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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者絮语丨娄梦涵:我在荷兰舞蹈剧场的那些年

口述 娄梦涵 采访整理 澎湃新闻记者 廖阳
2017-07-07 10:08
来源:澎湃新闻
文艺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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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ssonance》片段 编导:娄梦涵(01:07)
【编者按】:即日起,“文艺范”栏目将不定期推出一些在国外跳舞的舞者的故事,或许他们的人生经历,会给你触动和启发。今天的口述者为娄梦涵,他曾是世界当代芭蕾风向标——荷兰舞蹈剧场(NDT)的资深舞者。从舞团退出后转型做编导,今年34岁,已定居荷兰。

他是谁?

因为《红幕》,久居荷兰的娄梦涵最近都驻扎在国内。

受朱洁静邀请,他要为“朱洁静舞蹈剧场”排一部70分钟的舞剧,讲述舞者光鲜背后不为人知的生活和状态。

舞剧有人给剧本,但娄梦涵删了80%,觉得“太中国化了”。

难得回来编一次舞,舞者们都傻掉了。不仅男女舞者的动作都由他出,舞者们怎么托举、怎么换把、怎么变换位置也都是他编排,舞者们要从头跳到尾。

朱洁静惊讶他脑子里庞大的信息量,忍不住问他是否都是现编动作。毕竟在国内,不少编导都是让舞者做几个大举、做几个动作,再选一些串起来,一部舞剧就成了,轻松得很。

34岁的娄梦涵还是希望爱惜自己的羽毛,“我不会这样做,那是我的作品,我的风格,我不会让别人动。”

娄梦涵现在的身份,是一个全世界跑的青年编导。在此之前,他最为人熟知的身份,是世界当代芭蕾风向标——荷兰舞蹈剧场(NDT)的资深舞者。NDT的出身为他添了光环,也为他游走世界换来了通行证。

2014年11月,NDTⅠ团首次访沪登台上海大剧院,技惊四座。时隔三年,同样是11月,同样是上海大剧院,NDTⅠ团将再度来访上海演出三场。

NDT特立独行在哪,中国舞者娄梦涵又在这里得到过怎样的锻炼?以下这段自述,或许有助于你了解一二。

娄梦涵在荷兰的生活照。

考团

我出生于重庆,从小学古典芭蕾。在跳古典芭蕾的演员中,我的先天条件不算最好,不够修长,腿也有点粗粗的。因而,我改了方向转跳现代舞,来到广东现代舞蹈团。

我在广东现代舞团呆了三年,人不相信命运还是不行,那个点就把你挤出去了,把你的思想转换到另一个频道了。当时,团里青黄不接,老演员少了,学得东西少了,刚好有同学在国外,我开始咨询和申请学校。男生比较抢手,也是运气好,我只是寄带子过去,他们(法兰克福音乐表演艺术学院)就收我了。

我希望被新兴的知识冲击,想让自己有更多学习的欲望——这是我当时坚决出去的原因。父母当时把家里唯一一套房子卖了,凑了10万给我当生活费,算是押了赌注。

2005年,我来到法兰克福音乐表演艺术学院,不用出学费,但一年要交10万生活费。学校读四年,我因为专业好,直接跳级到了大三。

除了音乐史和解剖史是德语,学校的舞蹈课都用英语教学。我的英语都是现学的,那时候德国人还是排斥外人,即便听得懂英文,还是装不懂,就回你德语。我出去买东西,都要提前在纸上写好英文,想好我们之间的对答才行,慢慢就这样熬过来了。

但那时候我的心思都不在学业上。因为第二年就没钱了,我就去打工,五六点就爬起来。

娄梦涵和舞者们。

学校排舞,10个节目我要跳5个,因为专业好就让我多跳,用得很猛。我打工的时间很少,很难凑齐一万欧元,我就半途辍学了,到处考团。

我考了好几次团都拿到了合同,但都不能办工作签证。有的团没能力办,有的是不想花这个钱帮你办,好几千欧元,他们宁愿选一个跳得比你差的欧洲人,不用办任何手续。

考NDTⅡ团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团。我在德国的老师是NDT出来的,1970年代在那里呆过,他建议我去考。

我还记得考试流程:先考芭蕾,选出二三十人;再考剧目,筛选六到十人;最后考独舞,筛选三到五个人谈合同,最后才能定你能不能留下来。

我们那一届是伊利·基利安最后一次把关招进来的。好团大家都来挤,大家的芭蕾技巧都很好。我不是很强势的人,也不往前站,但考剧目时,Ⅱ团的艺术总监一直盯着我看。

基利安

最后,十个人留下来跳独舞。我最后一个跳,跳了自编的作品,没有音乐。他们问谁是编导,我说我编的,大家蛮感动的。亚洲人的舞感不一样,更细腻,那些小细节会更打动欧洲人。

考完后,六个人有资格谈合同,我是当场拿到合同的,其他人要等一个月。我第一个问题就是能否解决工作签证,一定要有工作签我才能工作,否则不合法。

考完后一两个月,我都是懵的,像是没考过,因为太顺了。我没抱很大希望,每天就像罩在一个罐子里,嗡嗡嗡……直到他们叫我去办签证,我才真正高兴起来。

在NDTⅡ团三四百人的报考大军中,我有幸一次性通过,成为录取的三位舞者中的一个。

我为什么能吸引他们呢?我感觉除了技巧和舞蹈表现力不错,还是和亚洲气质有关,以及你对舞蹈动作的理解和阐释。其实大家都很细腻,但亚洲人的细腻和欧洲人的细腻还是不一样,质感不一样,你的文化底蕴、教育背景、思考的方式方法,直接制约到你的动作表达。

娄梦涵为NDT和海牙皇家音乐学院合作的“青年人才项目”编舞。

NDT

NDT里的工作关系都挺轻松的,编导和演员都能打成一片,没有森严的阶级感,但我是中国80后,还是对上一辈有敬重感。他们会很放松。

平时,我们只上古典芭蕾课,不上现代舞课。每天上课一小时十五分钟,也不像芭蕾舞演员要求那么高,做五位可能就是丁字步。

在NDT是我最难的时候,因为竞争激烈。在这样一个天团,大家都是好演员,都想跳,但编导会挑最好的人,如果不给你跳,就是变相辞掉你,你也不好意思在那边呆了,觉得自己的舞蹈风格、技巧和表现力达不到他们的要求。

我就尽量跳好,抓住一切机会。进Ⅱ团第一年,有个红地毯作品是给有经验的人跳的,我是B组演员,A组演员受伤了,我必须顶上去,这就像进了芭蕾舞团让你跳“白天鹅”一样。

娄梦涵编舞作品《Dissonance》。

如果编导觉得我不好,不会让我跳这么重的角色,全是双人舞。当时我有点懵,学得很辛苦。这个双人舞的编法和以前不一样,欧洲女生也不是火柴棍,身体比较实,比如我60公斤,可能她就55公斤,该怎么举就怎么举。

首演时我很紧张,好在一切顺利。有了一个好开头、好的合作关系,编导后面才会想到你,你跳的东西也会越来越多。当然我不是适合所有编导的风格,也要磨合、摸索,自己的肢体也要改造和揣摩,慢慢进步。

除了快,舞者的领悟能力也很重要。有的舞者是开始学得快,后面跳不出来;有的是开始学得慢,后来越跳越好;有的是既学得快领悟得也快,我应该是这一种。

刚进Ⅱ团时,我们一个月要学8个新作品,每个作品20分钟左右。这个工作量太吓人了。有一次我要跳一个独舞,老舞者没教我多长时间,我就学会了,艺术总监都傻掉了。中国舞者都是这样训练下来的,教一遍必须学会。

NDT的编舞风格如此多元,同时又保持了如此高的水准,很少见。舞者优秀占了一部分,另外,它先天的知名度也起了很大作用。基利安把这块牌子打出去之后,舞团上了神坛。

基利安一手培养的“夫妻档”编舞家——保罗·莱福德和索尔·里昂。

1999年,基利安以驻团编导和艺术顾问的身份退居NDT二线。2011年,基利安一手培养的“夫妻档”编舞家——保罗·莱福德和索尔·里昂成了舞团接班人。

退休时,基利安曾规定,舞团三年内不能跳他的作品,这让大家紧了一下。莱福德、里昂夫妇成了编舞主打,同时,他们还会广邀其他编舞来创作,比如,欧哈德·纳哈林(以色列)、克里斯朵·派特(加拿大)、马克·戈可(德国),大家强强联合,相互借力,相互推介,舞团就在这样的基础上往前走。

一直以来,有很多编舞主动寻求与NDT合作,舞团艺术总监和助理也会在世界各地寻找合作者。什么样的编舞才能入NDT的法眼呢?必须是独特的,不是你在很多地方都能看到并模仿的。

娄梦涵编舞作品《No Actions Without Reasons》。

说说基利安。他本人很正。年轻的时候,他要求演员必须专业到底,走台是必须的,没人敢偷懒,编舞也很苛刻。年纪大了后,他人也松了一些。

他和威廉·福赛斯都是“天才型”编舞,不同阶段,他们的编舞风格可以一个天一个地,发生质的变化。两人刚开始都是编古典芭蕾,后来转编现代舞,一直在变化。不是每个编导都会冒险去转换编舞风格,转得不好就被打下去了。

如果不是天生敏锐度很高,你做不了基利安这样的编导。全世界也没几个人能做到。他现在基本不编舞了,就做电影舞蹈、行为艺术,点又不一样了,需要其他东西激发他创作。福赛斯也不编舞,去做博物馆、装置艺术了。他们属于创作型的艺术家,一直是紧跟时代发展的。

跳基利安的作品你需要非常有想象力。他每一个动作出去都有编舞上的想法,你需要用想象力去体会他的想法。另外,他的作品有庞大而强烈的意境推动着往前,每次跳完,都像做了一个梦。也像往湖里滴一滴水,你要去感受那个波澜和震动,你的心情不同,感受也会不同。

莱福德和里昂的作品则充满“戏剧感”,且综合了多媒体等更新潮的元素,对舞者表演的要求很高。里昂是西班牙人,本身也是个超棒的舞者,可能和血统有关,她比较强势,这也决定了她的风格比较戏剧化,就像弗拉明戈很戏剧化一样。

娄梦涵编舞作品《Since When》。

编舞

我还在NDT的时候,Ⅱ团一共16人,8男8女,Ⅰ团30人,15男15女。

在NDT你要很特别,但首先要能融入整体。通常大家都认为Ⅰ团比Ⅱ团更牛,进入Ⅰ团是一种升职。Ⅱ团旨在发掘年轻舞者和编舞,活跃、多元,也有演员宁可一直待在Ⅱ团。

NDT鼓励年轻舞者编舞,舞团每年都有工作坊,谁想编就编——团里也希望借此搭一个平台,看看除了跳舞,演员还有没有其他发展空间。

我进Ⅱ团第一年就开始编舞了。最开始我也是编着玩,不上心,最后觉得要认真了。

舞跳得好不代表你会编舞,差别在于,你想不想编舞,这是最主要的。另外,你想编,能不能理出头绪?哪怕你超有想法,理不出头绪也不行。

编舞和你的人生阅历、你从小的感受有关。我从小就喜欢有创造力的东西,别人看《还珠格格》时,我不看剧,反而喜欢剧中的广告。广告只有几秒钟,怎么用最简短、最直白的方法阐释产品,这对我启发很大。那是我的启蒙教育。

不管编什么作品,你都要做研究。我做过一个有关“强迫症”的舞蹈。洗手洗好多次,反复开关灯,我也出现过这种情况,算是一个解压方法。怎么把这些动作转到心态上?我就编了一个舞。为此,我做了大量研究,找强迫症的病史,看相关纪录片,最后都看害怕了。

编舞不是凭空而来的,而是要有一个点去“着力”。比如我现在经常坐飞机,对云感触很深。八月底,我要给洛杉矶芭蕾舞团编舞,就和云有关——舞者就像云一样飘渺不定——编导的生活来源很重要。

我在NDT呆了九年,Ⅱ团3年,Ⅰ团6年。2014年,我曾随团来上海大剧院演出,回荷兰不久我就提出了辞职。

关于辞职我想了两年。从这么好的平台离开,很多人不解。其实在一个地方待久了,你看事会更透。大家从外面看NDT是殿堂级的舞团,都是仰望的姿态,真正在里面,你该怎么工作就怎么工作,虽然没有勾心斗角,但再好的团还是会有矛盾,有漏洞。

另外,NDT的演出安排很紧,每天都要排四五个甚至六个剧目,强度大,风格转变也很大,对人要求很高。比如,第一节里昂的舞偏现代芭蕾,第二节就要跳纳哈林的风格,两者的运动方式完全不一样,发力点也不一样,很伤身体。

好编导我跳过了,新编导也合作过了,我那时候31岁,如果还想再拼一下,是时候改变了,34、35岁你转型的空间会更小。

国外舞者也不会因为团好就赖着不走,就像有些人好不容易拿到NDTⅠ团的合同,觉得不合适,跳一年就走了。他们知道自己想干嘛。所以去哪个舞团都OK,开不开心最重要。不要耗费青春。

娄梦涵在NDT工作坊时的最后一部编舞作品《Once Upon a Time》。

从NDT出来两年,我在慢慢转型做编导,大大小小的舞团和学校都有编舞邀请。我也跳舞,能跳还是尽量跳吧,因为舞者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不能跳舞了。

去年我编了8个舞,今年是6个,量产之后我也在找折中,因为想法会干涩,会有瓶颈。

我和NDT还有联系。有时候,艺术总监的作品也会卖给其他舞团,比如挪威奥斯陆芭蕾舞团、法国巴黎歌剧院,他们会找我帮忙整理和复排作品,我对他们的风格很了解,也知道怎么调解演员。

怎么看国内的现代舞现状?我感觉很多舞都太“中国式”了,舞者们大都是从民族舞、民间舞转过来的,虽然有玛莎·葛兰姆等西方技巧的训练,还是有中国的风格和痕迹,没有做到极致。

另外,中国观众要看故事,讲究看懂,但欧洲观众会在演后谈对编导说,“你说得太实了,影响了我的想象空间,我不喜欢。”他们不像中国观众看得这么实,一定要看剧情,只是看一个感觉、一个想法,没有太多制约性。我们更多是“填鸭式”的教育,进而影响了欣赏模式,比如中国舞剧还要打旁白,告诉你下一幕会发生什么。

再说说生活。在荷兰定居,文化上的冲撞还是会有。因为是亚洲人,生活上排外的情况时时刻刻在发生,他们还是有种族的保护意识,血液里自带的,就像条件反射,习惯就好。

所以我要学融入课程,比如隔壁邻居生了第三个小孩,你是应该敲门、写信、打电话祝贺,还是什么都不干呢?答案是,塞个卡片,或维持不动,敲门道喜不是那边的文化习俗。

荷兰的环境和氛围能让人非常纯粹地去跳舞,你不会想着要赚多少钱,要买名牌,穿个H&M只要舒服就好。他们也会想买好衣服,但没这个钱不会强迫,不如存钱去旅游,两千欧元可以在意大利兜一圈,物质要求没那么高。

国内人对物质的焦虑很明显,我每次回来都很惊讶,大家不是LV就是香奈儿,都好有钱。国外古典芭蕾舞团的首席工资很高,才有经济条件去买奢侈品,现当代舞团会更接地气,怎么实在怎么来。

    校对:栾梦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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