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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展雄评《苏格兰》︱英国如何把苏格兰从仇敌调教成好基友

柳展雄
2017-07-26 11:45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书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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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来看一份名单:工程师瓦特、哲学家大卫·休谟、社会学家亚当·弗格森、小说巨匠沃尔特·司各特、探险家大卫·利文斯通,这些出类拔萃之辈通常被当成英国人,但他们的真正籍贯是苏格兰。

千百年来,这个小国安安静静地呆在欧洲北境偏僻角落,默默无闻,十八世纪中叶后,好像是为了做出弥补,苏格兰突然爆发出强悍的创造力,从半部落社会直接跨入发达资本主义阶段。

一个穷国或地区短期实现物质丰裕,在历史上的案例虽然较少,但绝不算稀罕,斯托雷平时期的沙俄、佛朗哥时期的西班牙、1980年代的亚洲四小龙都是样板。苏格兰的超凡之处在于,经济增长的同时发展艺术、科技,亚当·斯密创造了现代经济学,詹姆斯·赫顿开辟了现代地质学,爱丁堡建立了当时最先进的医学院。除了绘画、音乐少数领域外,苏格兰人均有建树,堪称文理通才,在两百年里完成了宗教改革、文艺复兴、启蒙运动、工业革命、海外扩张所有成就。

《苏格兰:现代世界文明的起点》,书如其名,阿瑟·赫尔曼以百分百的热忱,如数家珍地介绍苏格兰的各项成就。据说有些独裁者反过来读奥威尔的《1984》,当作帝王术操作教程,同理,一个具有政治敏感的学者,应当从这本赞颂苏格兰的溢美之书里,看出背后英格兰的苦心经营。

阿瑟·赫尔曼:《苏格兰:现代世界文明的起点》

两国结盟之前,兵戈不休,边境烽火连天。做个蹩脚的比附,英苏合并的难度相当于,明王朝成功招抚草原民族,奖掖工商,把塞北的生活消费提高到江南的水准;北狄服膺王化,文教大兴,甚至能入朝为相。

值得明辨的是,欧洲式统一和东方式统一形似神不似,《联合条约》意味着,英国人可以干预苏格兰的内政,同样苏格兰人也能干预英格兰的内政,如果他们具备这个能力的话。

合并之后的苏格兰保留自己的教会、自治市、司法系统,所交税额仅为英格兰的三十五分之一。按照“无代表不纳税”的原则,国会议席的比例应为一比三十五,实际上每十个议员就有一个苏格兰人,伦敦自认为作出极大的妥协退让,是结盟中吃亏的一方。

须知盎格鲁-撒克逊人是最懒散的统治者,他尽可能实行间接管理,把权责下放给各法团,十七世纪的北美殖民地属于民营,大兵变之前的南亚由东印度公司控制。而中央集权的法国、西班牙,不把官员派到每个县,就无法贯彻国王的意志。但是跟明清官僚体制相比,法国、西班牙算得上宽松了。

伦敦政府没有向苏格兰派驻总督,税吏、海关多招用本地人,只接管军机外交大权。中世纪以来,苏格兰奉行远交近攻的战略,甘心充当法国掣肘英国的帮手。光荣革命后,詹姆斯二世流亡欧陆,无时无刻不在筹划反攻倒算。若不是防止前朝复辟,白厅完全不想兼并这块穷地方。

斯图亚特王朝君临英格兰只有一百年(期间还被推翻一次),而在苏格兰,他们从十四世纪就是主人了。英伦三岛里,没有哪个保皇党比高地酋长更加忠心了。

法国启蒙运动有“高贵的野蛮人”的玫瑰色想象,苏格兰启蒙运动则不然,不是因为休谟比卢梭更明智,而是低地苏格兰(Scottish Lowlands)人住在野蛮人边上。他们的高地邻居就是活生生的存在,肮脏邋遢苦兮兮,一点都不高贵。

几道崇山峻岭把苏格兰劈成两半,北部的高地土壤贫瘠,社会停留在氏族阶段(盖尔语的氏族“clann”,是3K党Ku Klux Klan的结尾词,美国南方有相当多的白人祖上源于苏格兰)。最雄壮、最勇武的酋长,可能住着破烂的茅屋,跟狗、羊混居。典型的高地建筑物装饰简陋,远望就像一个土包坟堆。

普通人平时以大麦糊口,只有节日才吃得上鱼肉,从罗马时代的凯尔特人开始,这个民族经常饥一顿饱一顿。面包只在春季供应,为了补充蛋白质,到了秋冬牧民给牛放血,再把血液、血块混合燕麦煎炸。苏格兰有道菜肴“haggis”,把山羊的心肝肺跟麦粉混炒,类似于中国北方的羊杂。

即便如此贫困,男子仍然游手好闲,妇女耕地牧羊,丈夫躺家里睡觉的现象很普遍。游牧者宁可盗走邻人的家畜,也不从事生产,偷盗比劳动光荣。掠夺、报复、谋杀每天都在发生,佃户冒犯了头领的权威,全家烧光,牲口不留。克兰拉纳德郡有个女人偷走了族长的钱袋,她被抓起来,头发绑在海岸岩石的海草,涨潮之后海水活活淹死了这个可怜人。

《勇敢的心》

这就是好莱坞电影《勇敢的心》所赞美的社会,阿瑟·赫尔曼开篇就描绘了旧制度下的苏格兰如何黑暗落后,封建领主欺男霸女,民间私斗不断,跟文明开化后的新邦形成鲜明反差。字里行间,作者流露出鲜明的辉格史学倾向,这个学派把社会发展看作一条不断前进的直线,文明高歌猛进,驱逐了野蛮蒙昧。毫不意外,辉格史学的代表人托马斯·麦考莱是一个苏格兰人。

进步主义者刻意忽视了另一面,那个浪漫派的、田园诗般的苏格兰。吟游诗人高歌威廉·华莱士的英雄事迹,哭诉断头女王玛丽(玛丽·斯图亚特,性情直率活泼,宫斗中败给他的表妹伊丽莎白一世,惨遭死刑)的悲惨命运,风笛声在山谷间回荡。在《第十一章 沃尔特·司各特与高地复兴》,阿瑟·赫尔曼不得不承认,部落制呈现出脉脉温情的一面。当地民风就像当地特产威士忌那样淳厚浓烈,族长会不惜一切维持威权颜面,但很少斤斤计较金钱得失。服役于第八十二高地团的大卫·斯图亚特自豪地说,他的父亲从不因为佃户租金交晚而生气。

部落民尊敬他的领主,领主尊敬他的国王,国王尊敬他的上帝,各阶级井然有序。1745年詹姆斯二世的孙子查理·爱德华潜伏回国,十多个氏族不顾安危,根据大义名分,参加这项注定失败的事业。

在军事史中,小僭位者(the Young Pretender)查理叛乱可以一笔带过,在政治史上却是浓墨重彩的章节。英国绅士作出严惩的时候绝不手软,高地人无论参没参加叛乱,是不是“詹姆斯二世党人”(支持詹姆斯二世及其子孙的王位继承权,认为德国来的汉诺威王室非法),一律不许穿苏格兰裙子、携带武器,收留查理王子的每个家庭都予以重罚。整套处置措施中,租佃制改革最不显眼,却最有成效。资本主义引入进来,正如马克思的叙述,“它使人和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联系了,它把宗教的虔诚、骑士热忱、小市民伤感这些情感的神圣发作,淹没在利己主义打算的冰水之中”。

苏格兰传统上资产阶级微弱,长期由土地贵族执政,英格兰则不然,中世纪就存在发达的布尔乔亚团体,伦敦很早就取得了城市自治权。苏格兰首府繁荣程度不及一个英吉利内陆小镇,1695年苏格兰银行组建,其本金仅仅为英格兰银行的六分之一。

低地工商业主跟高地酋长的关系,如同中国王朝边疆的熟番与生番,半开化的人最畏惧原始蛮族,对英苏联合最热心的当属爱丁堡、格拉斯哥商贾。他们宁可让祖国失去独立主权,也要争取大不列颠市场的入场券。十七世纪苏格兰的斯图亚特王室(伊丽莎白一世终生未婚,没留下子嗣,由侄子詹姆斯六世继位,在英格兰是詹姆斯一世)入主伦敦,政治意义仅表示两国共尊一君,内政事务互不统属。西敏寺议会一度通过《排外法案》,规定住在英国的苏格兰人法律地位等同外国人,他们购买的英国地产不能由子嗣继承。

詹姆斯六世

作为原料产地,苏格兰没有丰富的矿产资源,作为商品倾销市场,居民消费力不够,英国工厂主根本无利可图。相反的是,苏格兰商人急需世界第一的皇家海军的护翼,格拉斯哥具有地理上的先天优势,船队从这里出发比伦敦快三个星期,抵达大洋彼岸的北美。1707年《联合条约》拆除了关税壁垒和贸易垄断,苏格兰外贸商在自由竞争环境下,进入大英帝国的海外市场,竟然排挤掉他们的英国同行。

弗吉尼亚的烟草大宗商品运输到母国加工厂,销往欧洲各地,格拉斯哥有六家银行为烟草业抵押贷款,公司董事极尽发挥才智压缩成本,募集资金。亚当·斯密的经济学知识,便是从格拉斯哥大企业观摩得来。

佛罗伦萨的梅第奇家族缔造了文艺复兴,格拉斯哥烟草商缔造了苏格兰启蒙运动。他们接受了良好的大学教育,慷慨地资助教育艺术,在市中心的唐庭(Tontine)咖啡馆邀请托马斯·李德等学者聚会演讲。

亚当·斯密的恩师、人文主义者弗朗西斯·哈钦森,推选友人为格拉斯哥大学教授,烟草商乔治·柏格尔不顾宗教保守派的反对,投下关键一票,帮他取得神学教授的席位。

欧洲先有文艺复兴,后有宗教改革,而在苏格兰,这个时间表调换了顺序。十六世纪日内瓦的新教福音冲破瑞士高山,飘过大西洋来到欧洲最北端。接受加尔文教义的苏格兰人兴办学校,该教派最重视书面经文,务必使七岁童子都能看懂。提高识字率本意是令信徒熟读《圣经》,没想到认得字的人去看异端邪说了,文化、哲学、艺术类书籍大批出版发行。

1802年《爱丁堡评论》复刊后,迅速风靡上流社会,有文学野心的青年作家,必须经过此杂志的月旦评。拜伦的诗作被批评后,生气得喝闷酒,还寻死觅活地要找编辑决斗。欧洲学界重镇论排名,伦敦、巴黎之后就是爱丁堡,北方的耶路撒冷阴差阳错地变为北方的雅典。

文化、经济的双重自由化,培植了苏格兰第一批中产阶级与辉格党人,他们思想开明,说着一口流利的英语,对外自称“北不列颠人”。小僭位者查理叛乱中,爱丁堡市民显示出对汉诺威王室的忠诚,自发组织民兵抗敌。辉格党商人自掏腰包,收买了中立的高地部落,分化叛乱阵营。

爱丁堡

1745年的苏格兰内战,体现了武装商团对氏族部落的胜利,现代文明对旧制度的胜利。资本主义的逻辑从低地工商业,向高地农牧业渗透,族长原本是臣民的法官、祭司、军事领袖,现在只是老板,两者仅剩下单纯的雇佣关系。

被剥去司法权和军权的氏族首领,开始学着用商业头脑考虑事情,政治上的损失从经济上寻找弥补。十八世纪中叶,畜牧业转向大规模饲养,低效率、散户放养的佃客遭到无情驱逐。阿森特教区有四十八个村庄被改造,“钉子户”的房子一把火烧掉。

羊吃人运动从英格兰姗姗来迟,抵达至北国,苏格兰人惊恐地称之为“高地清洗”。萨瑟兰女伯爵,苏格兰最有权势的贵族之一,驱走了至少六千个领民。斯凯岛一个地方原本居住一百个家庭,高地清洗后只剩下一个。

这场变革展现了白厅恩威并用,手段之老道。一味地大棒抽打,只会滋生氏族头领的憎恨与反抗,英国人还给了萝卜,萝卜里还抹了慢性自杀的毒药。租佃制缓解了领主的生计难题,内乱失败后的高地大族将近破产,格伦格里家族负担八万英镑的债务,而从佃户那里只收到六千英镑的租金,资本主义带来新生的机会,也令他们自废武功。部落的忠诚、义务纽带被切断,剽悍善战的族长退化为精打细算过日子的富农。司各特写了一辈子骑士罗曼司,最终痛心地发现,淳朴乡民算起账来,比任何一个英国佬都表现得更像个资本家。

高地清洗的性质类似于斯托雷平的废除村社,但避免了类似改制的遗病——失业者找不到工作,在社会闲散流浪。苏格兰的无地贫民从日不落帝国的其他地方获得补偿,在十九世纪的头三年里,超过一万人去了加拿大,独立战争之前,有二十五万人去了北美殖民地。勇猛的高地部落来得正是时候,苏格兰移民拿着前膛枪,骑马驰骋,进攻印第安人,英格兰移民跟在后面,耕地种庄稼。

有意思的是,北美反抗宗主国的起义中,交战双方部队里都有大量苏格兰人。詹姆斯叛乱后,政府取缔了一切苏格兰风格的物件,只在军队予以特殊保留。高地部落族人参军后,想方设法弄到一套阔剑、软帽、风笛和格子呢短裙。苏格兰贵族为了博取伦敦的信任,积极动员子弟入伍,戈登女公爵招募的时候,给每个新兵一个金畿尼和一个吻。

苏格兰士兵以顽强坚韧闻名,威灵顿公爵征伐印度时,第七十四高地团阵亡率达到惊人的百分之九十二。决定美国独立的约克镇之战中,第七十六高地团战斗到最后一刻,而俘虏他们的敌军正是美籍苏格兰移民后代。

十九世纪苏格兰人已经独当一面,肩负重任。平定1857年印度大兵变的科林·坎贝尔将军、加拿大联邦之父约翰·麦克唐纳、澳大利亚最重要的总督拉克兰·麦考利都来自于这个民族,还有个殖民者跟中国人打过交道,他便是反击太平天国的洋枪队长戈登。

苏格兰人曾经是历代英王的心头之患,互相缠斗数个世纪,到了维多利亚黄金时代,却成为不列颠霸权的开路先锋,鞍前马后效力,可见英格兰老牌帝国主义者化敌为友,羁縻异族的高超手腕。

    校对:余承君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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