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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美洁︱明朝群臣为何选择在左顺门前哭谏

徐美洁
2017-07-03 13:13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书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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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皇帝一入皇城,就因本生父兴献王的尊号问题,开始了与大臣们的分歧与争执,称为“大礼议”。争到第三年(1524)的时候,从先秦到宋代,再到本朝的礼制问题,论战双方能动用的老底子学问也用完了,是到了该突破的时候了。七月十五日那天,上完早朝之后,首先有两个官员冒出来说,我们的评论都发不出来了(奏疏留中),看来皇帝是要一意孤行了。又有一个说,这个有先例,宪宗朝时争皇太后葬礼,大家在文华门哭谏,皇帝立刻就认错改正了。这时首辅杨廷和之子,后来著名的文学家杨慎站出来说:“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伏节死义,正在此日!”提出言论被压制的现实,又举出成功的先例,再加以道义的鼓动,一场风暴的台风眼迅速形成。在这当口,就有王元正等几人出来站在金水桥南,拦住退朝官员的去路说:“万世瞻仰,在此一举。不力争者,共击之。” 台风眼的力量,就是能裹挟周围的一切,以成其风暴中心,这时候想要做井底水的,也得先去漩涡里转一圈了。

于是二百二十余人,一起跪伏在左顺门前哭谏,大喊高祖皇帝,孝宗皇帝。嘉靖派司礼监劝说三次无效后,于傍晚时分,下令逮捕一百三十四人,打四十杖,打死十七人,是为左顺门事件。这应该是明朝大臣与皇帝的最后一次大规模硬刚,万历五年争张居正“夺情”,也不过打了艾穆、邹元标等五人,也是打四十杖,但都没打死。不过臣子们也没弄哭谏这一套,只是不断发帖(上疏)而已,双方都弱了不少。当只剩下崇祯一个人天天换内阁时,据说最后那晚兵临城下,只有太监守着城头,没个人敢去告诉他实情,第二天也没几个人去紫禁城探看。写《甲乙汇编》、《甲申传信录》之类的遗老们,想起亡国之痛,不免要恨“士林无羞恶之心”。但对于士林大多数来说,经过左顺门一打,他们与紫禁城就断舍离了,简直就是:“前夫家的事,我管他做甚?” 明朝往事分明应了一句世俗谈:CP们还是要小吵怡情,吵三年没吵出个结果,看似效率低,但你们还是CP啊。一棍子下去,效率是高了,但没死的也得装死了。

嘉靖皇帝

不过我感兴趣的是,群臣们为何选择在左顺门前哭谏,而不是奉天门?那才是通往正殿的正大门,况且还是早朝的地点。这可能与明代的早、午朝制度有关。洪武、永乐两位创始CEO比较勤劳,于是有了这个制度。开始时,也就是上午办不完的,下午接着办而已。但在它的设计里,有良好的因素。地点移动,礼节简化,各部堂官,拿本向皇帝面奏,就是进门说事。内阁、公、侯、伯等侍立,会议讨论、现场办公。不像早朝那么正式,但效率高,有针对性地解决具体政务。好比一个学院开会,上午在大会议室举行,各种条幅、摆位、主席台、嘉宾席,礼节繁琐。发言有主持人、院领导、院系大牛,都挺重要,其实啥事没干,上午的会就这么完了。下午才到院长室办公,院长、副院长、学科带头人都在,各系主任进去说事。大到学科建设费、项目费,今年晋升名额,与其它院校怎么对刚;小到多要一间办公室,某老师的情绪问题怎么解决,都可以一并说了解决。

这个制度有精勤的本意,开放的设计,但并没有得到好的执行。正统时停了午朝,景泰年间才重新开始;成化时有时无,弘治重开,武宗朝又废。即使是有午朝的时节,也是一月开不了几天。就像美好的理想,总是若隐若现。一般都是皇帝新上任,臣子就会上一道疏:请正常午朝。但是否执行,得看皇帝的个性,以及皇帝与大臣间的博弈。后来的大臣们,不断地试图往这个框架里加进理想的成分,到了万历十四年姜士昌的奏疏,他的理想午朝,就有几分近似现代议会议政的思想了(《万历疏钞•直陈关系治体四事以仰禆圣明万一疏》)。

左顺门是奉天门左侧廊庑正中的门,现在故宫协和门的位置(本文多从整个左顺门廊庑意义上讲)。据《弇州史料》:“东阁在左顺门廊,接史馆。虽有大学士官,其职在文渊阁,而司诰勅官多坐东阁,为待从之长,故总谓之阁老。”左顺门廊东头的东阁,制敕诰官在这儿办公,且东阁也与史馆相连,是办公集中地。官员也在此处上交奏本,接收批覆。同时,左顺门也是“大经筵”(月讲)后宴请讲官、侍读等人的所在。可见,在象征“家天下”的紫禁城内,左顺门是一块小小的公共领域,大臣们在这儿办公,表达意见,接受旨意,参与讨论,感受荣誉。左顺门是分权与臣下的一种记忆与象征,参与感让人产生使命感(或者说“错觉”),所以大家选择在此哭谏。就如同广场,因为曾经参与其中的历史记忆,也会产生同样的效果。

现故宫协和门

这十七人《明史》中有传,虽然有的只半行字,但总归还有姓名。也有几位,有著名的师友为其作传,比如湛若水为臧应奎,邹守益为王思,邵宝为杨淮(胡吉勋《大礼议与明廷人事变迁》“杖卒官员”章,社会科学文献出版,2007)。这些人里,既有温和的孝子,也有爆脾气的愤青;有砥厉名节的名士,也有经常请病假的才子。不过也有一个共同点,几乎都有与中官或豪强斗争的经历,而且大多于嘉靖元年,被从基层起用。进士履历多不长,以正德十二年进士的最多,次则正德九年。杨廷和等一班老臣,经过正德皇帝荒唐的十多年折腾,感觉新朝来了,起用了一批生猛的新鲜血液。无奈好钢易折,遇上嘉靖这把大铡刀,也只能叹时兮、运兮了。

读诸种传记,看到这些人的友人,委托著名人士为他们的朋友作传,记下他们的生平言笑;以及徐阶在嘉靖皇帝死后,借遗诏先为左顺门事件平反,感觉遗民们可能是骂自己人的缘故,下嘴狠了点。要知道,当我想了解某件我未曾经历的事,翻开那几天的报纸,看见谴责小贩在车站兜售假地图,市民向副市长写信,反映在北京的一个公厕遭三只老鼠围攻,屁股被咬破,问题得到重视的报道时,我有多惊慌。不是惊慌屁股被咬破,而是惊慌要是明遗民们看到了,岂不是害他们失去骂的标的,真是罪过。

不过杨慎《升庵集》中,似不及这十七位死者只字,可能是“情何以堪”的回避吧。另有一位户部员外郎申良,任山东招远知县时,帮助县民御盗战守,做了不少好事。招远县民们为他立了生祠,春秋两季仲月“望碑而祭”(《顺治招远县志》《光绪登州府志》《济南金石志》等)。申良调离招远后,职位仅是知县、知州,进京后不久被杖而亡;后来又经历平反,改朝换代。但县民们似乎于这一切都无所耳闻,也无所关切,祭祀并未变动,只是在光绪年间,才自然停止。

    校对:张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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