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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文堪︱悼念当代最杰出的粟特语专家

徐文堪
2017-06-30 09:17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书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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粟特人是操印欧语系印度-伊朗语族东伊朗语的一个古老族群。他们生活在中亚阿姆河和锡尔河之间的泽拉夫珊河流域,西方古典文献把这一地区称为“索格底亚那”(Sogdiana,即粟特),主要范围在今天的乌兹别克斯坦,还有部分在塔吉克斯坦和吉尔吉斯斯坦。在中国的古代史籍中,粟特人被称为昭武九姓、九姓胡、杂种胡、粟特胡等等,有时就简称为“胡”。他们长期在丝路沿线扮演着传播多元文化和各种宗教的角色。粟特人往往会组成商队,由商队首领率领,结伴东行,然后在丝路上一些便于居住并能开展贸易的地方停留下来,建立自己的聚落,从而成为中古时期独具特色的商业民族。

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初,在中国新疆和甘肃敦煌等地区,出土了大批粟特语文献。对这些文献的解读和译释,成为中古伊朗语研究的一个重要领域。1933年,在塔吉克斯坦的穆格山城寨遗址,苏联考古学家又挖掘出一批重要的粟特语文书。法、德、英、美、苏联和俄罗斯、意大利、日本、匈牙利、伊朗等多国学者,先后对粟特语言和文化研究做出了重要贡献。中国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随着文物考古新材料的发现,对“粟特人在中国”这一课题的研究也日益深入。据不完全统计,近二十年来,国内发表的相关专著和论文在千种以上。2005年,中外学者合编的《粟特人在中国——历史、考古、语言的新探索》分别用中文和外文出版(中文版由中华书局出版)。2016年,荣新江、罗丰两位先生主编《粟特人在中国:考古发现与出土文献的新印证》,由科学出版社出版。这部新书共收国内外学者的论文四十八篇,着重刊布和研究与粟特相关的墓志、葬具、画像等出土材料,全方位展示了丝绸之路上粟特人的历史面貌。

不过,相比国外学者的研究成果,国内对粟特语的研究尚处于起步阶段,相当薄弱。如对中国境内发现的粟特文材料,就须与国外学者(如日本的吉田丰教授)合作。苏联和俄罗斯学者,由于具有伊朗学研究的深厚传统,在粟特研究方面并不晚于欧美诸国,有许多重要成果。著名的学者有舍里曼(C. G. Salemann,1849-1916)、罗森堡(F. A. Rosenberg, 1867-1934)、弗瑞曼(A. A. Freiman,1879-1968)、波戈柳波夫(M. N. Bogolyubov,1918-2010)等。而当代最杰出的粟特语和其他中古伊朗语专家当推利夫希茨(V. A. Livshits, 1923.10.6-2017.6.10)。今年6月上旬,他因病于圣彼得堡逝世,享年九十四岁。他的辞世是国际伊朗学界的重大损失,令人深感痛惜。

弗拉基米尔•阿隆诺维奇•利夫希茨

弗拉基米尔•阿隆诺维奇•利夫希茨于1923年生于彼得格勒(今圣彼得堡)。其父(1892-1983)从事林业工作,1937年遭到监禁和流放,直至二战结束才得以回家,后获得平反昭雪。其母(1891-1975)是家庭妇女。

1940年,利夫希茨中学毕业后,考入列宁格勒大学伊朗学系。1941年6月应征入伍,加入红军,投身反法西斯战争。他曾亲历列宁格勒和白俄罗斯前线的战斗,还随军直到华沙。从军期间,因战功多次获奖。到了1945年11月,他离开军队重返大学。

1948年,利夫希茨从列宁格勒大学东方学院伊朗语文学专业毕业,随后攻读研究生,师从苏联科学院通讯院士弗瑞曼教授。1952年,他完成了关于普什图语(阿富汗和巴基斯坦西北部普什图族的语言)代词的学位论文,获得博士学位。论文至今尚未正式出版,不过其中的研究成果已被他的同事和学生广泛利用。

由于无法在首都等大城市找到工作,利夫希茨与他的好友,另一位卓越的伊朗学家奥兰斯基(I. M. Oranskii,1923-1977)一同前往塔吉克斯坦。1952年5月至1958年4月,利夫希茨在塔吉克科学院鲁达基语言和文学研究所任职,同时在斯大林纳巴德(今名杜尚别)师范学院讲授波斯语、塔吉克语和伊朗语历史比较语法。

雅格诺比族居民

在塔吉克斯坦工作期间,除了与奥兰斯基共同进行研究外,利夫希茨的另一个重要项目是对雅格诺比(Yaghnobi)语的探索。粟特人曾经创造过独具特色的灿烂文明。粟特语也曾是陆上丝绸之路的通用语言,并在丝路沿线留下了丰富的典籍和文书。不过后来阿拉伯人征服了河中地区,伊斯兰教传入,粟特人与其他族群融合,产生了新的民族。粟特语在公元十世纪逐渐消亡,成为死语言。但在南部边远山区,仍然居住着说雅格诺比语的小族群,虽然在学界存在争议,一般认为这种语言直接源自粟特语,甚至被称为“新粟特语”(Neo-Sogdian)。该族群现有人口一万二千人,其语言也处于濒危状态。

对雅格诺比语和雅格诺比人的研究,已经超过一百年,各国语言学家、民族学家、人类学家,从二十世纪初到二十一世纪,不断地去雅格诺比人的居住地考察,记录和探究他们的语言。近年来,还有分子人类学家对该族群进行DNA检测。当利夫希茨来到塔吉克斯坦后,他注意到了安德烈耶夫(M. S. Andreev,1873-1948)及其学生(也是其妻子)匹萨尔切克(A. K. Pisarchik,1907-1995)多年搜集的雅格诺比语词汇和口头文本,与另一学者佩谢列娃(E. M. Peshchereva,1897-1985)合作,对这些材料精心编辑,以词源词典的形式在1957年正式出版专书。和挪威著名印度-伊朗学家摩根斯特尔内(Georg Morgenstierne,1892-1978)关于普什图语和帕米尔诸语的语源学著作一样,这部重要著作具有长远的学术价值,是研究伊朗语语源必不可少的工具书。利夫希茨继续进一步深入研究粟特语和其他中古伊朗语,终于成为该领域的世界权威。

1958年,为了筹备1960年在苏联举行的第二十五届国际东方学家大会,利夫希茨回到了列宁格勒东方学研究所(原为“亚洲博物馆”,后改为东方学研究所列宁格勒分所,旋即又改称亚非人民研究所,现为俄罗斯科学院东方文献研究所)。他在那里一直工作到2016年,其间曾担任首席研究员近五十年。1965年,因编著《穆格山所出粟特语文书》第二卷,获第二个博士学位,之后又取得担任波斯语言教授的资格。

利夫希茨生前发表论著有二百余种,培养了二十位以上的研究生。他在中古伊朗语方面的学术成果主要体现在以下三方面。

第一,对前苏联境内和蒙古的粟特语文献,包括穆格山文书,中亚、谢米列契等地的碑铭和题刻、各种出土器物上的铭文的研究。2008年,他把这方面研究的主要收获汇集成书,用俄文出版。他对文献的译释不仅仅讨论语文学和语言学问题,并且十分关注相关的粟特历史和文化状况,还多次前往出土地点进行田野考察。该书由当代最著名的英国中古伊朗语专家辛姆斯•威廉姆斯(Nicholas Sims-Williams)编辑,翻译成英文,作为《伊朗语碑铭集成》(Corpus Inscriptionum Iranicarum)第二部分第三卷第四分册,2015年由伦敦亚非学院出版。

土库曼斯坦尼萨遗址(世界文化遗产)

第二,对帕提亚(Parthian)语(安息语)文献的研究。自1948年以来,土库曼斯坦南部的尼萨陆续出土大量帕提亚语经济文书,时代约为公元前一世纪,多数书写在陶片等之上,约三千余件。利夫希茨还在做研究生之时,著名东方学家贾可诺夫兄弟(M. M. Dyakonov,1907-1954;I. M. Dyakonov, 1915-1999)便邀请他参加文书释读工作。经过二十余年的艰苦努力,贾可诺夫和利夫希茨等完成了文书研究并出版了专著。其英文本(包括释文和图版)分为多卷,亦收入上文提及的《伊朗语碑铭集成》,于1976年至2001年先后刊行。令人感慨的是,参与研究的学者贾可诺夫、麦肯齐(D. N. MacKenzie, 1926-2001,英国伊朗学家)、利夫希茨均已先后辞世,而研究成果仍有部分未及问世。其中详情,可参阅日本学者春田晴郎的评论(载于《东海大学文学部纪要》第81辑,2004年,66-72页)。

第三,对其他中古伊朗语的研究。对花剌子模语、巴克特里亚语(大夏语)与和阗语这几种中古伊朗语,利夫希茨都有论著发表。此外,他还有论文讨论过关于阿拉美和新巴比伦语文书中的伊朗语成分、突厥鲁尼文起源等问题。

利夫希茨著作

由于学术上的突出成就,利夫希茨在1977年就被选为英国学术院院士。1986年任欧洲伊朗学会成员,1989年任意大利中远东学院荣誉院士。他还是《伊朗语碑铭集成》国际学术委员会委员和一系列国际性学术期刊的编委,并获得印度孟加拉亚洲学会颁发的“查克拉瓦第(S. Chakravarti)奖章”。

在俄罗斯国内,利夫希茨在1992年被选为俄罗斯自然科学院百科部院士。2006年获得圣彼得堡政府奖和俄罗斯科学院奥登堡(S. F. Oldenburg)学术中心人文和社会科学奖。2000年,他成为圣彼得堡市杰出公民。

利夫希茨九十华诞祝寿论文集

2013年,为了祝贺利夫希茨九十诞辰,俄罗斯和其他多国学者联合发起,编辑出版厚重的祝寿学术论文集,题为Commentationes Iranicae。该论文集2014年刊行,汇集了全球数十位一流学者的最新研究成果。中国北京大学的荣新江和段晴两位教授也为该书撰写了英文论文。

改革开放以后,英、德、美、俄、日、意、伊朗各国的重要伊朗学家都曾来中国访问,进行学术交流,还在中国书刊上发表论文,但利夫希茨由于健康原因从未到访,实属憾事。他的著作在国内译介也很少。就笔者所知,龚方震先生翻译了他与著名突厥学家克里雅施托尔内(S. G. Klyashtorny, 1928-2014)用英文合写的重要论文《布古特粟特文碑铭补证》(原刊于《匈牙利东方学报》,1972年出版),该文考释蒙古国出土的布古特碑铭,影响非常大。译文载于《中外关系史译丛》第3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年版,35-56页)。中国学者林梅村先生也曾就此撰过专文《布古特所出粟特文突厥可汗纪功碑考》(载于《民族研究》1994年第2期,67-74页)。杨富学先生等人翻译过利夫希茨的一篇短文《亚洲博物馆藏摩尼教文献》(载于《敦煌学辑刊》2010年第3期,186-192页)。

国内伊朗学界对前苏联和俄罗斯学者的研究成果,吸取和借鉴还比较少,但已有能够充分利用俄文文献、熟悉相关学术信息的学者,如张广达、蔡鸿生、姜伯勤、王小甫、马小鹤诸先生。他们的论著中已多次征引相关学术成果,起了很好的作用。还有一位已故苏联学者斯米尔诺娃(O.I.Smirnova),系统研究了苏联出土的粟特、突骑施钱币和其他文物,国内学界对她的成果也有初步介绍。相信随着中俄两国关于“一带一路”的人文学术领域的交流与合作不断加强,两国学者都将从中受益,并进一步推动粟特学和伊朗学取得新进展。

    校对:施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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