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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筑师伊东丰雄:东日本大地震后,如何同居民合作灾后重建

[日]伊东丰雄/著 李敏/译
2017-08-14 1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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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日本大地震发生之后,一个疑问一直在我脑海中盘旋。这一疑问并非是我应当如何去支援灾区,而是“身为建筑师的自己,究竟能够为灾区做些什么?”

我一直以来都在提倡要设计出对社会开放的建筑。这种想法的产生,源自于我意识到自己一直身处社会的外部,站在批判社会的立场上思考建筑。但实际上我们应当做的,恰恰是融入社会当中,以积极的姿态去创造建筑。虽然时至今日,我依旧会对现实当中大多数的建筑都是为迎合经济至上的社会而建造的这一事实义愤填膺,然而若因如此,便索性以批判社会的立场从事建筑行业,这亦会令我负疚。因为我认为,若以超越现实世界的宏大视野探索建筑,人与人之间将会更易产生共鸣。

为了实现这一目的,我首先需要做的,是卸下建筑师这一萦绕周身的盔甲,单纯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尝试去思考建筑。而恰恰就在此时,大地震发生了。我想这对于自我转型而言,实在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时机。我开始思考,面对那些失去了家园与亲人的人们,我应当选择怎样的话语和他们沟通。因为我感觉到,用建筑师论述自己所设计建筑之妥当性的方式,去同灾区群众进行交流,这显然是行不通的。

缘于这一契机,我脑海中萌生了“大众之家”这一想法。“大众之家”,也许你会觉得这是一个平庸至极、无丝毫创意可言的名称。然而在同灾区的老年人交谈时,这种浅显易懂的词语才最容易被他们接受。

伊东丰雄

这次灾难之后,在日本东北三县建起了约五万户临时性住房,其中的绝大多数是钢筋预制结构的集装箱式房屋。这种房屋不但因其性能之差引人非议,其住宅个体均等单一的延续与毫无人情味可言的设计方式也令我十分无奈。其实,这种平等均一主义并不单单体现在临时住房的设计上,它同样也是日本精神贫困的象征。

另外,也许出于重视个人隐私的原因,各住户之间隔离性强,无论是相邻住房或是前后楼之间均无任何交集。听说不少人在搬到临时住房后都开始闭门不出。

在看到临时住房区的生活状况之后,我开始思考,是否能够建造一所木质小屋,让人们可以在那里一起畅谈、共同就餐。其实在临时住房区中,住户达到五十户以上的区域设置有集会所,但那仅仅类似于建筑工地的小窝棚,并不是一处能够轻松就餐、自在休息的舒适场所。

伊东丰雄设计的日本仙台传媒中心

我想为灾区建造的,是一处居民可以互通心声的场所。在那里人们可以围坐在大餐桌前共同就餐。我将这一想法在熊本县“熊本艺术城镇”的会议上进行了阐述,与会者们赞同我的想法,并希望尽快将其落实于行动。熊本艺术城镇项目以熊本县内的公共建筑为中心,采取由县知事指名的项目负责人推荐设计师进行设计的制度。该项目始于一九八八年细川护熙担任知事的时期,我从二〇〇五年开始担当第三任项目负责人。

当我将这一想法传达给知事后,知事本人随即允诺予以支持。如此一来,第一期“大众之家”将作为熊本艺术城镇项目的一个环节,由熊本县提供木材与资金援助。本次灾难发生之后,受灾县同其他县缔结了援助协议,作为其中环节之一, 熊本县将“大众之家”作为礼物赠予了宫城县。我们在同仙台市市长奥山女士商议之后,决定将第一期“大众之家”建于仙台市宫城野区公园内的临时住房区当中。

人们通常会认为,这样的礼物对灾区而言是弥足珍贵的。然而作为接收方的自治体却并不一定如此认为。甚至很多情况下反而会成了热心肠办坏事。拒绝接受援助的理由,则依旧是基于所谓公平性的原则。他们会担心因自己的临时住房区单独受到特殊照顾而成为众矢之的。另外,建成后的管理问题也需要煞费心思。往往是这些匪夷所思的平等主义、管理主义,让理应感恩的善意之举成为徒劳。但这一次,由于胸怀远见的市长以及宫城野区区长等人积极促成此事,这些问题得到了顺利解决。

倾听生活在临时住房中人们的心声

六月初,我们一行人造访了建成不久的临时住房区。住房区位于仙台市宫城野区福田町南一丁目的公园内。从仙台站乘仙石线往东约行十五分钟,或从陆前高砂站驾车约十分钟即可到达。这里的临时住房的情形正如同电视里经常看到的一般,六十二户预制结构房屋索然无味地排列着。我向着尚未入住的房屋偷偷看去,只见狭窄的室内随意堆放着电冰箱、微波炉、电视和洗衣机等家电,如此的陈设更加重了原本就飘荡在这里的空虚之感。

住户搬入一周之后,我们再次造访了这里。在宫城野区的号召下,集会所里已经聚集起了十多名入住者。我们提案方人员有以熊本艺术城镇项目负责人身份出席的我本人,作为我助手的三位青年建筑师,他们分别是来自熊本大学的桂英昭、九州大学的末广香织(当天缺席)和神奈川大学的曾我部昌史,以及包括副区长在内的几名相关人士。大家盘腿围坐在仅放置了一台大电视的集会所内开始了交谈。

我把想在集会所旁边建造一处十坪大小的木质小屋,在那里放置一个大餐桌供十多人喝酒就餐等“大众之家”的设计理念讲给大家听。听过我的想法后,起初垂头不语的居民们, 开始渐渐述说起对现在所居住临时住房的不满和对“大众之家”的期待。

搬到这片临时住房区里的,多是曾居住在仙台市东部沿岸从事农业的人们。其中老年人居多,没有年轻人和孩子。有如六十多岁的自治会会长平山一男夫妇同九十高龄的母亲三人共同生活的家庭。

在灾难发生之前,他们居住的是带有院落的独门独户,因此在来到这里后,他们对狭窄的临时住房感到震惊。大家异口同声地表示,整日呆在家中会感到闷闷不乐,很希望有一处更加开放的空间。如今要想同邻居聊天,只能在大马路上。他们很怀念房檐下堆积着木柴的情景,所以如果拥有一处围着火炉聊天的场所将感激不尽。他们的述说片段性地描绘了对“大众之家”的憧憬,其中也饱含着对失去的家园的思念之情。

心连心的建筑

离开那里三周之后,我们带着尽量满足他们期望的“大众之家”方案和模型再次造访此地。入住约一个月之后,人们的生活渐渐平稳下来,各个住户的庭院和集会所前也摆放起了植物的小盆栽。

同上次一样,我们一边向聚集在集会所的十多名居民展示设计图与模型,一边阐述我们的构想。在我们的提案当中,尽量多地采纳了上次居民们所提出的建议。模型中既有连接集会所的宽敞走廊,木质小屋也凸显了鞍形屋顶特色,其下放置大餐桌、柴火炉和榻榻米。模型在人们的手间传递,而人们观察模型的表情也渐渐变得明朗起来。我依然记得,上次当我提出要建造一处十坪的小屋时,一些人的脸上还曾露出诧异的表情,而如今当他们看到手中模型之后,也开始真心期待集会所旁将要落成的这处小屋了。看到他们脸上的神情,我心中确信这次的项目定能顺利成行。

宫城野区“大众之家”施工情形

八月份,三位助手的研究室同我的办公室分工描绘的工程图顺利完成。接下来只要将施工费用控制在熊本县提供的援助资金内便可以开工。工程由曾负责仙台媒体中心的建筑公司抱着背负赤字的思想准备承包了下来。屋顶材料、玻璃、厨房卫具以及灯具都由许多制造商无偿提供。正因有如此多人的同心协力,名副其实的“大众之家”终于如愿建成。

九月十三日,熊本县厅的人也专程赶来,同宫城野区政府的工作人员以及居民代表一同在现场举办了一场小规模的开工典礼。其实,对于失去家园的人们而言,无论建筑规模如何, 建造这一行为本身,就是面向未来迈出的坚实一步。

虽说是小工程,但是从浇灌水泥地基、搭建房屋木质框架到挂梁等流程,同大型工程的施工并无差别。

九月末的上梁仪式上,居民们自发组织了抛撒年糕的仪式以示庆祝。这样的情形在如今已经很少见到了。他们说:“我们也有几十年没有在盖好房子的时候撒过年糕了,但这次一定要庆祝一下。”随着工程的启动,人们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从笑容中我感受到了他们对于“大众之家”竣工的热切期待。

上梁仪式时抛撒年糕

学生志愿者制作家具

进入工程收尾阶段,这里聚集起了来自各地的学生志愿者。有从九州和东京赶来的,当然也包括仙台本地的许多学生。他们帮忙一起粉刷墙壁,制作家具。我工作室里的年轻员工们也几乎每人一个月,轮流常驻在工程现场。居住在当地临时住房里的老婆婆经常请他们吃午饭喝茶,就像疼爱自己的外孙一般照顾着他们。

“建造”与“居住”的一致性

十月二十六日,我们终于迎来了竣工仪式。这一天,熊本县厅的土木部建筑住宅局长、仙台市副市长和宫城野区区长、建筑工人、为我们提供物资的供货商们以及我和我的三名助手都受到了邀请,加上当地居民,约四十人共同参与了盛大的庆祝仪式。庆典结束后紧接着又开始了热闹的宴会。宴会上, 居住在这里的妇女们煮了红薯来招待大家。那一天,政府官员、建筑工人、居民和学生们从白天开始就一同饮酒聊天,直到夜里围坐在炉火旁依旧继续畅谈。即便是平日里在临时住房中艰辛度日的人们,在这一天里也将家里腌制的咸菜、海鲜等吃食尽数拿来,同大伙儿一起痛快畅饮。

十月末的东北已进入冬季。柴火炉中跃动着欢快的火苗, 仅仅一台就足以让室内宛如盛夏,受到了居民们的一致好评。冬季天黑得早,小屋四周很快就暗了下来,只有“大众之家” 的亮光在黑暗中隐约浮现着。居民中有在灾难中失去家人的人,大伙围坐在榻榻米上的被炉里聊天的过程中,一位女性终于抑制不住感情留下了泪水。她紧握着我的手,对我倾诉着“这份光明很暖心”“小木屋散发的香气能让心情平静下来”等等发自心底的感激之语。

伊东丰雄设计的日本八代市博物馆

开始从事建筑这份工作至今,我第一次体会到原来设计方与居住者能够如此心心相通。原本人们认为,遵循近代合理主义体系设计的建筑,无法实现“建造”与“居住”的统一。而我也曾自认没有能力消除这一屏障。然而这一天,我切切实实感受到了建造与居住之间屏障的消融。但令人遗憾的是,这一初次的体验也仅仅成立在这种特殊的情况之下,在通常的设计行为中,这种关系依旧无法成立。但即便这一感觉稍纵即逝,对于建筑师而言也是无上的幸事。

在那之后,位于仙台市宫城野区的“大众之家”在自治会会长平山一男先生的号召下,得到了超乎预想的充分利用。人们在这里饮酒、进餐、互相抚慰。我偶尔还会再次拜访那里,每次都会受到盛情款待。甚至有人告诉我,他待在这里的时间比在家的时间都长。在这里,我深切感受到东北人民对心与心之间那份羁绊的重视,以及他们内心的温暖。我甚至感到,如今的他们虽然承受着难以言喻的艰辛,但与孤独地生活在东京的人们相比,或许他们更加幸福。

心与心的羁绊并不仅仅存在于居民之间。为小屋提供资金援助的熊本县也有很多人来到这里。小屋之中,从熊本赠送而来的“吉祥物冠军”毛绒玩具“熊本熊”,被精心装饰在供奉神明的地方。曾造访这里的县议员中有一位酒厂的主人,他还将贴有同这里居民合影标签的烧酒赠送给了大家。因为这处小屋的建造,这里开始了种种心与心的交流,而这份心的交流也正是“大众之家”的真正意义所在。地震灾害发生后,这里接受着来自日本国内以及世界各地庞大数目的捐款和援助物资。对于这些善意的援助我们理应心存感激,但我依旧认为,真正能够构筑起良好人际关系与社会存在方式的,应当并不仅仅是单方向的行为,而是心与心的交织。

本文节选自《建筑,从那一天开始》,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新民说,2017年8月。原文译注已省略。
    校对:张亮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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