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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旦大学教授黄霖谈《金瓶梅》:吹尽“黄”沙自得“金”

文旖
2017-07-03 15:44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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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在我国小说史上是一部里程碑式的作品,自问世以来,便聚讼纷纭,毁誉不一。千百年来,毁之者将它视作“坏人心术”、“决当焚之”的“古今第一淫书”;崇之者则称它是“云霞满纸”的“逸典”,是“稗官之上乘”,是“中国小说发展的极峰”......

近期,东方出版中心推出了“金学”名家黄霖先生的著作——《黄霖讲〈金瓶梅〉》。1942年生的黄霖是我国著名古典文学专家,复旦大学资深特聘教授。曾任教育部重点研究基地复旦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主任,现任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研究所所长,兼任中国《金瓶梅》研究会会长等。

黄霖

近日,笔者就如何看待《金瓶梅》中的性描写、《金瓶梅》研究的现实意义等问题采访了黄霖。

澎湃新闻:黄教授您好,我刚刚拜读了您的《黄霖讲〈金瓶梅〉》。我特别好奇的是,您与《金瓶梅》缘起何处?您是如何走入研究《金瓶梅》的世界的呢?

黄霖:我从小就是一个“小说迷”。大约九、十岁时,记不起怎地知道一位要好的同学家里藏有不少小说书,就鼓动他“偷”出来看。进入复旦大学中文系读书后,我不仅可以名正言顺地读小说了,而且还懂得了“研究”这一项。可惜,“文革”使我晃荡了十年。直到1978年回到复旦,受命研究中国古代小说理论,这时,一个“怪杰”金圣叹,一部“奇书”《金瓶梅》,时时梗在我的心中,总想为长期以来评价不公的这“二金”说点公道话。

1979年的一天晚上,我在《社会科学战线》上看到了朱星先生的《〈金瓶梅〉的版本问题》一文。这是“文革”后第一篇研究《金瓶梅》的文章。我非常佩服朱先生的学术勇气,但对他试图抹去《金瓶梅》“秽语”来肯定这部小说的做法有点异议。第二天就写下了《〈金瓶梅〉原本无秽语说质疑》,向“金学”的大门莽撞地迈出了第一步。随后,我关于《金瓶梅》的研究一发而不可收,被人戏说为搞最正经的学问,又搞最不正经的学问。好在做人还正经,尽管姓黄,却未曾戴着有色眼镜来读《金瓶梅》。倒是想:长期被人看作“不正经”的《金瓶梅》,何时能使普天下人都承认它名副其实地姓“金”,而不是姓“黄”?

在山西发现的最早的《金瓶梅词话》

澎湃新闻:对于《金瓶梅》,一个比较普遍的印象是书中有不少的性描写,请问黄教授如何看待书中的性描写?它究竟是不是一部所谓的“淫书”?

黄霖:这本书中确实有不少的性描写,我们可以从这样五个角度来看。第一,整部小说中性描写的文字并非想象的那么多,实际只有百分之二的笔墨,有的甚至是一笔带过的。第二,这本书中的说淫话其实不是游离的部分,它是升华主题、刻画人物、推动情节的核心手段之一,并不是单纯的为写淫而写淫。这和真正的黄色小说有着明显的区别。小说的主旨也不是在宣淫,而是在暴露整个封建社会的黑暗和腐败。第三,我们要看到作者对于性的问题的矛盾心理。作者大致是持一种性的节欲观,欲还是要的,但是要加以节制。第四,我们也不能说这部小说的性描写都是好的,这不是实事求是的态度。它确实受到社会低俗、戏谑风气的影响,性描写当中夹杂了不少的庸俗低下、张狂失实的文字,影响了它的艺术性。第五,我们一定要看到性描写和读者接受的问题。这个问题实际上在《金瓶梅》问世的时候有一篇序言就谈到:“读《金瓶梅》而生怜悯心者,菩萨也;生畏惧心者,君子也;生欢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兽耳。”这些话实际上是有经典意义的。

总的来说,《金瓶梅》是一部出色的世情小说、写当时社会现实的小说。正确地对待它的性描写,就能更好地认识它的价值,这就叫做“吹尽黄沙自得金”,再不要将它打入十八层地狱,应当正确认识它的价值之所在。

《金瓶梅》被称为“第一奇书”

澎湃新闻:除了您刚才讲到的《金瓶梅》对于当时封建社会的讽刺与揭露,您怎么看这本书的现实意义呢?

黄霖:是的,今天我们去阅读和研究《金瓶梅》,不仅仅因为它是一部名著,更重要的是让它对现实社会发挥有益作用。我从上世纪80年代研究开始,就强调《金瓶梅》的暴露性。《金瓶梅》在我国文学史上的最大特色,就是第一次全心全意将人间的丑恶相当集中、全面、深刻地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在这里,能看到昏庸的皇帝、贪婪的权奸、堕落的儒林、无耻的帮闲、龌龊的僧尼、淫邪的妻妾、欺诈的奴仆,就是几个称得上“极是清廉的官”,也是看着“当道时臣”的眼色,偏于“人情”,执法不公。到处是政治的黑暗,官场的腐败,经济的混乱,人心的险恶,道德的沦丧……整个世界是漆黑漆黑的。

《金瓶梅》就是这样一面当时社会的镜子。面对着这面镜子,不能不令人惊,令人叹,令人哀,令人怒,令人迫切希望彻底改变这样的现实。怎样才能将《金瓶梅》时代的那些污泥浊水彻底地洗涤干净,建设一个和谐美好的新社会?这才是我们今天研究《金瓶梅》的一个重要目的。

《金瓶梅》插图:西门庆用“金镶玉宝石闹妆一条,三百两银子”打点了蔡京

澎湃新闻:《金瓶梅》用大量的笔墨描写了众多欲海沉浮的女性形象,您是怎样看待书中的这些女性形象的呢?

黄霖:明代后期,女性个人主体意识开始觉醒。她们开始自觉地选择自己的命运,为此不惜与社会的传统观念决裂,乃至遭遇悲惨的下场。这种觉醒自有它的积极意义,但凡事过了头,完全不顾任何一个正常社会所必须维护的正常秩序,也必然为社会所不容。比如潘金莲,她因为贪图与西门庆的“取乐欢娱”而把武大活活毒死。她个人的私欲得到满足了,但这是以他人的生存权作为代价的。她的情欲的膨胀,人性的扭曲与泯灭,无疑是有罪的,而且罪孽深重,毋庸讳言。潘金莲的死,是“淫”与“法”冲突的结果。另一个与潘金莲对比和抗衡的主要角色是李瓶儿,李瓶儿不像潘金莲那样无情无义,她是重情的。尽管她追求西门庆的基础只是生理上的满足,但她一旦嫁给西门庆后,其爱情是专一的、真诚的。而先前作的孽也给了她沉重的精神负担,压垮了她的心灵。这个曾经摧残别人而最后又被人逼死的女人,很难让人说清对她是怜还是恨。

《黄霖讲〈金瓶梅〉》

澎湃新闻:有人认为《红楼梦》是脱胎于《金瓶梅》,关于两者之间的关系以及优劣一直存在着许多争议,关于这个问题您是如何看待的呢?

黄霖:从社会意义上讲,至少在反映封建社会的黑暗面,或者从反映封建社会腐朽真实的情况来看,没有一部小说——包括《红楼梦》——比《金瓶梅》广泛和深刻。《金瓶梅》从最基层、最底层一直反映到最上层,反映到皇帝,它把社会最后的矛盾实际上归结到皇帝。这个在封建社会中是很不容易的。《红楼梦》的作者就讲,我不敢讪谤朝廷,而《金瓶梅》它就是讪谤朝廷。

另外,从艺术表现来看,《金瓶梅》给《红楼梦》有多方面的启发,比如,从结构来讲,《金瓶梅》的结构是网状结构,不是一条线连一条线那样一串串穿下去的。这对之后的《红楼梦》有很大的影响。脂砚斋讲《红楼梦》深得《金瓶梅》的奥妙。所以它在小说发展史上,艺术表现上,也是具有转折意义的。

当然了,《金瓶梅》和《红楼梦》相比,有比《红楼梦》反映的面更广泛的一面,被《红楼梦》借鉴的一面。但《红楼梦》毕竟在它的基础上有很多发展,在艺术表现上更高明,更圆熟。另一方面,《金瓶梅》的确有很多粗糙的,不成熟的,很累赘的地方。总的来说,《红楼梦》正是在继承和发展《金瓶梅》的基础上,从一个高峰走向了另一个高峰。《金瓶梅》是中国古典世情小说的开山鼻祖,《红楼梦》是后起巅峰。

    校对:刘威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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