déryné咖啡馆就藏在城堡山后的社区中,棕色的斜顶上竖着白色的短烟囱和女墙。奥匈帝国时代,这个店面曾是全城最大的咖啡馆,每逢下午茶时间还有交响乐队表演。这种旧时代的优雅如今留存在Déryné不同主题的隔间中。有个隔间以电影为主题,墙上贴满老电影的海报,地下室长得像酒窖,那儿也有个单独的房间,用酒瓶子摞成隔墙。

Déryné咖啡馆今昔

著名的匈牙利作家马洛伊·山多尔曾是这里的常客,他最喜欢坐在露台上的桌前休息、写作,因为街对面的教堂尖顶可以为他遮挡午后的炽热阳光。他的名作《烛烬》正是在此完成,不久,二战结束,他开始漫长的流亡生涯,直到41年后在美国圣地亚哥开枪自尽,客死异乡。

马洛伊·山多尔晚年

这个故事似乎太悲伤,不宜于做一次旅途的收尾。不过,离开布达很久之后,我依然会想起在Déryné 咖啡馆度过的时光。我知道这里是欢迎我的,我因此平静而愉快。或许对岸的佩斯更像是塞切尼伯爵心目中的“现代匈牙利”,但Déryné 依然欢迎每个人的到来,而且你永远能找到一张放笔记本电脑的空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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