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观欧洲｜“特朗普式”握手背后的美欧关系

国际政治中常用“手”来描述形势，比如“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先下手为强”，“以两手对两手”等等。自特朗普成为美国总统后，国际政治评论家们开始流行通过分析他的握手招式，来从波谲云诡的国际政治中窥出些端倪。

（一）

最早向特朗普伸出手的是英国首相特蕾莎·梅。梅首相紧赶慢赶，好不容易成为特朗普上台后第一个访美的外国政要。梅首相与特朗普不仅热情握手，两人还手牵着手，春光满面地出现在媒体面前，仿佛非“执子之手”无以彰显“英美特殊关系”。在7月的二十国集团汉堡峰会上，特朗普与梅再次见面握手，此时的梅首相还未完全从大选失利的阴影中走出来，特朗普也难得展现“暖男”风采，他安慰在脱欧谈判中出师不利的梅首相，声称“与美国关系最铁的国家，非英国莫属”，还表示美国将致力于与英国达成自贸协议，他本人也将很快访问英国。

最具戏剧性的是法国总统马克龙与特朗普的握手。今年5月在比利时见面时，马克龙与特朗普首次见面握手。从两人握手的架式看，他们似乎刚看完《摔跤吧！爸爸》。双方至少使出八成内力，握得指节发白。“大力握手”持续19秒，最后媒体一致“判定”马克龙取得“握手胜利”。有意思的是，不“握”不成交，两人友谊的小船倏忽间就成长为航空母舰。在二十国集团汉堡峰会上再聚首时，他们俨然已成亲密兄弟。特朗普多次与马克龙昵昵耳语，马克龙则报之以开怀大笑，两人最后在拍全家福时也是比邻而站。

特朗普上周专程访问法国时，两人握手已是难舍难分了，握手时长达半分钟之久。除了握手，两人都充分展现出肢体语言方面的才华，拉拉手臂，拍拍肩膀，相互点头，微笑致意。马克龙请特朗普在埃菲尔铁塔一起品尝“世界上最漂亮的珍惜物种”蓝龙虾。特朗普称赞马夫人“身材棒极了”，“真美”。

尽管根据民调显示，特朗普招致80%的法国民众反感，在法国的支持率只有14%，但在马克龙精心组织下，特朗普访问法国期间，竟然没什么反对特朗普的示威游行，这与汉堡峰会形成鲜明对比。特朗普在强调法美友谊历久弥新之时，马克龙还特地加上一句“个人友谊亦如此”，不忘当众秀一下“兄弟情”。目睹这一切的英国媒体也忍不住带着醋意地写道，“别再说什么英美特殊关系了，现在已进入法美特殊关系时代。”

最尴尬的是特朗普7月访问波兰期间的握手。当时波兰总统杜达偕夫人共同陪伴特朗普夫妇来到华沙克拉辛斯基广场。特朗普与杜达总统握完手后，主动向迎面走来的波兰总统夫人伸出手，不料波兰总统夫人全然“无视”特朗普，直接与站在更远的特朗普夫人握手致意，然后才与特朗普握手。媒体镜头拍下了特朗普当时的表情，一脸肃杀，天凉好个秋。不过，特朗普在波兰感到的是热情似火。特朗普在波兰的民意支持率达到23%，这在欧洲大国中算很高的了。总统杜达为了波兰民众能兴高采烈地欢迎美国总统，要求每位波兰议员邀请50位宾客参加特朗普演讲现场，还安排华沙以外的支持者可以免费乘坐大巴前往。特朗普在华沙广场演讲时，欢迎的民众挥舞着波美两国的小国旗，高呼着支持特朗普总统的口号，这与特朗普5月访问西欧时遭遇的冷漠接待和示威浪潮有天壤之别。

最吊诡的是特朗普与默克尔之间的握手。默克尔3月访问美国，与特朗普在白宫会面后共同出席联合记者会。在拍照环节中，有记者高喊握手，默克尔随后也主动提议“握个手吧”，但特朗普依然无动于衷，稳坐钓鱼台，任凭默克尔心中风浪翻滚。尽管白宫发言人之后向德国媒体解释说“没有握手是因为特朗普没听到”，但这“不和谐”的一幕已被各路媒体添油加醋，做成了德美关系不和的又一道小菜。

因此当特朗普7月赴德国出席汉堡峰会时，德国铺天盖地的时事节目群情激昂地讨论着“会不会握手”“会怎样握手”“还不握手该怎么办”。有媒体描述默克尔握手环节的笔触细腻如丝，犹如国产言情剧某些配乐慢镜头，“右手轻轻往上移动了两次又放下，终于看到他准备伸手后，她也把手抬了起来：两人的手这次终于紧紧握上了。”

（二）

对于这些舆论津津乐道的握手环节，我求证于英国朋友，他们大多认为评论家有过度解读之嫌。从礼仪上，欧洲与美国大多相通，但欧洲人整体比美国人更保守。握手是标准的问候形式，在欧洲一般都是礼节性地轻轻触碰一下，再说点简单的问候语就好了，好似就餐时的头盘，浅尝辄止，而美国人握手时胳膊上下摆动，甚至带动肩膀，眼睛还要直视对方，问候语也会说足了，份量重点像道主菜。在握手顺序上，欧洲大多遵循女士优先原则，而美国则大多按礼宾顺序握手，这也算是欧美在握手礼仪上的区别吧。

不过话又说回来，风起于青萍之末。从特朗普与欧洲政要握手的不同招式，可以看出不同欧洲国家与美国关系的差异化，跨大西洋关系呈现更加多元化的趋势。国际政治根本上还是基于实力的博弈，纵横捭阖是家常便饭。两国关系中完全的你死我活并不多见，大多是各取所需，各有所得，也只有双赢才是两国关系不断深化的“源头活水”。

欧洲对美国多有需求。英国自不必说，“特殊时刻”更需“特殊关系”。政府本来就有亲美传统，何况现在英国正走在脱欧的崎岖路上，离开欧盟后，英国将更加依赖美国，对美国的全球战略予以坚定支持，也希望借助“英美特殊关系”来维系“大不列颠”的全球影响力。

波兰自东欧剧变后，一直表现出强烈的亲美情绪。波兰认定是美国将其从苏联奴役之中解放出来，也只有美国能够保证其国家安全，使之摆脱夹在德国和俄罗斯两大国之间的地缘政治困境。因此即使2003年法国、德国反对美国打伊拉克，波兰等中东欧国家毅然支持美国，还赢得时任美国国防部长拉姆斯菲尔德赞赏有加，美其名曰“新欧洲”。

当前，波兰在欧盟正处于空前孤立的状态。自2015年以来，波兰在难民摊派、媒体管控、宪法改革等问题上与欧盟龃龉不断。在现任欧洲理事会主席、前波兰总理图斯克争取连任时，波兰成为唯一反对的欧盟成员国。欧盟多次批评波兰破坏西方价值观，德国官员甚至威胁给波兰的援助基金要与其政治表现挂钩。欧盟在波兰等中东欧反对情况下仍强推“多速欧洲”，潜台词就是“不好好表现就将你们赶下快车，到慢车上一边待着去”。

由此可见，久旱的波兰早就盼着特朗普甘霖了。特朗普访问无疑是对波兰巨大的政治支持，给波兰执政的“法律及正义党”打下一剂“外交强心针”。波兰方面自然要拉大旗作虎皮，将特朗普访问波兰与肯尼迪总统历史性访问西柏林作比，声称波兰在地缘格局和世界政治舞台上的地位已得到大幅提升，各种波兰“被孤立”的谎言不攻自破。为了缓解波兰对俄罗斯的恐惧，特朗普也送来实在的大礼包：军事上，同意向波兰出售爱国者导弹防御系统；能源上，向波兰首次出口液化天然气，推进“三海地区”的能源基础设施建设。

法国的情况有点特殊，马克龙本是和默克尔坚定地在一起批评特朗普的。不料马克龙与特朗普的友谊指数如火箭般蹿升，让众多评论家们大跌眼镜。媒体分析马克龙和特朗普“来电”的主要原因：两人都是商界出身，马克龙是投资银行家，特朗普是房地产大亨；两人都是“局外人”，首次参加政治选举并获胜，在政坛没有太多根基；两人都打着改革旗号，就像唐吉诃德对阵风车一样去挑战建制派。英国报纸还专门强调，马克龙的英语比前几任法国总统要好，比默克尔也要好，因此可以直接用英语与特朗普交谈，自如地与特朗普“窃窃私语”，适时地开怀大笑。

归根结底，马克龙对特朗普示好更多出于法国利益的现实考虑。马克龙知道法国外交重心在欧盟，重启法德轴心的主导性作用非常重要。但自欧债危机以来，欧盟内德国独大的趋势日益明显，“德主法从”的局面贯穿着奥朗德的整个任期。马克龙打着重振戴高乐主义的旗帜上台，力图发挥法国的大国作用。而英国公投脱欧后，法国在欧盟内的比较优势进一步凸显，是欧盟内唯一的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是意大利、西班牙等南欧势力的代言人。

既然马克龙无法在经济上抗衡德国，只有充分发挥法国在国际上的政治优势，折冲于大国，玩好平衡的权力游戏，眼下就得抓住机遇，趁着特朗普与默克尔关系紧张之时，重启法美关系。因此马克龙在对待特朗普态度上明显与默克尔不同，他表示，“可以表达分歧但不能不讲礼仪”，“解决全球性问题孤立某个国家没有意义，要主动向其伸出手去”。他在特朗普访问法国时以极高规格接待，这让好面子的特朗普非常满意。

（三）

从特朗普角度看，他的系列访欧也有明显战略意图。首先，巩固领袖地位。美国总统本是西方世界天然的领袖，但特朗普上台后因其系列“叛逆的民粹言行”而招致民众反感，舆论对特朗普背弃西方价值观，放弃对欧洲盟友的安全承诺，普遍持批评态度。根据近期民调，受访者中42%认为默克尔能代表西方世界领袖，而认为是特朗普的只有22%。

为了重塑其西方领袖形象，特朗普在波兰安排了欧洲首次演讲，在华沙起义纪念碑前，在民众欢呼声中，特朗普大讲特讲反抗纳粹德国的华沙起义精神，呼吁西方团结起来，捍卫西方文明和价值观，应对恐怖主义、极端主义、官僚主义等重大威胁。特朗普还在波兰公开重申北约第五条，就美国对欧洲盟友的安全承诺予以再确认。在访问法国时，特朗普针对美军参加一战一百周年纪念，强调了美欧历史性友谊将世代延续。特朗普似乎想说，看看德国的历史问题吧，我才是保卫西方世界安全的领袖。

其次，强化美国标准。特朗普曾多次要求北约成员国在防务支出上要达到GDP2%的标准，英国、波兰都是达标国，马克龙也承诺将在2024年底前达标。特朗普多次批评欧盟，称其已沦为“德国的官僚工具”，而英国、波兰都正在与欧盟较劲。波兰的法律与公正党以“反贪腐、经济干预主义”为主要政策，主张加强媒体管控，倾向社会保守主义立场，与特朗普政策立场非常接近。特朗普再次释放出信号，欧洲不是美国的天然盟友，只有遵循美国标准的欧洲国家才是美国的盟友。

此外，刻意打压德国。美国全球战略长期以来有个隐性战略目标，就是防止欧亚大陆任何一端出现一个单一主导性大国，在欧洲就是要防德国崛起，也要防德国主导下的欧盟不断坐大。尽管默克尔对特朗普一忍再忍，但特朗普还是不断地指责德国，批评欧盟。今后看，特朗普将在三个层面牵制德国，在北约层面借英国制衡德国，在欧盟层面撺掇“新欧洲”出来挑事，在法德轴心层面，离间马克龙与默克尔关系，对资历威望都高出很多的默克尔，故意不给面子，对首登大宝的少壮派马克龙，却在媒体镜头前称兄道弟，抬高马克龙身价，明里暗里鼓励马克龙与默克尔分庭抗礼。

当然，美国与欧洲安全上相互依存，经济上相互促进，全球事务上相互借重，不管特朗普如何桀骜不驯，也不会破坏美欧一家亲的大局。在与默克尔握手事件炒得最凶的时候，特朗普也不得不多次表示，“与默克尔关系很好”。所以在汉堡峰会时，两人对着镜头的握手，两情相悦也好，逢场作戏也罢，毕竟是握手了，就像左手握右手，有没有感觉只有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