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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怪人”林损是胡适解聘的吗

方韶毅
2017-07-01 17:44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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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民国时期,胡适与林损之间有过一桩颇为有名的公案,孰是孰非,不少学人撰文争辩。2017年最新一期《瓯风》刊载方韶毅先生《林损胡适交恶考》(现题为编者所拟)。经授权,澎湃新闻转载此文。

今天我们谈论起林损,总无关他的学术,只留使酒骂座的狂名。周作人更是把他与辜鸿铭、黄侃、刘师培并列为北大怪人。这多少有些令人遗憾。

“关于林教授,社会自有公论。我不因你谩骂,致更史实”

林损的狂与怪,典型的一次表现是发生在一九三四年四月的辞职风波,至今仍有人津津乐道,是为著名的北大旧事。

这桩公案有人认为是胡适公报私仇所致,有人以为是林损咎由自取。先是张中行在《负暄琐话》里的《胡博士》一文中写道:“说起北大旧事,胡博士的所为,也有不能令人首肯的或至少是使人生疑的,那是他任文学院院长,并进一步兼任中国语言文学系主任,立意整顿的时候,系的多年教授林公铎解聘了。林先生是反对白话,反对新式标点,这都是胡博士提倡的。自己有了权,整顿,开刀祭旗的人是反对自己最厉害的,这不免使人联想到公报私仇。如果真是这样,林先生的所失是鸡肋(林先生不服,曾发表公开信,其中有“教授鸡肋”的话),胡博士的所失就太多了。”

程巢父对此却另有看法,专门写了《张中行误度胡适之——关于林损对胡适怨怼的辨证》来反驳,认为张先生对胡适的理解并不深,通过从《林先生公葬墓表》《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知堂回想录》《天风阁学词日记》《吴宓日记》等处寻来的材料进行一番论证,得出结论:“(一)林损在人性上有弱点;(二)林损在被解聘前,耽酒,学问上无所进展,殊少创新;(三)解聘林损,与胡适无关。”

过了几年,李振声在《书城》发表《且说林损怨怼胡适这桩陈年公案》一文,依据程文采信的证据,得出相反的论断:当时胡适与蒋梦麟、傅斯年是一个战壕的战友,“中兴北大”的旗帜举得高高的,“无论从哪个角度讲,林公铎的被解聘,胡适必有脱不了的干系”。刘永翔《胡适与林损间的一段公案》也持相同意见:“蒋梦麟、胡适二人所为则难免党同伐异之讥,远远背离了蔡元培先生‘兼容并包’的治校方针了,而这一治校方针从此再也没有恢复!”

新得黄恽《燕居古道》,内有《林损辞职的真正原因》一文,亦关于该话题,但矛头直指蒋梦麟:“高仁山与李大钊一起为张作霖杀害数年以后,蒋梦麟迎娶了高仁山的遗孀陶曾谷,这在旧派旧思想的林损看来,很是不能忍受,朋友妻尚不能戏,更不用说是朋友的遗孀了。……在林损眼中,蒋陶婚姻很不道德,因此书呆气发作,在北大校园里又开骂了。这次骂的不是胡适,却是代理校长的蒋梦麟,据说诗作得‘极为刻骨’,把蒋氏骂得极为不堪,甚至辱及私德。这样一来,林损就生生把一把保护伞给骂走了,不要说胡适想拿他开刀久矣,现在蒋梦麟也想拔了眼中刺,去之而后快了。于是一年一送的聘书就没有了,林损这一次,因为得罪代理校长,连马裕藻也救不了他了。我想,事关蒋梦麟的声誉,即便是蔡元培也不可能再帮林损的了。”

潘猛补则从朱希祖书信里找到胡适“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证据。一九二〇年,北大一位叫孔家彰的学生,因为升学的问题对林损有意见,便写信给胡适反映,胡适把信转给负责此事的朱希祖处理。朱希祖为了说服林损,又把信转给林损看,虽然把具名的末页藏了起来,但林损还是查出告状的学生是谁,并闹到胡适那里,胡适羽翼未丰只好忍气吞声。所以,朱希祖给胡适写信,表示歉意:“今天接得你的信,知道林公铎先生因为孔家彰事闹得不休。这事多是我粗心不好,不该把孔生给你的信给林先生看。但是我的初心并不是把这封信给林先生看了,与孔生及先生为难。我因为学生中对于国文教员写匿名信的很多,凡我可以与教员说得通的,我同他面说,不把信给他看;说不通的,只好把匿名信给他看,使他警悟。孔生给你的信,我仅把一二两页给林先生看,末页具名的不给他看。不料信中有升班的事,我起初只看骂人的地方,并不看到这件事。这是我粗心不好。林先生却因这件事查出孔家彰的名姓来,又误以为此事是先生办的,或因此迁怒先生。万望先生海涵大量,勿介意为幸。至于孔生升班的事,却是一件公事,我也不能劝林先生不说。……如其该升,也不能听林先生与他为难;如不该升,也不能禁止林先生与他为难。因为林先生课程上与他有关系,不比旁人。况林先生处我已劝他勿为己甚,且对他说此事与适之先生无关。不料他愈闹愈甚,简直使我难堪,使我蒙‘撩人是非’之嫌,友谊上说不过去,我也不愿再与他交涉。这事我对先生开罪之处,或有见谅之一日。对孔生我只好独负其责。先生对于孔生已遂他英语升班之愿,也不算对不住。至于其余升班的事,其中必有误会之处,也只好不管他了。” 潘猛补认为胡适与林损早结下梁子,一旦“手握尚方宝剑,必开杀戒,将林损这刺头剔除”,所以,“不必为胡适避讳而强为辨证”。

早在四十年代初胡门弟子胡不归发表《胡适之先生传》后,就引发过一番争论。胡不归认为林损在辞职事件中大失学者风度,当时舆论界对林损大起反感,而胡适的气量很大,“一笑置之”。故林损门人薛凝嵩颇为不满,两度致函胡不归质问。薛凝嵩信中说,当时天津《大公报》、北平《晨报》均刊消息,林损请辞职后,国文系学生闻讯表示挽留,何来“大起反感”。“林公铎、胡适二先生,道虽不同,其致力与中国之学则一,其致力于中国文学之主张见仁见智,各有千秋。夫学术见解,与政治主张迥不相侔,绝非标榜本户、推助波澜所能得逞。”“夫古今学术之争,不能破则不能力。孟轲斥杨墨为禽兽,庄周指仲尼为盗丘,如此谩骂,岂不十百倍于林教授之胡先生两函。”对于薛凝嵩的指摘,胡不归复函讽刺薛“如林教授化身一般”,“关于林教授,社会自有公论。我不因你谩骂,致更史实”。报人赵超构则评论胡不归这种“捧生人、贬死人”的做法 “不见得怎样合乎学者风度”。

林损

“人生各有适,吾道竟何之”

林损辞职事件整整八十年过去了,“社会自有公论”的现实是胡适如日中天,而林损徒有狂名,只是人们谈论胡适的配角。落入胡不归之口,实乃有失公允。考量林损与胡适的关系,有必要还原当事人的说法。

林损曾两度进出北京大学。第一次是从一九一四春年至一九二六年冬,达十二年之久。先任法预科讲师,后升任教授,因军阀混战,北大经常发不出薪水,要养活一大家子的林损迫于生计,遂去东北大学执教。一九二九年秋再度进入北大,任国文系教授。胡适虽然比林损迟几年到北大,一九二六年离开后,也于一九三一年重返北大,这样一对“冤家”又聚在一起了。

林损与胡适的矛盾是公开的。张中行在《红楼点滴》中回忆林损把对胡适怨气发泄在课堂上。“一次,忘记是讲什么课了,他照例是喝完半瓶葡萄酒,红着面孔走上讲台。张口第一句就责骂胡适怎么不通,因为读不懂古文,所以主张用新式标点。例举标点的荒唐,其中之一是在人名左侧打一个杠子(案即专名号),‘这成什么话!’接着说,有一次他看到胡适写的什么,里面写到他,旁边也有个杠子,把他气坏了;往下看,有胡适自己的名字,旁边也有个杠子,他的气才消了些。”

还有个学生严薇青在《北大忆旧》中专门写了林损和胡适他们的事。“林之解聘,可能是和他课堂上公开辱骂蒋梦麟、胡适和傅斯年有关。这三人中,对校长蒋梦麟只是附带及之,主要是骂胡和傅;但他骂的并非学术上的问题,只不过是一些生活细节。如林自己所说:有一次教授聚餐,他向胡适敬酒,胡谢绝不喝,并出示手上的戒指,说这是胡夫人让他戒酒的信物。林当即说:‘胡夫人让你戒酒,你就不喝,如果令堂让你戒酒,你又该怎样呢?’弄得胡适十分狼狈。”如对傅斯年,则当面告诉他,“你考北大的入学考卷,还是我看的呢!”严薇青回忆林损在上课经常以文言代口语,第一次上课就对学生讲明:“考试时你们必须要用文言文答卷,白话文我一概不看。”

又据《林氏宗谱》所载《林公铎先生行述》,一九一九年九月,蒋梦麟代长北大,在今雨轩宴请林损,胡适、马叙伦、黄节、伦明、朱希祖、吴梅、张尔田、陈怀、林辛等均在座。有胡适粉丝拿《尝试集》给林损看,他翻遍全书,扔书在地,说:“此狗屁不通。”胡适尴尬问:“适固不通,请指其短。”林损把全书从头背到尾,一一指出哪字不当哪句不通。“胡适为之赧然”。

《每周评论》一九三四年第一四八期有《林损作联嘲胡适》一则:闻胡适演讲蔑视儒家,林损嘲为“狗之屁”,联嵌“适之”:“人生各有适,吾道竟何之。”横批“胡为乎”。胡适听说后,不甘示弱:“他自发于余窍耳,于我何损。”

胡适

胡适在一九一八年四月刊行的《新青年》杂志上发表《建设的文学革命论》,倡导“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林损撰万言《汉学存废问题》予以反驳。据陈谧《林损传》,该文“力辟其不可行凡二十五事,识者韪之。玄同及适亦不敢谓非,号为‘骨董’,盖言其说之可贵也”。在此背景下,林损还写了《天下文字必归六书论》《转注从戴说》《注音字母为灭学之原》等文,惜均已佚。

林损对白话文的态度,在一九一三年撰写的《说报》一文中可见一斑:“所谓文之工者,曰神理气味格律声色,八者咸备,即尔雅渊懿之文也。”“尔雅渊懿,则入人必深;粗犷鄙倍,则入人必浅。”“文与语分,此文章之所以离群而立也。”他举《列子》中“使龙发于余窍,子亦将承之”和《荀子》中“如以狐父之戈触牛矢”两句为例,如翻译成白话即“若公孙龙所发之屁,魏牟亦将食之”“硬棒触粪”,则“鄙倍极矣”“粗狂至矣”。但大势所趋,后来林损对白话文的态度也有所改观,他的学生徐英《林公铎先生学记》称《中国文学讲授发端》涉及文言与白话的关系,“白话之提倡与否,今所不论也,然要不能屏之于文之外,则似无可疑者”。

林损写过一首白话诗,这大概是鲜为人知的。题为《苦—乐—美—丑》,发表在一九一八年四月十五日出版的《新青年》杂志第四卷第四号:“乐他们不过,同他们比苦!/美他们不过,同他们比丑!/‘穷愁之言易为工’,毕竟苦者还不苦!/‘糟糠之妻不下堂’,毕竟美者不如丑!”周作人说这首诗传递出来的思想对鲁迅塑造阿Q产生了影响。但显然林损是意气用事,只想说明我不是不会做,而是不屑做而已,他“送给刘半农、胡适之看,他们便登上了”,胡适他们是想读者看林损的笑话。林损有一首《初试白话》,应是写此白话诗后所感:“相鼠有皮人有礼,当筵避席汝何心。爱才吾亦兼怜物,千笑初闻第一音。”

《林损集》收录了一篇《论演讲会作用》,系林损一九二一年左右在北大的演讲纪录稿,是目前能找到的唯一白话文演讲稿,里面谈到胡适及《尝试集》:“军人拿人家的生命来尝试,所以叫万恶的军人。胡适居然要拿人的心灵来尝试。庄子有句话说:‘哀莫大于心死。’胡适要把人心死尽,岂止万恶教员而已!譬如打铜的匠人,打铜把铜质耗废完,却剩点铜渣充数,这就不能打铜。……大家想一想,我们的命难虽不值钱,难道比铜渣、玻璃管都不值吗?为什么应该受他们这样的断送呢?但是胡适本只是一个人的胡说八道,本没有人听他,教育部里头不应该毫无主见的听他胡闹。”

在林损未刊手稿中,有“辩奸论,诛胡适也。言行矛盾,好名无耻,揽权尝试,淫乐思乱,骑墙诈欺”等句,未写具体内容。北大学生郑汝翰因病去世,林损作《郑汝翰哀词》,斥胡适之言行有损学生之纯洁:“郑生肄版太学,号位高朗纯洁。然胡适之流,挟其淫妖狡险之才,倡浮薄无根之学,为异族走马,揭旗帜以拥皋比,陷溺人心,不知所底。使郑生尚在,其能不受磨涅与否,未可量也。”

他在与表侄陈谧的信中,分析形势,同样表达了对新文化的抵触以及胡适的反感:“今日之患,不在末坏,而在本衰,学者无以自立,务求胜任,碎义难逃,哗世取宠,非徒文学之一世也。逐新者妄,守旧者愚,其大本大法皆失之矣。唯愿精造自得,资深逢原,暂居闇然,不患不日章耳。乾坤之速,不能无变,文学之变,由来亦久,气化推移之中,必有刍狗筌蹄之设,昔之八股,独盛五百年,及今一蹶,遽为灰烬;白话虽行,不待五百年也。……蔡元培本一浮华小人,寄迹他国,情均聋瞽,纳采游士,以推行其竞名死利之为,非知学者。胡适鸡狗虫豸,更无所置之。设速朽之业,以邀不朽之名,自古断无此理,昔尝戏驳其说,凡数百条,批隙导窾,颇云砉然,既而秘之,诚不忍割鸡以牛刀也。”胡适曾作《不朽——我的宗教》。

此外,长兄林辛先他几年被排斥出北大、《北大月刊》不予刊登他的一篇《醉石先生事略》,林损都以为是“媚梦麟者”所为。林损平素器重的同乡学生梅思平卒业时居然在试卷上作白话文诋毁,故意与他作对,使他怒不可遏,认为“必受胡适教唆”。这些都逐步加深了林损对北大掌权者尤其是蒋梦麟、胡适的厌恶。

一般以为林损固步自封,他与胡适交恶是白话和文言之争,进一步是进步与保守之争,但事实上林损对科学精神一直保持着敬畏。他自小对数学很有兴趣,尝言“通人硕士,耻事笔砚之间,咸以输入文明振兴科学为己任,算学亦六科之一也”,对科学亦向往,到了三十年代,还写诗阐述科学真理不可抛弃:“尺棰日取不竭,厥理真实非诬。原子电子立喻,科学岂可舍诸。” 并且,他早年参与编辑《黄报》,与黄兴、宋教仁、姚桐豫等共同“驰驱革命”。

《林损集》的编者陈镇波认为,林损与胡适的分歧主要在学术、政见方面,集中表现在《惜士》一文中:“夫所谓中国可暂亡五十年者,此何言也?谓中国无文化者,此何心也?谓宜弃国粹而一归于欧化者,此何理也?排除老成而抵斥异己者,此何行也?拜夷酋而随戎师,此岂出于五藏哉?恐亦非夫已氏之性然矣。一堕荆棘,逆施倒行,皇帝之臣欤?浪士之徒欤?父母之不孝子欤?执政之一顾问欤?狗非犬类,而犬可以为羊。呼啸朋俦,皆如斯类。而刑戮不加,权威不损,极无道之为,取富厚之实,乘国家之危,作乐志之机,乾坤为之震荡,正人为之伤气。”胡适曾在《我们可能等候五十年》一文中,认为“我们的最后胜利是毫无可疑的……在一个国家千万年的生命上,四五年或四五十年算得了什么?”并说过,中国的文化传统都是“无济于事的银样的蜡枪头”,主张“充分世界化与全盘西化”。杜威来访,胡适作欢迎词说:“自从中国与西洋文化接触以来,没有一个外国学者在中国思想的影响有杜威先生这样大的。”因此,林损说:“为异族牛马走,则颠覆国本之罪也,此而不诛,则不足以为兆民之表率矣。”“今外侮之来抑甚矣!无伥何虎,伥之毒甚于虎也。杀人之身者何如死人之心,二死人之心者,则皆此伥之所为也。” 但林损接受《申报》记者采访,只承认学说上与胡适不同,并无政见上差异。“本人系教授,教授教书,各有各之学说,合则留,不合则去。”

终于,当胡适着手改革时,许之衡选择默默离去,而林损一如既然,公开叫板。他分别给蒋梦麟、胡适写了信。致蒋梦麟云:“自公来长斯校,为日久矣。学生交相责难,瘖不敢声;而校政隐加操切,以无耻之心,而行机变之巧,损甚伤之!忝从执御,诡遇未能。请从此别,祝汝万春!”致胡适云:“损与足下,犹石勒之于李阳也。铁马金戈,尊拳毒手,其寓于文字者微矣。顷闻足下又有所媒孽,人生世上,奄忽如尘,损宁计议于区区乎?比观佛书,颇识因果,佛具九恼,损尽罹之。教授鸡肋,弃之何惜!敬避贤路,以质高明。”又在系里贴了布告:“损自即日自动停职,凡选课者务祈继续自修,毋旷时日,以副平素区区之望,是所至祷。”留下别学生诗:“终让魏欺佛,难求铁铸心。沉忧多异梦,结习发狂吟。敦勉披襟受,余情抵海深。吁嗟人迹下,非兽复非禽。”

林损在北大,“学生中喜新文学者排之,喜旧文学者拥之”。他携眷南归,有人欢喜有人忧。一位叫赵钫的学生献诗惜别:“每笑白室睹缁帷,深惜先生抱道归。避世无烦关尹问,忧时终致鲁人讥。甘陵往事分南北,儒墨于今有是非。回首旧京三月暮,不堪桃李门芳菲。”更有旧时学生和在校生来信慰问,李如汉在信中说:“胡适者,亦复说之成理,言之动人,不为之惑者既寡,而能指其瑕疵者更不易得,况能面责以词乎?斯人之易文言为白话,虑文言无以见胜于人,仅欲自掩其丑耳,而其流毒于天下,小人得志,往往如是,可胜叹乎!”

风波顿起,流言飞扬。林损给黄侃写信,通报情况,并附以致蒋、胡函:“奉阅致颖民书,有‘林君辞职,不胜惋惜,隋侯之珠,何致弹雀’等语,高谊深情,铭之五内,然蒋梦麟、胡适之为雀鼠,非私害也。食苗食麦,太仓其空,若不加以弹击,所学何为?一击不中,倏然远逝,损今为空空儿矣。报载种种,类不以情。至于‘君子不非大夫’,‘绝交不出恶声’诸流言,希以经术裁之,聊存正气于南国,非欲争于北鄙也。”

几位知情教授在日记中留下了对林损辞职的记录,亦各有看法。刘半农一九三四年四月十六日日记:“下午到一院上课,忽于壁间见林公铎揭一帖,自言已停职,学生不必上课云云。殊不可解。电询幼渔,乃知梦麟嘱郑介石示言公铎,下学年不复续聘,你先为之备,公铎遂一怒而出此也。以私交言,公铎是余来平后最老同事之一,今如此去职,心实不安,然公铎恃才傲物,十数年来不求长进,专以发疯骂世为业,上堂教书,直是信口胡说,咎由自取,不能尽责梦麟也。” 邓之诚一九三四年四月十八日日记:“北大蒋、胡数易马幼渔及黄、林诸人。公铎遂先起辞职,与书痛诋蒋、胡,腾诸报章,看来此事必有大波澜也。前三年,蒋之逐朱逖先,意即在孤马之势,特马不知耳,然尚能免撑三年之久,马亦倔强哉。”

林损离开北大,黄侃介绍他到中央大学任教。遇朱希祖、吴梅等老友。朱希祖感曰:“忆民国六年夏秋之际,蔡孑民掌校,余等在教员休息室戏谈:余与陈独秀为老兔,胡适之、刘叔雅、林公铎、刘半农为小兔,盖余与独秀皆大胡等十二岁,均卯年生也。今独秀被捕下狱,半农新逝,叔雅出至清华大学,余出至中山及中央大学;公铎又被排斥至中央大学。独适之则握北京大学文科全权矣。故人星散,故与公铎遇,不无感慨系之。”

“此等败类竟允许其在北大如此久,亦吾等一切人之耻也”

但胡适对此并未作多解释,复信林损:“今天读手示,有‘尊拳毒手,其寓于文字者微矣’之论,我不懂先生所指的是哪一篇文字。我在这十几年之中,写了一两百万字的杂作,从来没有一个半个字‘寓’及先生。胡适之向来不会在文字里寓意骂人。如有骂人的工夫,我自会公开的骂,决不用‘寓’也。‘顷闻足下又有所媒孽’,这话我也不懂。我对人对事,若有所主张,无不可对人说,何必要作‘媒孽’工夫?来函又有“避贤路”之语,敬闻命矣。”引来林损又一通骂:“字谕胡适,汝本乱贼,人尽可诛,律无专条,遂尔兔脱。然为杜威作夷奴,为溥仪作奴才,纵有他技,亦无足观,况无之乎?尝试怀疑诸邪说,只遗臭耳。盍张尔弓,遗我一矢。”胡适接信后再无声响,此事才渐渐平息下去。只是到了晚年,他对胡颂平两次提及林损,一次说陈介石、林损“舅甥两人没有什么东西,值不得一击的”,再一次是相反的意思:“公铎的天分很高,整天喝酒、骂人、不用功,怎么会给人竞争呢?天分高的不用功,也是不行的。章太炎、黄季刚他们天分高,他们是很用功的啊。公铎当我面时,对我很好,说:‘适之,我总不骂你的。’”

胡适的日记、书信除一九三四年五月卅日日记涉及“商定北大文学院旧教员续聘人数”外,只字未提林损的事。倒是傅斯年不想隐瞒什么,他于一九三四年四月二十八日修书胡适:“在上海见北大国文系事之记载为之兴奋,今日看到林损小丑之文,为之愤怒,恨不得立刻返北平参加恶战,事以如此,想孟麐先生不得不快刀斩乱麻矣。此等败类竟允许其在北大如此久,亦吾等一切人之耻也。今日上孟麐先生一书,痛言此事。此辈之最可恶者,非林而实马,彼乃借新旧不同之论以欺人,试问林、马诸丑于旧有何贡献?此小人恋栈之恶计,下流撒谎之耻态耳。越想越气,皆希努力到底。”五月八日致函蒋梦麟:“国文系事根本解决,至慰。惟手示未提及马幼渔,深为忧虑不释。据报上所载情形论,罪魁马幼渔也。数年来国文系之不进步,及为北大进步之障碍者,又马幼渔也。林妄人耳,其言诚不足深论,马乃以新旧为号,颠倒是非,若不一齐扫除,后来必为患害。此在先生之当机立断,似不宜留一祸根,且为秉公之处置作一曲也。马丑恶贯满盈久矣,乘此除之,斯年敢保其无事。如有事,斯年自任与之恶斗之工作。似乎一年干薪,名誉教授,皆不必适与此人,未知先生高明以为何如?”

对于马幼渔等浙江人把持北大之情形,杨树达日记亦有所涉,如一九二九年八月十四日,“饮席遇杨丙辰,谈北大学生近日开会,以朱希祖、马裕藻两主任把持北大,不图进步,请当局予以警告云云”;一九三〇年三月三十日,参加单不庵追悼会,想起单曾对他言:“欲北大办好,非尽去浙人不可。”“不庵固浙籍,盖愤朱、马辈之把持也。故余挽之云,‘众人皆醉,灵均独醒’,指此事也。”一九三三年四月六日,访陈援庵,“谈及北平教育界情形,援庵深以浙派盘据把持不重视学术为恨。于此知天下自有真是非,宵小之徒不能掩尽天下人耳目也”。在胡适一九三五年十二月十日日记中也可看到类似态度:“六点半赴北大教授俱乐部第一次聚餐,饭后有长时间的讨论。马叙伦发言最多,多没有意思,也全没有煽动力量。此人破坏了教育界多少年,尚不知愧悔,妄想打劫,可怜!”

行文至此,林损辞职风波的来龙去脉大致可以清楚了。当初胡仁源招林损等来北大,是排斥桐城派的势力,蔡元培继任,“文学革命、思想自由的风气,遂大流行”,在胡适、蒋梦麟、傅斯年们看来,朱希祖、马幼渔、林损等“浙人”个个是绊脚石。虽然林损曾对《申报》记者说:“其实本人与适之非同道久矣。此次辞职,完全闹脾气。”林损的性格固然是造成与胡适矛盾的不可忽视的因素,马叙伦归结为“有气节,犹是永嘉学派遗风也,既不肯屈己附人,而尤疾视权势”,但个中奥妙怎是“闹脾气”了得。借用陈平原的话:“北大校园里的改朝换代,如何牵涉政治潮流、学术思想、教育体制,以及同门同乡等具体的人事关系,远非‘新旧’二字所能涵盖。”

(此文断断续续写成,中间穿插写了谢磊明一稿,二〇一四年八月十五日脱稿)

    校对:施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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