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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淳︱公园里的《尤利乌斯·恺撒》:一场戏剧引发的血案?

刘淳
2017-07-25 11:29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书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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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夏后的纽约,配合着温暖的天气,漫长的日照,文化生活也格外丰富,光是莎士比亚的剧作,就有数个不同的剧目先后上演。然而,上月公共剧院(Public Theatre)的一部莎剧《尤利乌斯·恺撒》,却引起了全国范围的争议,再次展现了特朗普时代美国社会的撕裂,也令艺术与现实的纠结关系再次浮出水面。作为一位旁观者,我觉得有必要记录下来,与喜爱文艺的读者分享。

莎士比亚的《尤利乌斯·恺撒》,创作于1599年,主要叙述公元前44年恺撒遇刺前后,古罗马的重要历史事件。其时,恺撒击败了劲敌庞培,成为罗马名副其实的独裁者。恺撒有很多支持者,但也有不少人不满他大权独揽,忧心他声望日隆;其中就有布鲁图。作为罗马望族和精英的代表,布鲁图为罗马的未来担忧,更怀疑恺撒会建立帝制,破坏共和政体。很快,一群对恺撒不满的人聚集在布鲁图身边,在紧张的密谋之后,他们在3月15日(Ides of March)这一天,在元老院集体向毫无防备的恺撒行刺;恺撒身被利刃,流血遍地而死。在莎士比亚笔下,恺撒死前对私交甚笃的布鲁图说:“也有你吗,布鲁图?”(et tu, Brute?)这段刺杀场景被安排在幕前,直接展示给观众。恺撒死后,罗马陷入混乱与纷争,内战再起,在接下来的十几年中,屋大维逐步建立了新的独裁,布鲁图等人刺杀恺撒的目的并未达到,甚至可以说,他们的行动,可能导致同样的结局以更为猛烈的方式降临。

《尤利乌斯·恺撒》剧照1

《尤利乌斯·恺撒》是今年中央公园莎士比亚戏剧节(Shakespeare in the Park)的首个剧目。每年一度的中央公园的莎剧节,是纽约夏天最精彩、最值得期待的户外活动之一,久负盛名。自1962年创办以来,每年的戏剧节都会在中阳光公园的德拉科特剧院 (Delacorte Theater)免费向公众献上精妙绝伦的莎剧,可谓名副其实的“免费大餐”。曾在这个舞台上献艺的演员,也不乏梅丽尔·斯特里普、阿尔·帕西诺、丹泽尔·华盛顿等著名演员。演出一般5月开始,8月结束,分成两季,上演两部莎剧。今年的莎士比亚戏剧节开始于5月23日,5、6月间的恺撒一剧,由奥斯卡·尤斯蒂斯(Oskar Eustis)执导;在公园戏剧节五十五年的历史中,这个剧目此前只在2000年上演过一次。

我是在6月初的一个晚上观看此剧的。来到剧场时不到八点钟,天色仍很明亮,露天舞台上有些简洁的布景,观众来来往往,拍照聊天。演出的开始,并没有特别的广播、音乐或者灯光提示,可以说,这部剧,以非常平易的方式,把观众从日常的世界带到了戏剧的世界。随着剧情的推进,天色也完全黑了下来,而观众们也完全沉浸在了古罗马的故事中。

总体说来,这部剧有两个突出的特点。其一是并不避讳与现实政治的联系,甚至尽量让观众想到人们熟悉的政治人物。出演安东尼和布鲁图两位主角伊丽莎白·马维尔(Elizabeth Marvel )和寇瑞·斯托(Corey Stoll),曾分别在有颇多政治影射的热播美剧《纸牌屋》中饰演女律师、总统竞选人希泽·邓巴(Heather Dunbar)和政客、国会议员彼得·鲁索(Peter Russo),两位演员的表演格外出彩,而他们的“熟脸”也让观众更容易引发与当下政治的联系。元老院里插着美国国旗;演员全部穿着现代服装,用手机查日历、看新消息,抗议恺撒独裁的民众,不少人戴着年初女性游行时标志性的粉红色小帽子(pussy hat)和写有“抗争”(resist)字样的臂箍,也令人一笑。现实的切入,特别体现在对恺撒这一人物的处理:演员戴金色假发,长长的领带,不仅说话语气态度令人想起特朗普,甚至很多动作(比如摇晃小手)也让人想起当今总统。他妻子卡尔普尼亚(Calpurnia)出场时,则身着曲线毕露的套装,一口东欧口音的英语,显然令人联想起当今美国的第一夫人。

《尤利乌斯·恺撒》剧照2

所有与现实的关联,都是通过视觉效果和演员的肢体动作来实现的。也许很多热爱话剧的朋友都有体会:台词之外的肢体动作,确实会有“加戏”的效果。比如,布鲁图死后的那场,安东尼有大段台词,而同在台上、没有台词的屋大维也不闲着,掏出手机拍布鲁图的“自杀现场”并作势分享。卡尔普尼亚劝说恺撒不要去元老院,台词是“我跪下求你”,但配合的肢体动作告诉大家,说服恺撒的可不仅是妻子的膝盖:演员身着贴身的丝绸睡衣,说话间脱下外袍走进恺撒裸浴的浴缸中“跪下”,本来坚决要出门的恺撒,便马上做出沉醉的表情,表示不想去元老院了。恺撒其实戏份不多,但这一场中全裸的设计也算意味深长:本已被妻子说服的恺撒,在阴谋者的游说下,决定还是去元老院:他跳出浴缸,背对观众,而此时阴谋行刺的众人正从幕后走出,全裸的(也就是最脆弱的)恺撒正面对着他们,展开双臂表示欢迎。

《尤利乌斯·恺撒》剧照3

《尤利乌斯·恺撒》剧照4

不过,这种与现实的关联只是形式上的,也足够克制。全剧忠实保留了莎士比亚剧本的对白,只配合纽约的剧场,增加了一句提及“第五大道”的台词;剧情也高度忠实。更重要的是,这些现实政治的关联,只集中在开始部分,差不多算是半搞笑的“热场”。毕竟,不论是莎剧中还是历史上的恺撒、安东尼和布鲁图,都与当代政客相去甚远。剧情充分展开之后,悲剧气氛增加,这种现实的关联和搞笑细节就少多了。

这部剧的另一个特点,是逼真地刻画了暴力。恺撒被刺后是血淋淋倒下的,行刺者的手上和白衬衫也沾满了血,刀刃上也是血。安东尼、屋大维和雷必达的大清洗,用舞台深处的枪杀来展示,道具的枪声清脆地回荡在露天剧场,现场极有震撼力。屋大维和安东尼的军队击溃布鲁图一方,强势暴力横扫弱势的压迫感和恐惧感,也因为仿真的枪支、电警棍而格外震撼。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很多饰演罗马民众和军警的演员,就坐在观众中间——我身后就有一位。恺撒死后,他们在布鲁图演讲时愤怒地质问不休,后来又在安东尼极其“接地气”的演说后跑上台抗议。这种安排并不新鲜,但也许是露天剧场增加了不安全感和不确定性,作为观众一员的我,深切感到暴力就在身边,自己也随时可能成为群氓中的一员;这种恐惧也促使我思考这部莎剧的意义。当“最高尚的罗马人”布鲁图最终兵败死去,获胜的一方全副武装走上台时,这部剧所要传达的信息再清晰不过了:暴力和暗杀的手段并不能阻止独裁,却可能带来更大的流血。

《尤利乌斯·恺撒》剧照5

很可惜,该剧的出色演绎和传达的信息,却在某种程度上遭到了曲解。该剧预演后的一个多星期,好评纷纷,然而,6月9日,保守派的《国家评论》(National Review)上发表了一篇题为“左派对特朗普歇斯底里的反应令艺术乏味” (The Left’s hysterical reaction to Trump is making art boring)的剧评,大力批评了该剧把恺撒形象与特朗普相关联的做法,认为艺术真正的敌人“不是想象中的秘密警察”,而是“草率、暗语和陈词滥调”,并暗示“纳税人的钱不该来支持这种暴力的怪念头”。接下来的几天里,一些电视节目和网络媒体反复播放、转发了该剧中恺撒遇刺的场景。于是,对并没有亲临现场观看全剧的、也不熟悉莎士比亚的人来说,他们对这部剧的唯一印象,就是一个貌似特朗普的人,被极其血腥地当众杀死。“令人作呕” 、“变态的刺杀场景”是被广泛传播的评语,而福克斯新闻的评论更是惊悚:“纽约上演话剧,貌似刻画刺杀特朗普。”

就在对该剧暴力场景的争议中,一起真实的暴力事件发生了:6月14日清晨,在弗吉尼亚州,一名枪手朝正在进行棒球训练的多名国会议员射击,伤及多人,枪手则被警方击毙。事件发生两个小时之后,特朗普的长子特朗普二世就将枪击案和中央公园的《尤利乌斯·恺撒》联系在了一起:“纽约精英正为刺杀总统唱赞歌,而今天发生的事儿,恰恰是我们要跟他们找茬的原因。”接下来,不少媒体也发声谴责这部剧太过血腥、暗示暴力。6月17日的演出中,竟有抗议者冲到台上,阻止演出;演员们也收到不少匿名威胁。而早在6月11日,枪击案发生之前,特朗普二世就曾在社交媒体上质疑:“这种‘艺术’在多大程度上用了纳税人的钱?”因为不堪质疑和批评,戏剧节多年的赞助者达美航空当日下午发表声明:“不管你持怎样的政治立场,今夏中央公园莎士比亚戏剧节推出的《尤利乌斯·恺撒》的露骨表演不代表达美航空的价值观”,并宣布终止对公共剧院的赞助。几个小时后,另一家已赞助公共剧院十一年的金主美国银行也宣布撤销赞助。

这部剧真的如批评者所说,过于血腥,煽动暴力,糟蹋了艺术吗?也许在贴标签之前,应该有足够的耐心去了解评论的对象,而不是仅从一个场景就下定论;因为好的文艺作品,往往也有一定的复杂性和不确定性,难以做到色彩鲜明、不是即非,让人一眼就望到头。只在电视和网络媒体上看到片段的观众,可能不知道这部戏的结局,也不一定熟悉罗马政制在那次刺杀后的走向,于是就无法理解这部剧的用意;正如导演后来在该剧网站主页的致辞中所说:“可以把《尤利乌斯·恺撒》看作一部寓言,警示的是那些试图用非民主的手段捍卫民主制度的人。”剧中的很多场景确实给人带来强烈的冲击,但西方戏剧,从其源头的古希腊人那里,就并不避讳给人冲击的东西,尽管古希腊人的表演可能是高度程式化的。更何况,给人冲击本就是该剧的内容决定的。曾获得普利策戏剧奖的托尼·库什纳评论说:“这就是一部令人不安的剧,要是上演的《尤里乌斯·恺撒》没有令你不安,那么你看的肯定是场差劲的演出。”

此外,要理解某个经典剧目在当下的每个演出,最好也能了解一下它上演的历史。《尤里乌斯·恺撒》曾在美国多次上演,每次都引起政治相关的议论。比如,2012年,曾有黑人演员在该剧中饰演恺撒,其形象影射了当时的总统奥巴马。《大西洋》(The Atlantic)杂志发表的文章更是梳理了《尤利乌斯·恺撒》一剧在全球的历史,特别提醒人们不要忘记“从第一次上演,它就一直不乏对当代政治的关怀”。文章回顾了《尤利乌斯·恺撒》在英国首演的历史背景,以及在随后几个世纪中的多次演出和改编。最著名的恐怕还要算1937年奥逊·威尔斯在纽约墨丘利剧场上演的反纳粹版本,其布景和道具都令人想起纳粹德国和墨索里尼治下的意大利。今年导演这部争议剧的尤斯蒂斯,上世纪九十年代还曾导演过另一版本的《尤利乌斯·恺撒》,其中的恺撒夫妇很容易令人想起六十年代的肯尼迪总统夫妇。可以说,几个世纪以来,不管是在美国本土,还是世界范围内,这部莎剧都很容易与现实政治相关,也多次被拿来影射政治人物;与特朗普的关联只是最近的一个。

《尤利乌斯·恺撒》剧照6

那么,为什么今年这个“类特朗普”版本遭到这么大的批评,甚至被指影响了暴力事件呢?

也许,出于一场演出、观众和媒体宣传的错位。公园戏剧节虽然免费向公众开放,但实际是一票难求。领票时间虽然在中午,但每天清晨剧院前就排起长队,有人甚至天还不亮,就到公园门口等候。所以,除了少数“不差钱”,通过捐资两百五十美元或雇人排队获得戏票的观众,来看戏的,大多是拼了时间、拼了耐心,拼了排队硬功夫的人。这样的人虽不在少数,但仍属“小众”,他们大多对莎士比亚心怀热情和敬意,或熟悉原著,或对戏剧这种艺术形式有基本的了解,可以说是“有准备”的观众。

然而,实体和网络媒体却从这部戏里截取最“吸睛”的场景,抛给了无准备的“大众”;便捷的传播方式,让很多本不会关注该剧的人,意外成为了该剧的评判者。在剧中,恺撒遇刺之后,布鲁图的演说本在一定程度上说服了民众,但接下来安东尼更有煽动性、更接地气的演说,以及抖落在民众眼前、沾满鲜血的恺撒的衣服,却决定性地主导了民众的意见。马维尔的表演无疑是精彩的,莎士比亚的台词被她演绎成带南方口音、更“底层”的英语,对布鲁图等精英的明褒暗讽,对大众情绪的精准控制,令人叫绝。可以说,在戏里,安东尼的演讲完胜布鲁图的演讲。那么,在戏外,面对更多并不熟悉莎士比亚也没在现场看戏的民众,各种媒体,是不是每天也在上演类似的战争?那么,简单的标签式批评、血淋淋的演出片段,与《大西洋》杂志心平气和的回顾文章相比,又是哪个更容易吸引大众的注意?答案也许不言自明。不少评论者都指出,与鼓吹暴力、煽动刺杀相反,《尤利乌斯·恺撒》一剧要传达的信息,恰恰是要人们警惕暴力和随暴力而来的混乱。但这种微妙复杂的信息——全剧最核心的信息,可能既不像演员的金色头发、红色领带、宽大外套那样明显和直白,也很难通过短平快的社交媒体,迅速而有效地传递给更多的人。

王尔德曾在“谎言的衰朽”(the Decay of Lying)中,半开玩笑地让他笔下的人物宣布:“不是艺术模仿生活,而是生活模仿艺术。”很难否认,艺术作品常会对现实生活甚至政治局势产生影响;但正如《纽约客》的评论所说,艺术不等同现实生活,一部剧有现实的回响和关怀,并不等于它认同和鼓吹剧情中的暴力行为。将现实中不愉快的事情归咎于艺术,并以此为由取消对艺术的物质支持,甚至扼杀艺术的自由表达,是一个文明的社会要鼓励的做法吗?如果一些个体与机构给予艺术财务和制度上的支持,艺术就应该完全追随和倡导这些个体和机构的观点和价值观吗?艺术必须避免挑衅和冒犯吗?艺术是否可以仅呈现复杂的客观事实,提出令人不安的问题,却不一定给出答案?

显然,这些都不是新的问题,但也都是今夏纽约莎士比亚剧场上演《尤里乌斯·恺撒》后一系列事件中,又浮现在人们眼前,值得我们思考的问题。导演尤斯蒂斯说:“面对自然,我们举起一面镜子,展示出来的往往是令人不安、沮丧和挑衅的东西。”尽管经常令人不安,莎士比亚的戏剧毕竟流传至今,活力不衰;而就像这部莎剧所展示的,人类社会的真实历史写满了这样的信息:匆忙地给出答案,或许还不如没有答案;试图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可能带来更多难以解决的问题。数百年前,莎士比亚似乎就预见了这部剧永恒的生命力和不断更新的现实意义;在第三幕第一场,他通过卡西乌斯(Cassius)之口说道:“多少年代以后,我们这一场壮烈的戏剧,将要在尚未产生的国家,用我们所不知道的语言表演!”我们也许一直没有答案,但不断焕发新意的表演,却永远值得期待。

    校对:余承君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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