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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兰戏剧大师陆帕把史铁生小说排成五小时戏剧,过程很乌托邦

澎湃新闻记者 潘妤
2017-06-29 13:50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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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酗酒者莫非》宣传片。 制作:助理导演卢卡斯·焦梅克(03:23)
从晚上七点半到凌晨一点,天津大剧院内所有观众经历了一次观剧马拉松体验。波兰戏剧大师陆帕的作品第四次在这里上演。这一次,他改编的是中国作家史铁生中篇小说《关于一部以电影作舞台背景的戏剧之设想》,剧名被改为《酗酒者莫非》。

6月24日、25日,《酗酒者莫非》在天津大剧院进行了世界首演。这也是这位世界级导演第一次把创作目光投向中国作家的作品,以西方视角与中国团队合作,对中国文本进行戏剧创作。

《酗酒者莫非》海报
对很多中国观众而言,曾经带着《假面玛丽莲》、《伐木》和《英雄广场》三次来到中国的导演陆帕已经不再陌生。但这位有着独特个性和风格的波兰戏剧导演,如何改编一部中国作家的作品,却引发了广泛的关注。在天津的两场演出,吸引了很多文学界、哲学界人士的到场。

5个半小时演出结束,走出剧场,整座城市已经归于寂静。大量从北京赶来的观众来不及喘气,在夜色中奔上了回北京的大巴。他们到家的时候,天色当已发白。

而对于这个整整排练了三个多月的剧组而言,一夜无眠,已是常态。两场天津演出结束,剧组又马不停蹄地连夜拆台,极其复杂的舞台被星夜兼程地被运往哈尔滨大剧院,将从6月30日开始它的第二轮演出。

陆帕

和陆帕所有作品一样,《酗酒者莫非》在演后引发了各种观感不一的反响。但在当下的中国,这部剧更大的意义在于,陆帕不仅带来他的导演理念,也带来了他的创作方法。经历了三个月昼夜不息的排练,这部剧几乎挑战着所有参与者的极限。它折磨所有人,但过程本身,也意外地实践着一种极端纯粹的乌托邦式创作。

这对于中国戏剧人,不易遇到,也不易适应。

陆帕

剧本:剧组配着四五个翻译,“不睡觉”地完成排练

“今儿这连排是应该是奔着半夜两点去的”。晚上九点多来到剧场看排练,剧组的姑娘笑盈盈地说。自从6月7日之后,陆帕就带着整个剧组驻扎在天津大剧院歌剧厅,每天早上十点开始排练四小时,晚上从六点开始继续工作,经常到凌晨两点结束。

看着这个连排日程表,第一反应就是,剧组不睡觉吗?后来的种种采访证明,剧组确实不怎么睡觉。

《酗酒者莫非》剧照

连续17天的连排合成,高强度的排练日程,不要说国内剧组可能闻所未闻,在陆帕自己的创作经历里,也是少见的。

而在此之前 ,《酗酒者莫非》已经在排练厅建组排练了三个多月。陆帕的创作方式是“实验室创作”,也就是说,通过演员即兴创作等各种“实验”,一切创作过程都在排练中完成。直到首演之前几天,剧本都还没有完全确定。

这意味着无比巨大甚至难以想象的工作量。而其中最可怕的一项工作,就是翻译。

陆帕是一个对文学和哲学有很高追求和要求的导演。这位以心理学家卡尔·荣格为精神导师,喜爱托马斯·伯恩哈德作品的导演。每一次创作前,都会做极其扎实的文本研究工作。

《酗酒者莫非》改编自作家史铁生的中篇小说,这部小说以剧本体写成,原名《关于一部以电影作舞台背景的戏剧之设想》极为拗口难记。小说讲述一个酗酒者或者是真正清醒的人,在酒精的催动下游走于现实与虚幻、过去与将来之间。很多年前,“大导”林兆华就想做这部剧,但始终因为技术问题没能实现,最后,他把这部戏推荐给了陆帕。

为了了解史铁生,陆帕让剧组找来了翻译,把小说翻译成波兰语,之后,他又找人把《我与地坛》、《合欢树》和《宿命》等史铁生作品翻译成波兰文。为了拜访作家的精神世界,他还特地三次前往地坛,沿着史铁生的车辙探寻他的内心历程,并看了讲述史铁生生平的纪录片。最后舞台上呈现的《酗酒者莫非》的剧本,是陆帕在原作基础上,结合了史铁生其他作品重新形成的。

然而,三个月的排练,始终没有完整的剧本。剧本是片段式、即兴创作式形成的。这其间每一个细节的修改,都经历了中文到波兰语、波兰语到中文的翻译过程。

因为陆帕带来了好几个波兰主创,剧组因此同时有四五个翻译,承担着现场排练翻译、剧本翻译等不同工作。执行制作人王青阳是个瘦弱的姑娘,临开演前几天,她仍然昼夜不歇,忙着各种杂事,采购导演清单上各种稀奇难觅的道具。在剧场里坐了一小会,她说了一件觉得特别得庆幸的事情是,“幸亏我们这一次的剧本翻译是个顽强的波兰姑娘。一般人真的可能坚持不了,半途撂挑子不干了。”

“为什么?”“因为我们的剧本翻译晚上睡不了觉!”

《酗酒者莫非》剧照

白天在排练厅,陆帕会让演员在自己的剧本框架基础上做各种尝试,各种即兴表演,从中确定文本。比如,剧中有一个原作中没有的角色——一个外国女记者,陆帕为此找来了自己的御用女主角桑德拉·科曾尼克,她在剧中有大量和男主角莫非的英语对话,表现了人与人之间沟通的绝望与孤独。

但这些对话并不是陆帕事先写好的。而是他把两个演员关在了一个封闭的房间,只留了一台摄像机,记录下了演员当时的即兴交流。陆帕回去根据录像,写下了剧本对话。当晚就发给翻译,连夜翻译出来后,第二天给演员排练。并且,不断地调整,才成为了最后舞台上的内容。

而剧中其他中文对话更是如此。于是,有着本职工作的剧本翻译,白天干着正常的工作,晚上几乎天天熬夜:先把演员的即兴创作翻译成波兰语给导演,再把导演的剧本修改翻译成中文给演员。接近五小时剧长的即兴文本创作,其背后的工作量,想来就觉惊悚。

影像:相当于拍了一部四小时的电影,技术难度最高的一部陆帕戏

从任何一个角度来说,《酗酒者莫非》都“很陆帕”。

首先就是这位导演一贯的剧长。三幕剧加上两次休息,五个半小时的观剧时间,无论对观众还是创作者,其实都是一种挑战。然而,在这部中国题材的作品里,陆帕依然延续着他对舞台时间大师级的掌控和处理,很多停滞和静默,舞台上的时间和生活里的时间是等比的。编剧过士行看完后甚至认为:“作品对于时间的感受,对于梦幻诗意的表达,我觉得有伯格曼和塔科夫斯基的韵味。”

其次,这部作品从导演到灯光舞美都由陆帕一个人完成,因此在视觉审美上都延续着他一贯的风格。只是,在最后的对光阶段,陆帕还是对没能带上自己合作多年的灯光师感到遗憾,因为最终的效果,没能实现他设想中最完美的状态。

不过,这一次的影像部分,却创下了陆帕作品中的技术难度之最。

《酗酒者莫非》剧照

由于史铁生在小说原作的前言中,特别强调了这是一部以电影做舞台背景的戏剧,他甚至给出了极为具体的导演提示:1、舞台的背景是一幅宽阔的银幕。放映机位于银幕背后;2、银幕前的舞台上演出戏剧。真正的剧中人只有一个——酗酒者A;3、其余的人多在银幕上,在电影里,或A的台词中——他们对于A以及对观众来说,都仅仅是幻影、梦境或消息·····

与此同时,史铁生又在后记中悲观又有些戏谑地表示,这个作品是不大可能呈现的:“我相信,这东西不大可能实际排演和拍摄,所以它最好甘于寂寞在小说里。难于排演的拍摄的直接原因,可能是资金以及一些技术性问题。根本原因在于:这样的戏剧很可能是上帝的一项娱乐,而我们作为上帝之娱乐的一部分,不大可能再现上帝之娱乐的全部。上帝喜欢复杂,而且不容忍结束,正如我们玩起电子游戏来会上瘾。”

几十年后的事实印证了史铁生的预测。林兆华因为当年影像部分的人才和技术难题,始终未能把这部作品如愿搬上舞台。而陆帕,正是有赖于与他合作多年的视频导演卢卡斯·特瓦科夫斯基,才最终完成了这部剧有着同样时长的影像部分内容。

然而,正由于影像对于这部戏剧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完成这部剧的影像视频,比戏剧排练本身,更“折磨”整个制作团队。

据卢卡斯介绍,这是他和陆帕合作至今,技术难度最高的一部剧。首先背景中40米长10米高的弧形幕布,还有7×14米的屏幕划分舞台,总屏幕500平米,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而为了拍摄长达五个小时的视频成片,剧组进行了十余次外拍,在北京、天津多处取景。积累的视频素材难以计数。卢卡斯也是剧组中不大睡觉的一员,为了拍摄很多城市凌晨的素材,他经常四五点就跑到天津街头“扫街”拍摄。而剧中特别重要一段视频,在北京报房胡同的拍摄,更是耗费了剧组40多个工作人员一整个通宵才得以完成。

排了一部五小时戏剧的同时,又拍了一部四个多小时的电影,还要实现人和视频的交互,这样的技术难度和工程量,在国内原创剧中,应该也是创记录的。

《酗酒者莫非》剧照

演员:表演“脱胎换骨”,陆帕让演员们在台上有了定力

对于整个剧组来说,感受最“特别”的,应该就是演员了。在国内,一个话剧排三个多月,而且始终是高强度无目的的创作,《酗酒者莫非》确实创造了一种“乌托邦”。

那一天连排结束,陆帕赤着脚走上舞台,他在台上来回踱步,讲述着刚才表演里出现的问题,需要调整的地方,前后讲了大半个小时。几个演员并排坐在台下,仰头看着导演。如同学生上课。

画面和气场都是如今难得一见的。更难得的是,据说三个月里,始终如此。

《酗酒者莫非》的寻找演员之路一直不顺。用三个月的时间排一部不挣钱的话剧,对于任何一个演员来说,都是一个艰难的选择。从男主角开始,这部剧就经历着演员阵容的一波三折。

最后,王学兵成为了最终的“莫非”,在这个80%都是他一个人在台上喃喃自语的作品里担任主演。按照王学兵的说法,他是在最后时刻,赶上了这趟时间旅行的列车。

在这部有不同争议和反响的作品里,王学兵的表演却赢得了毫无争议的赞美。很多人觉得,他在这部剧里超越了他的过去,实现了一种“脱胎换骨”。

《酗酒者莫非》剧照

陆帕也对这个“莫非”分外地满意和喜欢,他说,王学兵演的非常好,每次走进排练厅,带来的都是不一样的“莫非”。而王学兵则觉得,陆帕能让一个演员很踏实的在舞台上待着,这是一个很不一样的经历。

世界上的很多导演都有自己训练演员的方式,陆帕也是如此。表演艺术家李默然之子、有多重身份的戏剧人李龙吟在剧中客串扮演警察,很大程度就是想了解并体验陆帕的创作方式。他介绍说,最初建组的三天,陆帕就和所有演员聊天,聊自己的经历,为什么做戏,喜欢什么和不喜欢什么,让大家也这么聊。之后的三天,开始聊史铁生。再然后,又聊了三天剧本。就这样,聊了10天。

在进入排练厅后的起初日子,陆帕始终让演员在排练厅自由地寻找。他常常故意不出现在排练厅,而只是放一个摄像机。李龙吟说,“这种排戏方式我还是头回见,但事实证明,演员的潜力被挖掘地非常丰富。”

最后,陆帕调教下的表演让很多人意外并惊叹。过士行感慨地说:“陆帕把我们的演员提高了一个档次。我们的演员只会喊叫演戏,很少能这么沉下来。我们的演员突然间在台上有了定力,他们对于时间的感受完全深入他们的血液里。”

然而,并不是所有演员都接受这样看似漫无目的不知将来的乌托邦式排练。剧组排练期间,剧组经历了层出不穷的意外事件,包括女主角的意外变更。

说起从几年前就想做这部戏,到最终演出成型经历的种种,策划了此剧的天津大剧院总经理钱程倒是一脸坦然,“做的时候就没想这么多,要真想清楚了,这事就肯定不会干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在舞台边张罗着买垃圾的事,舞台上那些看似装置的垃圾,按照导演的要求,都是真的。而且,得花好几千买。

《酗酒者莫非》剧照

“其实戏剧这个职业经常让我体验到绝望,每排一出戏剧,我都经历黑暗无边的绝望,都觉得无法完成我的创作,无法实现我的想法。”陆帕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但戏剧使得我面对这些恐惧痛苦的时候,找到了力量,找到了救赎。”

对于很多参与了《酗酒者莫非》,并且睡不了觉又挣不着钱的台前幕后者而言,陆帕的这句话,是很好的结语,以及动力。

    校对:张艳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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