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依达》：优秀的歌剧不应该进博物馆

歌剧艺术发展至今，究竟是进入博物馆成为历史，还是能够永远鲜活地呈现在舞台上，好像是悬在头上的一把剑，随时拷问着艺术家和管理者。上海歌剧院与上海大剧院联合推出的2017-18演出季开幕大戏《阿依达》回答了这个问题。

《阿依达》是传统歌剧的代表，之所以说它“传统”，是要比其他许多作品更“传统”一些，由于故事情节的设定，很难在制作上进行彻底的颠覆，因此如纽约大都会歌剧院这样的名门也会翻出几十年前的制作重复利用，可见对这部作品，业界和观众都已经形成固定印象。

以古埃及的战事与爱情作为情节，音乐也是极尽辉煌和戏剧张力，最适合以复古的大阵仗来设计，难怪维罗纳古竞技场这样的大型户外演出场地总是对其爱不释手。还记得2000年在八万人体育场进行超大型实景歌剧演出，《阿依达》也是当仁不让的作品。如果说当时只是看个热闹，那么现在回归剧院，则更考验艺术家们的表演功力和导演的匠心安排。

从现场观感看来，导演让-路易·格兰达并没有刻意破坏作品原始设定的想法，只是在原有的情节基础上平添了一个外框：用“戏中戏”的手法，讲述了拍摄电影版《阿依达》过程的同时，完成了歌剧的表演，大幕上投射的怀旧剧照，某种意义上也是向由索菲亚·罗兰主演的经典影片致敬，也不难让人联想起电影大师博格曼拍摄的《魔笛》，戏本身的外壳和内核，加上台下的观众构成了整体，共同完成了富有意味的、不可复制的表演，任何的一声动静，都可以计算在内。

然而这种看起来简单的设计，或许正在尝试解开一个谜团：《阿依达》究竟是属于过去，还是面向未来的作品？台上的人物既是戏中的人物，也是现实中的歌唱家，他们没有特别安排的亮相，而是自然地出现在舞台上，哪怕只是做出化妆、伸展、待命的样子，也在打破意大利歌剧的观赏传统。观众们从原先不顾剧情、只期待一位巨星的登场，转而开始打量作为作品的《阿依达》，品味每一个细节，威尔第笔下的人物都是个性直白、情绪爆炸，但跳开这些，或许可以看到更广阔的世界。

作为威尔第后期的作品，此时的他已经没有了年轻时候写作的“冲劲”，尽管一开头也安排了“圣洁的阿依达”这样旋律简明好记的咏叹调，但这似乎已经是障眼法，或许他也受到了同时代其他作曲家的影响，不再专注于线条的刻画，也找不到那种“跑马山歌”一样的战歌，而是有意识地减少了旋律性的地位，加强了戏剧性和情绪对于音乐走向的影响，语言获得了与音乐相对平等的地位，人物的表达更加鲜明。

《阿依达》可以说是包罗万象，既有威尔第招牌式的鼓动性，也有他思考探索的痕迹，在乐队和声乐的写作上都有亮点，合唱片段“战斗！战斗！”甚至让人想起他的前辈贝里尼在《诺尔玛》中的笔法，称其为“集大成者”毫不过分。之后的威尔第转向了莎士比亚的两部巨作，写下了境界完全不同的《奥赛罗》和《法斯塔夫》，或许眼前这部史诗也是他对自己过去的总结。

要演好这部作品并不简单，三个小时的“净演出时间”在指挥家许忠先生的统帅之下奔腾不止、一气呵成，毫无让观众松懈的机会，他行云流水的手势给音乐提供了勇往直接的动力，台前幕后庞大的演出阵容他都关照有加，细腻的拍点帮助所有艺术家凝聚在一起，而他的老搭档和慧在去年与他同台在维罗纳歌剧节演出《阿依达》之后再度携手，也引起了乐迷们的广泛关注。

1998年，和慧在上海大剧院演出《阿依达》，谁也没有料到，将近20年后，她再次回到同一个舞台，已经头顶“世界第一阿依达”的光环。文无第一，这个“第一”光环并没有比较的意思，却从侧面说明了全世界对她的认可。近年来，她除了频繁受邀在各大顶级剧院演出，也有更多国内的邀约飞来，观众们应该已经意识到，当年的新人歌者经历了摸爬滚打，盛名在外。首演之夜外国演员们也都实力不俗，最热烈的掌声和欢呼还是献给了让我们骄傲的同胞。

中国培养的女高音中，像和慧这样“大号”的并不多，更多的是擅唱轻巧角色，如《唐璜》里的“采琳娜”，或是《波西米亚人》里的“缪塞塔”，再或是《弄臣》里的“吉尔达”等，能够驾驭如《阿依达》、《托斯卡》等作品中的分量吃重、声音要求更强的标题人物，除了需要特定的天资，更需要后天不懈的努力。如今再看和慧的演唱，大气中还有细腻，激情中又不失柔情，这和她对中国文化土壤的吸收有关，更离不开她常年在竞争最为激烈的欧洲歌坛拼命忘我的历练。

一台好的演出不仅是看台上，小小的乐池决定了演出的基本层次。特别让人惊讶的是上海歌剧院和苏州交响乐团联合组建的乐团，呈现出了一流的音响效果。上海歌剧院的演奏家们有着丰富的专业表演经验，他们对声音和戏剧的敏锐度无疑对演出的成功提供了最大的保障，而吸引了众多外籍音乐家的“苏交”也带来了国际元素，为乐团的声音、特别是管乐部分带来了更加丰厚、有力的质感，尽管相处时间不算长，但他们与许忠先生长期工作的默契让演出的艺术层次有了质的飞跃。

不同国家的文化、跨越时代的杰作在这个舞台上交汇，成为了钢筋丛林里的一点光和亮。因为艺术，我们暂时忘却了眼前的柴米油盐，进入到另一个遥远的世界，那短暂的目不转睛和无人之境，犹如巨大机器里的润滑剂。忙碌奔波的人们得到了温度和力量，心灵疲惫的人们得到了治疗和休憩，干涸渴求的人们得到了滋养和润泽，因为这一晚又一晚的璀璨舞台，城市变得更有灵魂，更让人安心。

【上海文艺评论专项基金特约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