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史上最伟大专辑，在那个夏天改变了一整代青年人

【编者按】本文为台湾乐评人马世芳在优酷《看理想》系列的音乐类栏目《听说》第二季第15期节目的文本节选，原发表于看理想微信公众号，澎湃新闻经授权转载。

马世芳

Strawberry Fields Forever

假如只能让我选一首我这辈子最爱的歌，我应该会选这首披头士的《永远的草莓园》。

1967年年初，披头士发行了一张双A面单曲小唱片，也就是说它并没有分主打歌跟非主打歌，而是说这张单曲唱片的两面都是主打歌。

这两首歌非常巧，分别是约翰·列侬，和保罗‧麦卡特尼写的，都是献给他们成长的这座城市，利物浦的童年记忆。

Strawberry Fields Forever 与Penny Lane 单曲封底

列侬写的这首歌叫《永远的草莓园》，Strawberry Fields Forever。

草莓园

而麦卡特尼写的这首歌叫Penny Lane《潘尼巷》，都是利物浦的地名。

潘尼巷

草莓园这个地方，就在列侬小时候，他跟姨妈姨丈一块住的房子旁边，原本是一个孤儿院，有一大片的地。

约翰‧列侬与姨妈、姨丈

小列侬经常翻墙过去玩耍，所以那是他童年记忆印象非常深刻的地方。

在《永远的草莓园》这首歌里，这个具体的地名，变成了象征好像是内心深处，那个想要逃避现实的时候，要躲回去的一个精神的原乡。

我第一次听这首歌，应该是十五岁的时候吧，当时完全不能理解它在唱什么，但一下就被拉进了那个如梦似幻的草莓园，那个梦土的国度。

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一直梦想有一天，能不能真的到利物浦，能不能真的去草莓园看一看。

我在书里的照片看到，到现在它仍然保留了列侬小时候，当年那片孤儿院的地，有漆了红色的铸铁栏杆做成的大门，那门一直都还在那里。

草莓园

我后来真的去了利物浦，我第一次到那大概是2012年。

马世芳初访约翰‧列侬少年时代故居 摄于2012年

当我真的走到那扇铁门前面，真的用手摸到它的时候，心里那种激动真的是无法言喻。

马世芳拜访草莓园 摄于2012年

1967在西方流行音乐史上，也是相当重要的一年，大家津津乐道的是，在这年的夏天，有所谓Summer of Love，也就是“爱的夏天”这样的称号。

这一年被认为是西方所谓嬉皮运动爆发的元年。

有许许多多年轻人，他们留长了头发，不分男女穿着宽松的水染的，花花绿绿的衣服，把花戴在头上，纷纷离家或者逃家，开始过起公社式的生活。

他们抽起了大麻，尝试迷幻药，希望能够打开心灵的另外一扇窗户，能够开天眼看到一些凡人看不到的风景。

这些年轻人的生活世界里面，最重要的元素之一，就是摇滚乐。

而披头士的专辑，披头士的音乐，在1967年变成了整个西方世界，甚至不只是青年人。

他们从来不自我重复，甚至于他们的每一张专辑，乃至于每一张单曲，都能够创造出以前没有做过的风格。

Sgt. Pepper's Lonely Hearts Club Band

而1967年夏天，他们终于发行了这张全新的创作专辑Sgt. Pepper's Lonely Hearts Club Band。

这张专辑被认为是这支乐队巅峰造极的代表作，也是整个1960年代，影响力最大的唱片专辑之一。

这张专辑曾经被美国的乐评杂志《滚石》，选为史上最伟大的专辑第一名。

Sgt. Pepper's Lonely Hearts Club Band，在台湾，之前我们会翻译成《花椒军曹的寂寞芳心具乐部乐队》，在大陆似乎是翻译成“佩珀军士”。

Sgt. Pepper是谁呢？是他们虚构出来的一个旧时代的人物，曾经有一位胡椒军曹、花椒军曹或者佩珀军士。

Sgt. Pepper's Lonely Hearts Club Band 胡椒军曹

他在二十年前带领一支乐队，教会了他们演奏，这支乐队，在二十年后的今天重组，要来办一场音乐会，来提供大家一场非常开心非常精彩的娱乐节目。

用这样的方式，他们可以暂时抛下自己身为地球表面，最受欢迎的至尊天团的压力。

在封面上，披头士四周围绕着许许多多古今有名无名的人像，这些都是一比一的，等身大的人形立牌，他们四位团员各自选出了一些他们觉得应该要加入这个寂寞芳心俱乐部的成员，然后呢把他们全部都排在后面。

在他们的左边，你会看到四个，他们还是少男偶像团体时代的蜡像站在旁边，看起来已经像是上古时代的遗物了。

当年乐迷看到这张封面，都传说这前面花花绿绿的植物里，一定藏了大麻，事实上并没有。

另外这张封面，还有一个特别厉害的事情，是它把所有的歌词，都印在了封底。这是流行音乐史上，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因为在这之前，你假如想要完整的歌词，你得另外付钱去买那个歌词本，这是唱片公司的外快，但是披头士他们决定，一口气把所有的歌词，都印在唱片的封底。

也就是说他们不是要你，只是跟着音乐很嗨，他们也希望你能够听明白他们要告诉你的故事。

Lucy in the Sky with Diamonds

Sgt. Pepper还有一点，是以前没有人试过的，这张专辑的每一首歌，中间并没有留任何的空白，它是一首接着一首，不间断地连续播下来，所以你听这张专辑，真的好像就在听一场演唱会，一首接着一首。

这些歌的题材包罗万象，四十多分钟的唱片，你好像听了好多不同的故事，游历了很多不可思议的地方。

就拿列侬写的这首Lucy in the Sky with Diamonds来说，《露西在天上和钻石在一起》。

这首歌当时发行之后，很多乐迷从它的歌名字里行间，去推测这首歌肯定跟迷幻药有关系，因为Lucy in the Sky with Diamonds，它的字母大写刚好是LSD。

LSD就是当时西方青年，很风行的一种迷幻药。对这件事情，列侬他发誓绝对没有这样的意图。

这首歌的灵感是来自他的儿子，朱利安‧列侬。朱利安三岁的时候，在幼儿园画了一幅蜡笔画。

朱利安‧列侬三岁作品 《露西与钻石在天上》

画的是他的同班同学露西，这个女孩在天上飞，旁边有很多闪耀的钻石。列侬看到这张画非常喜欢，就问儿子说：你画的这是什么？

朱利安就很得意地说，我画的是露西和钻石在天上，列侬觉得这一句话实在太好了，他一定要用这个来写一首歌。

She's Leaving Home

披头士在这张专辑的作品，几乎每首歌，都有生活中俯拾而得的灵感。

有一首麦卡特尼写的歌，叫《她正在离开家》，She's Leaving Home。

这首歌就是麦卡特尼，看到了报上登出一篇报导，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离家出走。

她的爸妈非常伤心，他们对记者说，只要是钱能买到的东西，我们都给了她，她为什么要这么残忍，要这么伤我们的心？

麦卡特尼看了这个报导，他马上就了解了这个姑娘，她其实是很寂寞的。

列侬为这首歌贡献了几句歌词，据说是从小抚养他的姨妈，一天到晚都在叨念的台词：我们为你奉献了大半辈子，我们这么地牺牲，还不都是为了你们。

麦卡特尼在写这首歌的时候，倒也没有去美化这个离家出走的事件，也没有去批判她这样的作为，他只是用如实的同理的方式，去写出这么一则故事，光这样配上了雍容细致的弦乐，就已经足以令人心碎。

Father snores as his wife gets into her dressing gown

爸爸打着鼾 他的妻穿上晨衣

Picks up the letter that's lying there

捡起躺在那儿的一封信

Standing alone at the top of the stairs

孤单地站在楼梯顶端

She breaks down and cries to her husband

她崩溃着向丈夫哭喊

“Daddy, our baby's gone.

孩子的爹，宝贝走了

Why would she treat us so thoughtlessly?

她怎么可以这么不体谅我们

How could she do this to me?"

她怎么可以这么对我

She...(we never thought of ourselves)

她（我们完全没有替自己设想）

Is leaving (never a thought for ourselves)

正在离开（完全没有想到我们自己）

Home (we struggled hard all our lives to get by)

家（我们奋斗大半辈子才走过来）

She's leaving home, after living alone, for so many years

她正离家，在孤单生活多年之后

Being for the Benefit of Mr. Kite

我们说到披头士的创作灵感，常常来自身边俯拾可得的物件。

话说列侬有一次，逛到了一家二手旧货铺子，就买了一张十九世纪的马戏团演出海报。

这海报上为了要招徕客人光顾，用了非常夸饰的语言，希望大家都能够来看这个史上最强的马戏表演。

列侬觉得这个海报上的用语，实在是太精彩了，他就几乎完全原封不动地把这个海报上的宣传语，写成了这首歌的歌词。

专辑有一首歌，Being for the Benefit of Mr. Kite，就是这么来的，不过列侬也还是发挥想象力，加进了一个本来没有的角色。

在中间他唱到，当然啦那匹叫亨利的马儿，也会出来跳华尔兹的。

在录制这首歌的时候，列侬跟制作人乔治·马丁说，我希望这首歌的声音听起来，要让人可以闻到马戏团地上铺的，木头锯下来的碎锯末子的味道。

他们想到最能让人联想到马戏团的音乐，是那种蒸汽驱动的巨大的风琴。

早年马戏团风琴

几首曲子他们找来了，但是他们不想直接用那个曲子，他们把那些录音带拉出来，然后剪碎了之后再弄乱，再重新贴回去。

这样一来，你可以听到风琴的音色，却不会听到完整的旋律，这个效果证实，果然让这首歌，多出了许多迷幻缤纷，充满马戏团气氛的效果。

早年马戏团表演画面

Within You Without You

当你听完这张专辑的A面，唱片要翻过来，很多人在听到B面第一首歌的时候，再次被吓坏了。

这是一个好像结合了印度古典音乐，跟西方古典音乐的特殊的种类。

这首歌叫作Within You Without You，这首歌是主奏吉他手乔治·哈里逊的作品。他当时对印度宗教、印度音乐、印度文化，有非常深的兴趣。

披头士主奏吉他手乔治·哈里逊

在1966年披头士，好不容易可以放长假，他就去了一趟印度，并且拜师学艺。

他的老师是印度西塔琴大师拉维·香卡，他就写出了这么一首非常不典型的作品。

乔治·哈里逊与拉维·香卡

We were talking, about the love we all could share,

我们谈论著 关于爱 人人都能分享

when we find it

只要有所觉察

To try our best to hold it there, with our love

尽其所能珍惜它 凭着我们的爱

With our love, we could save the world,

凭着我们的爱 可以拯救世界

if they only knew

只要他们明白

Try to realize it's all within yourself

试着理解这一切都存乎一心

no-one else can make you change

没有人能逼你改变

And to see you're really only very small,

看清你的存在只是沧海一粟

And life flows on within and without you

而生命就在你身心内外不断流逝

摄于印度恒河

这个冷冰冰的世界，从来都不完美，但是只要有爱，我们是有可能拯救它的。这是好大的口气。

但是哈里逊，和当年无数年轻人，都深深相信这句话。

这首歌同时也是无数西方人，生平第一次接触到亚洲音乐的起点。

Sgt. Pepper这张唱片，累积卖出了三千两百万张，这也让所谓世界音乐的概念，渗透进入西方的主流乐坛。

A Day in the Life

我们进入整张专辑的最后压轴曲，A Day in the Life《生命中的一天》。

A Day in the Life 录音现场

披头士在这首歌里，创造了被认为是西方流行音乐史上，最惊人的声音奇景之一。

它是利用四十个人的管弦乐团同时演奏，然后再叠了四道，才能创造出一百六十人的音场。

A Day in the Life 录音现场

他们要全部的乐手，同时从乐器的最低音演奏到最高音，同时开始同时结束，而且关键是，你绝对不能跟隔壁的这位乐手，同时演奏到同一个音，他刻意要创造出一种混乱而不和谐的效果。

在这首歌最后一段，歌词更令人费解：“我读了今天的新闻，天啊，在兰开夏郡的布莱克本这座城，路上有四千个窟窿。”

A Day in the Life 歌词中的新闻剪报

这是来自报上的一则小报道，就是英国的道路铺得实在很差，所以真的有人去统计

这个小城道路上的这些窟窿、这些坑洞，足足有四千个，所以他们呼吁交通相关单位，赶快把这些洞给补起来。

列侬看到这则报道，他马上发挥想象力，写出了下一句歌词：他们要把这些洞一个一个数清楚，现在他们知道要多少个洞孔，才能够填满皇家艾伯特大厅，那是好虚无的一幅画面不是吗？

然后他接着说，I love to turn you on，好像要对抗这样的虚无，你唯有用另外的方式去点亮自己、打开自己、启发自己。

这张专辑的收场，是流行音乐史上，最著名的收尾式。

这个E大调的和弦，是由三台钢琴加一台管风琴，八手联弹同时按出来的，用高感度的麦克风去收音，所以这个E和弦，那个震撼的效果，一直回荡了四十几秒，专辑才正式结束。

A Day in the Life MV

I read the news today oh boy

我读了今天的新闻 老天

Four thousand holes in Blackburn, Lancashire

蓝开夏郡布莱克本镇上有四千个洞孔

And though the holes were rather small

尽管那些洞都很小

They had to count them all

他们还是要数清楚

Now they know how many holes it takes

现在他们知道需要多少洞孔

to fill the Albert Hall

才能填满艾伯特大厅

I'd love to turn you on

我乐意启发你打开你......

我第一次完整地听到Sgt. Pepper这张专辑，是在我十六岁那一年，那是1987年，我在铁道边上的中华商场二楼的一家唱片行，花了很多的零用钱，咬牙买了一张美国进口的原版黑胶唱片。

回到家里，放到我妈的唱机上，翻来覆去地听，听了一遍又一遍。

一边听的时候，也只能够盯着这张唱片封面看，看着这些大部分我都不认识是谁的人头，然后想象这些歌的故事，想象他们的画面。

All You Need is Love

1967年的夏天，披头士毋庸置疑，他们变成了青年世代的奥林帕斯山巅的众神之神，在这一年他们应邀，要为一个电视节目贡献一首歌。

这个电视节目可不是一般的节目，它是人类史上第一次的跨国卫星连线直播节目。

当时据统计，全世界总共有十四个国家参与制作，有十四个国家，都要贡献一段直播节目，而参与连线联播的国家多达二十五个，这二十五个国家的观众，大概有四亿到七亿人之多。

这是天大地大的事情，世界各国参与的这个节目制作单位，都绞尽脑汁要端出最好的内容。

比方说西班牙端出的是大画家毕加索现场作画，但是英国人派出的代表是披头士。这把所有的人都打挂了。

而这个节目，是由英国国家广播电视公司主办的，所以他们是放在压轴的位置。

约翰·列侬他接下了创作这首新歌的任务，他想这首歌因为有很多的观众，他们母语不是英语，所以语言不能太复杂，但是又要能够耐咀嚼。

于是他写出了一首叫作All You Need is Love的歌《你只需要爱》。

All You Need is Love 电视演出画面

There's nothing you can do that can't be done

没有事你做不到

Nothing you can sing that can't be sung

没有歌你唱不了

Nothing you can say but you can learn how to play the game

没什么好说 你却可以学着玩这场游戏

It's easy

这很简单

Nothing you can make that can't be made

没有什么你创造不出

No one you can save that can't be saved

没有谁你拯救不了

Nothing you can do but you can learn how to be you in time

你或许无能为力 但做自己要趁早

It's easy

这很简单

All you need is love

你只需要爱

披头士唱的这个爱，或者说那个时代的嬉皮青年，他们所提倡的爱，它是小我，它也是大我，它是身体的，也是性灵的，它是即知即行的实践，也可以代表着绝对的解放与自由，它甚至可能是一切纠结的答案。

2017年夏天是Sgt. Pepper这张专辑发行五十周年，唱片公司也发行了一个全新混音的版本。

这张专辑在发行整整五十年之后，居然又登上了全英专辑排行榜的冠军，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这张专辑，我应该已经听了几百遍，甚至可能上千遍，我从来不感到厌烦。

这么多年过去，我已经进入中年，长出了很多白头发，我写了好几本书，做了一个两个三个的节目，到处演讲上课，有越来越多人叫我老师。

其实我心里知道，做所有这些事情的时候，我的骨子里还是那个当初听了《胡椒军曹》这张专辑，满腔激动，急着想要分享的，那个十六岁的小青年。

到现在我也仍然相信，爱这个字，是有可能改变世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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