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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毅之子陈昊苏:父亲常常跟我们说,不能躺在他的功劳簿上

王国平/封面新闻
2017-08-03 16:41
中国政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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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云八一红军路,完胜威名日月光。
万里征程拼铁血,千秋勋业仰朝阳。

豪情本色开新宇,壮志忠魂恋故乡。

史页艰难回望处,中华圆梦看辉煌。”

作为参加南昌起义将帅的后人,陈昊苏对八一有着特殊的感情。八一节前,陈昊苏循着当年父辈的脚步来到南昌,写下上面的诗句。

陈昊苏是陈毅的长子,受父亲的影响,他也是一名诗人。

陈昊苏说,父亲最好的诗是在最艰苦的红军时期写的,经久传颂的《梅岭三章》是他最喜欢的。

“这种激情在他的诗歌中反映出来的就是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以及对革命的坚定信念、对人民的依恋和对战友同志的怀念。”陈昊苏说。

在人民解放军建军90周年之际,封面新闻专访陈毅元帅长子陈昊苏,讲述那一段国事与家事。

封面新闻专访陈毅元帅长子陈昊苏。

(一)

“南昌是军旗升起的地方,这是我们军队的由来”

今年4月,部分南昌起义将领、八路军、新四军的后代组成了“八一征程寻访团”,重走当年南昌起义的征途。

在南昌时,陈昊苏写下一首《咏英雄城南昌》:八一征程欣起步,英雄前辈聚南昌。军行万里风涛险,党创千秋意志强。义战染红颈上巾,神兵擦亮手中抢。城头报捷惊天地,华夏百年露曙光。

1938年初,陈毅在南昌

封面新闻:作为南昌起义将领的后人,您对“八一”有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陈昊苏:九十年前的8月1号南昌起义爆发,这一天后来被定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建军节。

中国人民解放军到今天已经九十岁了,我们这些军队的后代,到南昌感触非常多。

我们的人民军队走过了一条漫长的路程。习近平总书记曾说,走得再远、走到再光辉的未来,也不能忘记走过的过去,不能忘记为什么出发。

南昌是军旗升起的地方,这是我们军队的由来。 从1927的南昌起义开始,历经土地革命战争、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进过二十二年的革命战我们取得了全国的胜利,建立了新中国。到现在又经过了六十八年,我们的军队是保卫祖国的钢铁长城,每次想到这些都非常激动。

封面新闻:陈毅元帅生前有对家人回忆参加南昌起义时的这一段经历吗?

陈昊苏:他跟我们家里人都不怎么讲这些事情,他有一篇文章回忆八一起义的,我们都看过。

南昌起义的时候,他正在武汉,是中央军校政治学校武汉分校党的负责人。

8月2日,他从武昌乘船沿江东下,急赴南昌。当他克服沿途阻挠到达南昌时,起义军已经全部撤走了。他又不顾艰险,日夜兼程向南追赶,8月7号晚上在抚州赶上了起义部队。

前委书记周恩来亲自分配他到25师73团去当指导员。

周恩来说,“派你干的工作太小了,你不要嫌小。”陈毅回答:“什么小不小哩!你叫当连指导员我也干,只要拿武装我就干。”

当时团指导员就是党代表,现在叫政委。

这次到73团任职,是我父亲军事生涯中一个非常重要的起点,他之前在军校工作没有兵权,而且军校毕竟不是部队,更何况这是我们共产党自己的军队。

这个73团是由原来叶挺独立团的老底子发展而成的,是我们党最早掌握的一支武装力量。

我父亲就这样在一支英雄的部队里担任了一定的领导职务,成为人民军队中光荣一员。

封面新闻:当时您父亲是作为政工干部进入军中的,他之前是没有打过仗的,他如何赢得这些将士的尊敬和信任?

陈昊苏:我父亲自己也说,他原来是个白面书生,没有打过仗的,但是他加入部队以后,在战场上打得很英勇。

当时他的团长黄浩声是老行伍出身,他就说,看不出来你这个白面书生还能打仗。

我父亲当时算是军官,穿着白衬衣,黄浩声就提醒我父亲要小心,他说穿着白衬衣往前冲很危险,目标太大。

我父亲就是用这种英勇的精神去拼,慢慢赢得了很多老兵的称赞和认同。

当时指导员叫政工干部,我们就是从八一起义的部队开始建立新的政治工作的形象。

我父亲回忆这段历史曾说:我那时在部队是没有什么地位的。我来部队也不久,大家喊我是卖狗皮膏药的。过去在汉口的时候,说政治工作人员是五皮主义:皮带、皮包、皮鞭、皮手套。当兵的对我们这些政治工作人员就这么说:在汉口、南昌是五皮主义,现在他又来吹狗皮膏药,不听他的。失败后,到了大余,那些有实权的带病干部要走的都走了,大家看到我还没有走,觉得我这个人还不错,所以我才开始有点发言权了,讲话也有人听了。

在这一段时间内,我父亲和指战员们建立起良好的关系。

1940年春,陈毅和张茜在溧阳县水西村结婚时的留影

封面新闻:后来粟裕大奖也回忆说,“我认识和钦佩陈毅,也正是从信丰、大庾(大余)开始的。”

陈昊苏:是这样的。

南昌起义军最多的时候达到三万。在南下广东最惨烈的三河坝阻击战前,我父亲所在部队划归朱老总领导。

当三河坝打到一定的程度,朱德率领部队突围到饶平。在饶平的时候,朱德得知前锋部队的主力全打光了,就收容了一些流散的起义战士,其中就包括粟裕。

在部队进入赣南山区后,很多人禁不住考验,觉得革命已经失败了,离开革命队伍,部队只剩800多人了。

在这个时候,朱德站出来了。

我父亲曾经说,南昌起义时朱德的地位不是很高的,大家尊重他是一个老同志。可是这个时候恩来、叶挺、贺龙都疏散走了。

这是最能检验一个人的信仰和决心的时候,朱老总当时讲了一段很有名的话:

大家知道,大革命是失败了,我们起义军也失败了。但是,我们还是要革命的。大家要把革命的前途看清楚。1927年的中国革命,好比1905年的俄国革命。俄国在1905年革命失败后,是黑暗的,但黑暗是暂时的,到了1917年,革命终于成功了。中国革命现在失败了,也是黑暗的,但黑暗也是暂时的。中国革命也会有中国的一个1917年。只要能保存实力,革命就会继续有办法,你们应该相信这一点。

当时在军中我父亲只能算是一个中级干部,但因为好多干部都不在了,我父亲就站出来了,表示坚决支持朱老总,拥护朱老总,后来他也说了一段话:南昌起义是失败了,南昌起义的失败不等于中国革命的失败。中国革命还是要成功的。我们大家要经得起失败局面的考验,在胜利发展的情况下,做英雄是容易的,在失败退却的局面下,做英雄就困难得多了。只有经过失败考验的英雄,才是真正的英雄。我们要做失败时的英雄。

他这一段话我觉得也是挺鼓舞人心的,直接喊出了革命者要经受住考验,为稳定部队发挥了很重要的作用。朱老总就宣布了,今后这个部队就由他和陈毅来共同领导。

后来朱德和我父亲带领部队上了井冈山和毛主席会师,成立了工农革命军第4军,73团改编为红4军10师28团,成为红四军的主力团,以后才有了红一军团。

(二)

父亲的诗是要代代相传的“家训”

革命年代,陈毅一直奔走在战斗前线。

陈昊苏回忆,直到1949年5月上海解放,当时他7岁,一家人才在上海团聚。

当时陈毅兼任上海市长和华东军区司令员两个职务,在上海、南京间往返奔波。

虽然一家人聚少离多,但陈毅却并未放松对儿女的教育。

1955年陈毅被授予元帅军衔,这是军人最高的荣誉。陈昊苏说,父亲在授衔后常常说“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陈毅元帅作为一名诗人,写诗也是他教育儿女的方式。陈昊苏说,如今这些诗作已经成为“家训”。

1950年底,陈毅与家人在上海

封面新闻:陈毅元帅跟家人在一起的时间多吗?

陈昊苏: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多。

战争年代,他一直在武装斗争的前沿。我们这些孩子出生后,也无法跟父亲常在一起,父亲在前面打仗,我们一般都是在后方。

全国解放以后,我们家在上海安顿下来以后,父亲兼任上海市长和华东军区司令员两个职务,在上海、南京间往返奔波。

虽然他有很多很多的工作,但有一点,不管工作到多晚,他都要回家。不过一般那个时候我们都休息了,第二天一早他又出去了,我们两头见不着。

接触不是很多,但他给了我们很多的关怀和教育,他也很关心我们的成长。

1964年2月,在成都的全家合影(照片后排中间为陈昊苏)

封面新闻:父亲对您最大的影响是什么?

陈昊苏:他是中国革命的一位领导人,他把对革命的那种忠诚、那种热爱、那种责任和担当传递给我们了。这些都体现在他日常的言传身教里。

虽然父亲的职位很高,但他常常跟我们说不能躺在他的功劳簿上。

1961年,我弟弟陈丹淮考到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时,他写了两首诗。

在《示丹淮,并告昊苏、小鲁、小珊》一诗中,父亲说:“小丹赴东北,升学入军工。写诗送汝行,永远记心中。汝是党之子,革命是吾风。汝是无产者,勤俭是吾宗。……祖国如有难,汝应作前锋。试看大风雪,独立有青松。……”

在另一首《示儿女》诗中,他这样写道:“应知重实际,平地起高楼。应知重理想,更为世界谋。我要为众人,营私以为羞。”

这是父亲作为一个革命者对子女的要求。

这两首诗也是我们家的精神财富,是我们要代代相传的“家训”。

(三)

和病重母亲完成父亲遗愿

陈昊苏是陈毅的长子,他像父亲一样,也是一名诗人。

1972年陈毅元帅逝世后,陈昊苏开始帮助身患重症的母亲张茜整理父亲的诗词。

对于这些诗词,陈毅非常爱惜。生前在病中时他就对张茜说:将来有可能,给我出一本按时间顺序编排的诗集。

为完成陈毅元帅的遗愿,张茜在病中坚持工作。经过努力,收集到了350篇共700余首诗作。后来,考虑诗作数量大,从中挑选出150篇,编成《陈毅诗词选集》。

张茜在《陈毅诗词选集》编成题后二首诗作:“残躯何幸逾寒暑,一卷编成慰我情”;“把卷忆君平日事,淋漓兴会溢行间”。

1949年夏,陈毅一家和邓小平一家在上海

封面新闻:您从什么时候开始阅读和理解父亲的诗?

陈昊苏:在我们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父亲会写诗,但说实在话,一直到他去世,我们都没有很好地、认真地去研究过他的诗歌。

我父亲去世后,我母亲也得了严重的病,她要为我父亲整理诗集,我就在母亲身边做编辑工作,比如稿子改订好了都是我来抄写,抄了以后拿去打印。慢慢的我就比较系统的了解了父亲的那些诗作。

我可以这样讲,他最好的诗,是他在红军时期,特别是南方三年游击战时期写的。当时中央红军长征以后,我父亲带了一些部队留下坚持游击战,那是最艰苦的时候,这期间我父亲写了一些很重要的诗,比如说《梅岭三章》、《赣南游击词》,他写这些诗的时候只有三十六岁左右。

1936年冬,陈毅在梅岭被敌围困时的隐蔽处,陈毅在梅岭被敌围困时,在这里写出著名的历史诗篇《梅岭三章》

在《梅岭三章》同期所写的《无题》诗中,有这样的诗句:魂兮归来大地红,小住人间三十六。

意思就是说,如果在战争中牺牲了,他相信有一天魂会归来,那时候大地都变成红色了,革命就胜利了。“小住人间三十六”,是说他在人间已经三十六年了,是随时准备牺牲的。后来他没有牺牲,挺过来了。

所以你看,这个时候他是有一种革命的激情,这种激情在他的诗歌中反映出来的就是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以及对革命的坚定信念、对人民的依恋、对战友同志的怀念。

我现在基本写成了一个小册子,内容是我对他这些诗词的理解以及介绍这些诗是怎么来的,将来我准备把它出版一下。

陈毅的《梅岭三章》诗词手迹

封面新闻:您最喜欢的是哪一首?

陈昊苏:我最喜欢的还是《梅岭三章》和《赣南游击词》。

我父亲二十岁左右的时候,他是想做一个文学家的。所以他也写了一些诗歌,甚至写了小说,这些我们都没有,也不知道。幸亏有一些热心人,帮助给收集了一些,现在可以看到一些这他早年作品,大概有二十篇左右。

现在保存下来的他最早的诗作,例如1921年的《归国杂诗》,写的是白话诗,这是受当时的新文化运动影响。

1927年8月,他参加南昌起义,后来和朱老总一起上井冈山,开始了他革命战争时期的诗歌创作,主要写旧体诗词了,这一点很有意思。我母亲形容父亲写诗是“持枪跃马经殊死,秉笔勤书记战程”。

战争年代有好多诗都找不到了。红军初创时期,他的诗就保留下来很少。全国解放以后,这时候条件比较好了,写完以后总有一个稿子保存在那儿,有些还发表了。但要全部收集齐了,这是相当困难的一件事情。

陈毅为友人写诗题词

封面新闻:他自己最喜欢那一首?

陈昊苏:《赠同志》,他视此为“生平为诗,此压卷也。”

“二十年来说是非,一生能系几安危?莫道浮云终蔽日,严冬过尽绽蓓蕾。”

这首诗也是写于1936年,和《梅岭三章》是同时写的,原本跟《梅岭三章》是写在一起的,所以他曾经用过《梅岭四章》。

但是后来我们在最终确定这首诗的时候,把它跟《梅岭三章》划分开了。

他自己也说,《梅岭三章》里的三首诗是在被敌人包围最困难的时候写的,可以说是绝命诗。《赠同志》是因为父亲身边几乎没有人了,一个同志要出去执行任务,这个时候,我父亲就写了这首诗给他,鼓励他。

封面新闻:您母亲在病重的时候整理陈毅元帅的诗稿,而陈毅元帅也给您母亲写过一首叫《佳期》,这是陈毅元帅少有的表现爱情或者儿女情长的诗作。

陈昊苏:我父亲的诗,更多的是体现一名革命者的情怀。描写日常生活和亲人之间感情的诗作的确不多。

抗战初期,我母亲刚刚参加新四军,他们俩在战争年代结为亲人,我母亲她是一个感情非常真挚,非常热烈的人。所以父亲写了一些表达爱慕的诗篇。

我父亲去世后,我母亲完成了我父亲诗词的编辑工作,完成了他的遗愿。

土地革命战争时期的陈毅

封面新闻:您写诗是受父亲的影响吗?

陈昊苏:那当然了。我很小的时候,也写诗,但是写不好。后来通过整理我父亲的诗词,很自然受到他的影响。

最早在1979年,我出了第一本诗集叫《红军之歌》,那个时候我在军事科学院担任战史部研究员,我就是用诗的形式来记录当年老一代人曾经打过的仗。现在我准备再出一本叫做《战史诗》,纪念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九十周年。

封面新闻:父亲生前有没有看过您写的诗?

陈昊苏:我在中学的时候,写过一首《在大海的边上》,我父亲看了,当时他还挺赞赏的,说写得不错。现在我自己仔细看看,诗里有一种青春热情,不过没什么特别的,还不成熟。但父亲对我的鼓励是很重要的。

(四)

毛主席说“陈毅是我在井冈山时期的老战友”

陈毅元帅生前跟领袖们有过很多诗歌的唱和。在陈毅元帅去世时,朱德写了一首《悼陈毅同志》。

陈毅和朱德1926年在四川万县(今重庆万州)就开始并肩反击寻衅英舰,后来又一起上井冈山,两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朱德在诗中这样写道:一生为革命,盖棺方定论。重道又亲师,路线根端正。

六十年代陈毅的一家

封面新闻:新中国成立之后,陈毅元帅跟朱老总的交往多不多?

陈昊苏:很多。在我父亲看来,朱老总是一位长者,是一个老大哥,在最艰难的时候为我们军队的发展建设做出了重要贡献。

两个人的诗歌唱和有很多。朱老总六十岁生日的时候,我父亲写了祝诗。

朱老总也给我父亲写过诗。1941年皖南事变后,我父亲被任命为新四军代军长,不久指挥了讨逆之役和陈道口之役,捷报传到延安,朱老总写了一首《我为陈毅同志而作》:江南转战又江东,大将年年建大功。家国危亡看子弟,河山欲碎见英雄。尽收勇士归麾下,压倒倭儿入笼中。救世奇勋谁与识,鸿沟再划古今同。

1962年4月,由我父亲倡议发起在人民大会堂组织了一次诗歌座谈会,特意请朱老总来谈诗论作。

封面新闻:毛泽东主席也是一位伟大的诗人,陈毅元帅和毛主席在诗歌上的唱和多吗?

陈昊苏:在井冈山的时候,两人就有文学上的交流。红军时期,毛主席有些诗稿,写完了就给他看,有些文稿还要交给他保存。

我父亲说过,当时毛泽东诗词,他经常是第一读者。1965年7月,毛主席复信与我父亲谈诗,而且还替他修改了一首五律《西行》,这是他们文学友谊的珍贵纪念。

1972年1月6日,毛泽东参加陈毅的追悼大会

陈昊苏:父亲的追悼会,我们事先得到通知,毛主席不参加。但是出乎许多人的意料,毛主席赶来了。

在追悼会上,毛主席说“陈毅是我在井冈山时期的老战友”,这就把他们之间的历史渊源讲得很清楚。

毛主席还说:“陈毅是个好同志。”

说完,他跟我们几个孩子一一握手,嘱咐我们“要努力奋斗”。

(原标题为《 独家专访陈毅之子陈昊苏:父亲的战争与诗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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