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计划”的成功：阿美公司诞生记

说起阿拉伯海湾君主国，人们往往想到的是黄沙大漠和黑金石油，毫无疑问石油产业为海湾国家带来了巨额的财富。2021年，全球主要经济体复苏，复产复工有序进行，对能源的需求大幅度上升。在此推动下，全球著名石油公司阿美公司（Saudi Aramco）取得了耀眼的成绩，2021年总收入约3590亿美元，同比增长超75%；净利为1100亿美元，同比大涨124%，[1]超过中石油和中石化两家公司利润总和的四倍，被媒体称为四个“两桶油”。

阿美公司在鲁卜哈利沙漠（Rub' al-Khali）中的谢巴（Shaybah）油田

过去几十年里，阿美公司的出现和发展对沙特阿拉伯、美沙关系、乃至中东格局和全球能源市场都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和极为深远的意义，但它的诞生以及最初的成长却是一个个“B计划”叠加的成果。

一、1928年“红线协议”与美国石油公司

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随后奥斯曼帝国加入德国和奥匈的同盟国阵营与英法俄三个协约国对抗。战争期间，英法就瓜分奥斯曼帝国亚洲部分达成《赛克斯-皮科协定》，这一文件成为战后中东地区的英法殖民委任统治的框架。一战期间，石油作为战略物资的重要性已经突显，1908年，英国已在波斯成功开采石油，并在1909年成立了英波石油公司（Anglo- Persian Oil Company），战后英法对中东的统治也意味着对地区石油资源的控制，这引起美国强烈的不满。

一战后，美国国内曾出现因缺少新油田而起的石油恐慌，这推动美国政府在“门户开放”大旗下，要求英法考虑美国石油公司在中东地区的开采权益。经过长达六年的谈判，各方最终于1928年7月31日达成有关协议，美国的新泽西标准石油公司(Standard Oil of New Jersey)，纽约标准石油公司(Standard Oil of New York)，海湾石油公司（the Gulf Oil Corporation），大西洋炼油公司（the Atlantic Refining Company）和泛美石油和运输公司（the Pan American Petroleum and Transport Company）等五家公司获得在伊拉克境内开采石油的比例。这一协议同时含有“自我否定条款”，规定参与的各家公司如在旧奥斯曼帝国境内获得新的开采特许权或购买石油需得到其他参与各方的同意，奥斯曼帝国的界线包括土耳其、伊拉克、叙利亚、黎巴嫩、约旦、巴勒斯坦、塞浦路斯和科威特以外的整个阿拉伯半岛。因此，该协议被称为“红线协议”（the Red Line Agreement）。[2]

“红线协议”的范围

“红线协议”下，美国海湾石油公司不得不放弃已获得的巴林开采特许权。1928年，在美国石油协会芝加哥会议上，海湾石油公司只能采取“B计划”，将这一权利转给加州标准石油公司（Standard Oil of California, 后来的雪佛龙公司Chevron Corporation）。进入中东的加州标准石油工作人员很快将目光投向沙特，并于1932年派遣美国工程师到达沙特东部地区进行勘探。

1933年5月29日，加州标准石油公司的劳埃德·汉密尔顿（Lloyd N. Hamilton）与沙特时任财政大臣阿卜杜拉·苏莱曼·哈姆丹（Abd Allah Al Sulaiman Al Hamdan）签订协议，获得沙特东部地区石油开采特许权，阿美公司的前身——加利福尼亚阿拉伯标准石油公司（California Arabian Standard Oil Company, Casoc）由此成立。[3]

劳埃德·汉密尔顿与阿卜杜拉·苏莱曼·哈姆丹签订协议

二、“美国政府介入与自由市场的力量

1936年，美国德克萨斯石油公司（The Texas Company，后来的德士古公司Texaco）获得加利福尼亚阿拉伯标准石油公司一半的股份，该公司于1938年，在今天沙特东部省达兰（Dhahran，又译为宰赫兰）附近的达曼圆顶（Dammam Dome）发现石油，[4]拉开阿美公司成长壮大和沙特石油工业发展的序幕。但这一切并没有获得美国政府的关注，直到1940年代初，美国才注意到沙特并谋求与其发展外交关系。

1940年初，美国国内石油生产无法跟上国内消费，从石油净出口国变为石油净进口国，美国战略界对未来石油储备的充足和安全感到担忧。同时两家美国公司在沙特的成功也引起国内的关注，1940年，加利福尼亚阿拉伯标准石油公司发现阿布盖格（Abqaiq field）油田，为之后创纪录的生产奠定基础。

阿美公司美国工程师与沙特贝都因人

因此，美国国务院开始对与沙特开展外交关系越来越感兴趣。1942年4月22日，美国在吉达设立一个领事馆由詹姆斯·穆斯 (James S. Moose, Jr.)领导，并于1943年7月将其升为驻地大使。同年夏天，卡尔·特威切尔（Karl Twitchell）领导的一个美国农业使团被派往沙特提供帮助；8月，美沙就战时航空运输权进行谈判；12月，国务院近东事务司使租借法案扩大到沙特。最重要的是，1943年10月，沙特外长费萨尔亲王（Faisal bin Abdulaziz Al Saud）和他的弟弟哈立德亲王（Khlid bin Abdulaziz Al Saud）（两人之后均继任为沙特国王）到访白宫，与罗斯福总统（Franklin D. Roosevelt）进行会谈，[5]这被视为美沙两国关系的重要节点。

为直接介入沙特石油开采，在特许权中确立美国政府的利益，并保障在沙特的能源开采权益不被英国侵蚀，美国政府成立石油储备公司（Petroleum Reserves Corporation, PRC），旨在与加利福尼亚阿拉伯标准石油公司进行谈判，效仿1914年英国政府在英波石油公司中的地位，获得51%的股权，使海军在波斯湾拥有稳定的石油供应。[6]

怎料，美国政府的战略介入遭遇美国一众石油公司的强大抵抗。首先，加州标准石油和德克萨斯石油公司无意交出公司主导权，不愿向石油储备公司出售51%的股权，后经过艰难谈判，两家公司愿出让三分之一股权。就在签约即将达成之时，美国其他石油公司在国内积极活动，认为政府的收购行为对石油公司的商业活动构成威胁，有违自由市场精神，并指出很难判断美国政府在拥有特许权后能取得何种国家利益，如果没有这种地位又将对国家利益造成何种损失。

美国并非英国。最终，政府权威、战略介入、安全考虑等都不得不在自由市场的力量面前低头，美国政府通过石油储备公司购买加利福尼亚阿拉伯标准石油公司股权，获得沙特石油开采特许权的方案被迫中止，只能寻求新的“B计划”。

三、战后能源秩序与石油个体户

1944年1月31日，加利福尼亚阿拉伯标准石油公司正式更名阿拉伯美国石油公司（Arabian American Oil Co, Aramco）。原本公司的领导层想要效仿英国将公司更名为“美阿公司”（American Arabian Oil Co），但考虑到对沙特人给予足够的尊重，将“阿拉伯”（Arabian）放在最前面。沙特的阿卜杜勒-阿齐兹（Abdulaziz bin Abdul Rahman Al Saud）国王对这一决定感到满意，亲自驱车参加更名仪式。更重要的是，阿美公司此后股权几经变更，这一名称从未改变，成为全球能源市场上最闪亮的符号之一。

阿美公司成为阿斯顿·马丁F1车队联合冠名赞助商

同年，美国政府在收购股份直接介入方案受挫后，提出“B计划”，即与英国就中东石油谈判达成谅解，通过建立一个两国政府共同领导的咨询委员会，负责监督中东石油的生产和营销，以确保包括生产国在内的各方公平。

1943年底，美国国务院在萨平顿备忘录（the Sappington Memorandum）中明确这一提案对战后美国能源安全具有的重要意义。中东石油的开采成本是最便宜的，美国石油的开采成本最为昂贵，加勒比地区石油的开采成本居于两者之间，美国扩大在波斯湾石油的份额，不仅可以降低能源价格，满足战后石油进口的需求，而且将进一步保护西方世界的能源储备。[7]

1944年4月，美国向英国提供了一份完整的《谅解备忘录》（Memorandum of Understanding）。此时，盟军已在二战中转守为攻，战后秩序正式进入大国领导人的思考。1944 年4月，收到美国的提议后，英国领导层得出结论，与美国达成协议具有重大战略价值，美国的石油资源是英国在战争中最安全的供应，扩大中东地区的石油生产将确保美国的能源储备。此外，扩大美国在中东地区的存在，有利于英国获得美国更多的援助，防止苏联势力的拓展。

1944年8月8日，英美两国代表团正式签署英美石油协定。美国国务院内部文件明确这一协定的重要意义，短期来看，有利于提升与英国的关系，并使美国加强对中东石油的控制，以低成本获取能源进行战后大规模生产；长期来看，将改变石油生产的地理格局，保护西方世界的能源储备。如果这一协定正式运作，无疑将确立英美两国政府主导的战后能源秩序，英美政府将拥有一种监督生产、维护消费利益的长效机制。果真如此，后来的中东石油公司国有化、欧佩克成立、全球能源发展历史和当今国际能源市场机制等故事都将被重写。

然而，在美国还有一群石油个体户，他们是美国国内独立寻找油气资源的勘探者。如果英美石油协定正式运行，中东地区的廉价石油将充斥美国本土对他们的生存构成严重威胁。因此，这一群体积极活动，通过政府、国会、媒体等造势，宣传这一协定违反反垄断法、违反自由市场精神等。最终，美国政府的这一“B计划”也宣告失败。

四、结语：最终“B计划”

1945年2月14日，刚刚参加完雅尔塔会议的罗斯福总统与阿卜杜勒阿齐兹国王于停泊在苏伊士运河大苦湖的昆西号军舰上进行了历史性的会面，为美沙两国之后的关系发展奠定基础。

罗斯福总统与阿卜杜勒阿齐兹国王

同样在这一年，设法介入沙特石油开采特许权却接连受挫的美国政府开始谋求替代方案。美国国务院和海军的目标保持不变，尽快增加整个中东的石油产量，特别是沙特的石油产量，以减少西方世界能源储备的消耗，并采取一切必要措施掌握沙特石油开采特许权。新的方案是通过私人资本实现这些目标，美国政府支持美国石油公司更广泛地参与沙特石油的生产和销售。

1947年3月，杜鲁门主义出台，美国政府展现出取代英国承担中东防御的兴趣；同年，马歇尔计划颁布，明确波斯湾石油对欧洲复兴的重要意义。冷战的开启和发展推动美国政府加速依靠私人资本掌握沙特石油开采特许权——最终“B计划”——的进程。

1948年，新泽西州标准石油公司（后来的埃克森公司Exxon）和纽约标准石油公司（此时已更名真空石油公司Socony-Vacuum，后来的美孚公司Mobil）获得阿美公司的部分所有权。至此，阿美公司的股份由四家美国石油巨头持有，分别是雪佛龙（30%）、德士古（30%）、埃克森（30%）和美孚（10%），阿美公司的股权结构正式确立。

此后20多年里，美国政府通过私人资本把控的阿美公司来实现自己的石油政策和中东政策，这一模式一直保持到1973年的第四次中东战争和石油危机。

（作者：刘庆龙，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博士生。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与北京大学区域与国别研究院立场无关，文责自负。引用、转载请标明作者信息及文章出处。）

注释：

[1] Aramco announces full-year 2021 results, https://www.aramco.com/en/news-media/news/2022/aramco-announces-fy2021-results

[2] The 1928 Red Line Agreement, https://history.state.gov/milestones/1921-1936/red-line

[3] Driven by the curiosity to explore, https://www.aramco.com/en/who-we-are/overview/our-history

[4] The birth of Arabian oil, https://www.aramco.com/en/who-we-are/overview/our-history

[5] Saudi-American relation 1968–78: A study in ambiguity, http://usir.salford.ac.uk/id/eprint/14829/1/D083068.pdf

[6] Early history – 1909-1924, https://www.bp.com/en/global/corporate/who-we-are/our-history/early-history.html

[7] Memorandum of Conversations, by Mr. James C. Sappington III of the Division of Trade Agreements, https://history.state.gov/historicaldocuments/frus1939v05/d4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