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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村庄的讣闻:它叫新磨村一组,是爸妈确实生活过的地方
到那时,这个被平均海拔近3000米的大山环绕的村子,中央一公里长的老街、各家院子里的水泥坝子,都会被火红的花椒铺满,登高望去像是绵延跳跃的火焰。
26岁的蒋凯仍然不愿相信,如今眼前的灰色废墟下掩埋着他家的二层小楼、村里的老街、街两旁的羌族木楼、他的儿时玩伴、邻里亲戚以及他的父母。
6月24日凌晨5时38分55秒,四川省茂县叠溪镇新磨村突发山体滑坡,持续100秒的垮塌将新磨村一组全部摧毁,从富贵山山顶倾泻滚落的碎石,在山脊一侧划出了一道上窄下宽、近扇形的灰白色伤口。
山脚下的新磨村一组位于扇尾处,是这个伤口的疼痛中心,村里40余户100余人被掩埋。
新磨村一组从地图上消失了。
只剩下这个村庄40年来春夏秋冬的故事,留存在活着的人的记忆中。
新磨村一组原貌。
灾难:一夜之间
“我的姨父在水电站发电,那天早上没水了,水原本是从新村流下来的,他跑到那里去看,发现新村没了……”家住新磨村二组的李艳回忆灾难发生的那天早上。
“我当时带着孩子在睡觉,妈妈叫我们快起床收拾东西,回茂县。我问我妈什么情况,她说新村没了,我当时全身发抖,怎样穿衣服我都不知道。”
新磨村二组离灾难发生的一组大概四五公里。李艳的外婆、她妈妈的4个兄弟姐妹、她的二姨二姨夫三姨三姨夫都住在新村,9个人都不在了。
“谁知道一夜之间,什么都没有了。”26岁的蒋凯喃喃道,宛如梦呓。
他的父母在废墟下。事件发生时,蒋凯和妹妹、80岁的奶奶不在村里,因此躲过一劫。
据蒋凯回忆,6月24日山体垮塌前一晚,他还和父母在家庭微信群里聊到深夜,“我爸妈是22号刚从山上挖药回到家,如果晚两天下山,就不会出事了。他们挖药就是想之后把家里的房子装修好一点。但是没有机会了。”
蒋凯家的房子是他上小学三年级时建的。当初为了选址,蒋凯爸妈遵照村里惯例去请来了风水先生,房子该怎么修、朝哪个方向都有讲究。
就这样,背靠富贵山,面朝阴山的二层小楼建起来了,家里大门往下走100米就是汇入岷江的松坪沟河。站在楼顶一眼望去,能将一组整个村子收入眼底。到秋天,还能看见对面山上的红叶,“很美的”。
初中毕业后,蒋凯开始外出打工,8年时间里,除了每年的春节、祭山会等重大节日,他回家的次数少、时间也不固定。垮塌事件发生前的十几天,本在茂县县城打工的蒋凯有空回家待了三天,一家五口团聚。
现在想起父母,蒋凯印象最深的是,每天晚饭后大家一起坐在家门口聊天,有时候也和邻居几户一起聊天。聊的都是小事,比如天气,或者是父母上山挖药的见闻。
这样的平常安宁,是蒋凯记忆中家里甚至整个新磨村一年四季都有的样子。
历史:建村40年
李艳听72岁的爷爷说起,新磨村是1976年以后才建的村庄,至今刚满40年。
爷爷唐文明记得,1976年,松潘县小河乡发生了一起7.6级左右的地震,为了避震,政府要把原本住在擂鼓山的团结村转移到一块相对开阔的地方,就是如今的新磨村。“当时新磨村这里是个荒地,看去都是平的,特别的开阔。”
“谁都不会想到那里会垮的。” 唐文明至今不敢相信,“它就在山脚下,离河面不到20米。整个是一个平的,并不是在斜坡上。”
1979年,村里的房子基本盖起来,最初房子就是顺着一条老街,在两边修建,后来又不断向两边延伸。修了公路后,沿着公路边又盖了些房子。
在没建钢筋混泥土的两层小楼以前,蒋凯家也住在老街旁的木房子里。从木屋后门一出去,就是村里原来的小学,蒋凯在这读了小学一到三年级。
后来村里小学被撤销,2008年汶川地震后,在小学200多平米的地上盖起了新磨村的村委会,这里成为全村人的活动室。每逢节庆或喜事,村里人都会换上羌族服饰,在村委会的大院子里,唱歌、跳舞、喝咂酒。
生活:周而复始
在蒋凯的记忆里,和他父母同一辈分的新磨村人大多以务农为生,主要种植花椒、土豆和李子。
每年十月、十一月松坪沟景区内红叶满山,前来赏景的游客也会住在新磨村村民家中。这几年,很多村民顺势开起了“农家乐”。
十二月到次年二三月,大雪封山,那是村民们的空闲时光。每到这时候,一家人总围坐在家烤火。
入冬后到下雪前,村民们把从山上捡来劈好的木柴,整齐地码放在墙边。烧柴剩下的草木灰隔一个礼拜到十天就得清理一次,铲出的草木灰可以撒到地里做肥料。
等到四月一开春,天气暖和起来,村民就开始一年的劳作。
先把冻了一冬天的土地翻一遍,再修剪李子、花椒的枝叶,播种新的作物。雨水渐渐增多的季节,村民们也会为花椒的收成担心。
六、七、八月份是收花椒、晒花椒的时节。
刚从山上收下来的花椒一定要挑个太阳最好的日子拿出去暴晒,要一次性晒干,只有一次晒干成黄色的花椒才能卖个好价钱。多次晾晒的花椒颜色会暗很多,偏紫,价钱也差。
晒干后保证花椒不受潮,用麻袋装好,没几天就会有专人开着面包车或是农用车上门来收,好的时候一斤能卖到50多元。
种在路边的李子也到了要成熟的季节。九月以后,碰上国庆节假期,来松坪沟景区看红叶的游客增多,李子并不担心销路。
游客最多的时候,村民们在自家房子里搞起农家乐。除了住宿,还为游客提供当地的特色食物,例如腊肉、青稞酒。天气再冷些,还有少数前来看雪景的游客。
每一年,生活周而复始,蒋凯清晰记得平淡生活的一点一滴。除了这些,他的脑海里还有美好而热烈的唱歌、舞蹈、喝咂酒……
羌族:依山而居
茂县新磨村村民都是羌族。
这是中国古老的民族之一,自称尔玛人,因依山而居,被称为“云朵上的民族”,主要聚居于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的茂县。这次发生山体垮塌的新磨村,周边5公里内平均海拔约2967米。
新村村民在活动中心载歌载舞。他们有自己特殊的服饰,每个片区都不一样,基本上是手工做的,有喜事时大家不约而同穿上自己做的衣服,去唱歌跳舞。
老年女性习惯穿长裙戴高发饰,平常也会穿传统服饰,只有天气特别热时才会换普通衣服。年轻人平时和汉族人着装无异,种地劳作都方便些。
李艳的奶奶,74岁的谢永芳会讲羌语,羌语没有文字,而像李艳一样的很多年轻人已经不会说了。
他们有自己的文化。对新磨村村民来说,每年的大年三十过春节和农历四月十二“祭山会”都是村里的大日子,哪怕身在外地的游子也必须要回到家中团聚。
为了春节的团聚,家里长辈都会在十一、二月间“杀年猪”,将杀好的猪肉腌制一两天后挂在家中灶台上熏制,再在年前的十几天里置办好年货。
等到大年三十晚饭过后,各自家中烧火吃个夜宵,亲朋就会相约一起去村子里的庙里烧香,“晚上十二点之前去,等着烧来年的头香”。
打从蒋凯记事起,每年都会去庙里烧香祈福。6月24日山体垮塌后,庙被埋了,庙里原本供奉着菩萨、玉帝等,也都没有了。
对山的敬畏,新磨村从未缺失。
每年农历四月十二,是新磨村上神山祭神的日子。整个村子的人大清早在村子老街集合,带着鸡、羊、锅碗等上山。
村里的老人主持祭神仪式,先杀好祭祀牲畜,人们围着神山转一圈,将杀好的牲畜送到神山顶,祭奠后每人上前烧香,再围着神山祈祷风调雨顺。
祭山会的仪式结束后,每家开始在山上准备吃食,没有桌子凳子,全村人就在草坪石板上吃饭,在树林里聚会,这样的聚会大概持续一天。
让26岁的李艳记忆深刻的,是新磨村的婚宴。她记得全村人都会聚到村委会。村委会的院子里有一个烤羊的火坑,里面生起篝火,全村人围着篝火烤羊,伴着锣声鼓声唱歌跳舞。
全村男女老少还会一起喝咂酒,这是用五谷杂粮发酵做出来的酒,也被称为杂酒。在一个大酒坛子里,大家围在一起用镂空的竹竿轮流喝,按照长幼的次序喝。有人喝,有人唱歌,歌不停,酒也不停。
李艳记忆深刻的还有舞龙。她记得去年春节舞龙时,二姨把脸上都抹满锅底灰,大家哈哈大笑,小孩子们被吓得躲得远远的。
把脸抹黑舞龙是既定的习俗,奶奶谢永芳也说不出理由来。龙是他们的吉祥物,让龙到每家都去一下,保佑全家平安。桌上摆满好吃的,每家都会邀请耍龙人进屋坐半个小时,少不了喝酒唱歌。
奶奶谢永芳告诉记者,耍龙就是耍走灾难,祈求平安。隔几年才会舞龙,一旦开始,就要连续舞三年。
今年是舞龙的第一年,本来还要连着舞两年,可是那条放在村委会活动室的龙和整个村庄,都无影无踪了。
6月26日,村民们回村。
6月26日,村民们回到事发现场,坐在石堆上。
记录:曾有此地
蒋凯从未感到如此不安。他记忆里的新磨村是开心、安宁的,村里人都是一家人,谁家碰到拿不定主意的事,都会互相商量。
哪怕在2008年汶川地震时,新磨村的房子倒的倒、裂的裂,蒋凯家的房子也在大家的帮助下很快就修补好了。大家都在,生活仍然继续。
但现在,蒋凯不敢想未来。6月26日一早,垮塌发生的第三天,他和其他村民一起,遵照习俗,去垮塌现场祭拜逝去的亲人。
昔日的家园变成一座石山,人们互相搀扶,一边痛哭一边在石山里寻家。蒋凯站在灰色的废墟上,辨认着自己家的方向,点燃了纸钱。
26岁的李艳没有敢告诉奶奶谢永芳,她的二叔和二姑遇难。但老太太很快察觉到异常,她的二儿子开小客车,几乎每天往返于新磨村和茂县,每次来县里,都会来看她。
灾难发生前一天,他有事没有出车,刚从外地回县的女儿本想搭爸爸车回家,也因此在县城里耽搁了一天,就此逃过一劫。灾难发生当晚,他在景区上班的儿子碰巧没有回家,逃过一难。
灾难发生后,昔日常来的二儿子没了踪影,74岁的谢永芳蒙在鼓里,一遍遍给儿子打电话,都是关机,她开始胡思乱想,猜测儿子出车祸了。
老人要出门去打听,李艳无奈告诉了奶奶实情。平时身体一向健康的谢永芳承受不住,反复昏厥,被送到茂县人民医院医治,接受治疗和心理辅导。
她老伴72岁的唐文明,灾难发生后连着两天去废墟现场。他从1979年和谢永芳结婚来到新村,认识新村快40年了。站在废墟上,记忆中的新村没有了一点痕迹。
灾难前,村前的河对面全是农地,种着花椒、果树。如今,原来100多米宽的河道被滚下的泥石填满,河道改流,原来笔直宽阔的河流,变得弯弯曲曲。河对面的花椒树,一棵都没剩下。
没了河道参照,在茫茫石海里,唐文明找不到儿子和女儿的家。
躲过一劫的外孙,按照每天早上对着山的位置,辨别出家的地点,满怀期盼地去挖石头。挖到了衣服后,再也没敢挖下去。
如今村里活下来的人,多是在外打工和读书的年轻人和小孩,还有在县城里带小孩的老人。
李艳还记得灾难发生两天前,姨们去山上挖药材,天天下雨,她笑她们累得像野人一样,她们却说,“我们辛苦无所谓,只要把药卖了,就多一笔收入。”
话音犹在,昔日的笑脸如今只活在李艳的梦境里。她希望记者把新村的印象完整记录下来,让后面的人知道,有过这么一个地方,是爸爸妈妈们确实生活过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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