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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孩子”的北川之行

2022-05-13 13:24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原创姚尚德生活书店

2008年5月12日的那场地震，在人们心中留下挥之不去的印记。人们以不同的方式记录着、回忆着这个特殊的日子，这篇推文的主人公姚尚德也不例外。

姚尚德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12岁那年，他意外遭遇侵犯，从此疏远家庭和人群，在“怪孩子”的标签下长大……不一样的成长经历赋予了他与众不同的特质。在生活中，他竭力走出阴影、追问人生的意义；他创办了“野孩子肢体剧场”，参与了《奇葩说》，还成为周浩导演的纪录电影《孤注》中的主角……

可以说，是“默剧”改变了他。

在自传性著作《默之书·野孩子的默剧出走》中，姚尚德记述了自己与默剧结缘的始末，以及一场别具意义的“默剧出走”。2011年6月的一天，他“出走”到了北川——

北川之行

文丨姚尚德

落地成都，安顿好住宿，我给王希打了个电话。王希是我在苏州青旅认识的朋友，电视台记者，全世界到处跑。成都姑娘说话直接，行事豪迈，一双大眼睛机灵无比。当初在苏州一听我无计划的大陆之旅，她啧啧不止，摇头表示：“太没效率了，这样你会浪费很多钱在交通费上。”接着，姑娘便热心地凭借自身丰富的旅行经验，提供我各种行程套装组合，并要我到成都时务必联系她。

我俩约在她住处附近的文殊院。苏州一别后，她又天南地北跑了几个地方，刚回到成都。在小馆子用过川味料理，王希一边带我散步，认识这座她口中“去到世界任何地方都不会是终点，只有这里才是”的城市，一边跟我讲着她的乌镇及泸沽湖之旅。星期天，成都街上清脆的麻将声此起彼落，蜀地午后的阳光并没有想象中蜇人，小狗小猫和老人家在门口各自一角打盹儿，果真是座悠闲的城市。当然，王希还是不忘关心我的行程安排。也正如她所预料的，我唯一确定的行程就是此刻，跟她在这里。

▲ 文殊院

“这样，你在成都待几天后，或是入藏，……不然就得跟旅行团，但旅行团费用太高，不值；再不，就去泸沽湖，从四川这头进，云南那头出，接着可以去云南，然后回头，如果你没打算往广西、湖南那边去的话，就往北走，重庆啊、西安啊，都可以去。不过，我估计去这些地方前你还是得先回成都转。”整个地图仿佛在她脑海里，她越讲越兴奋，顺便标记了她从一个记者的角度对这些地方的观察，我愉快地迷失在她口若悬河的叙述之中。

“啊！”王姑娘突然大叫一声，恐怕要惊扰整座正在午休的成都市，“去老北川！”她黑色晶亮的眼珠子投射出光芒。“2008年四川大地震，外面一般人知道汶川，但其实北川县城受灾更严重，居民死伤无数。我去年采访时去过，那里，怎么说呢……很特别！你去！你去！会有不一样的表演灵感的。”近乎命令的口吻，但“老北川”三个字确实已经吸引了我。

成都到绵阳火车车程只需一个多小时，下了车，我按照王希的路线指示坐上通往擂鼓镇的巴士。地震过后三年，进入北川的主要路段因受灾严重，修整工作仍缓慢进行着，照王希建议，我从禹里绕道过去。从绵阳出发的巴士行走山路近两小时，公路旁开始出现一簇簇震后重建的羌族村落，新式灰白建筑好似回应着公路旁偌大的红底白字标语：从废墟走向新生。车子抵达终点擂鼓镇时，乘客只剩下寥寥几个，他们看着背着登山包、戴着军绿色帽子、明显是外地人的我，也许纳闷：现在跑来这里？有没有搞错？

▲ 北川县

我在简陋的黄土广场边询问到通往禹里唯一的交通工具——越野吉普车。“车行时间最少四小时，但路上出了状况就不一定喽。”车行老板还真老实。原来禹里对外交通依旧受损严重，路断桥塌，只有越野吉普车才能勉强穿梭在崩坏的山路、烂泥及沟壑间，但也不免时有意外发生。算了，都已经到这里了，我掏出四十块钱交给车行老板，等了半小时，接着便被安排跟五名羌族妇女拼车一起往禹里方向去。

车行不出十分钟，一个转弯，我们便已开始在颠簸的山路上晃荡。说山路，其实不过是吉普车在满目疮痍的山间来回轧出的小道，小道上裸露着大小石堆，坐在车内，身体上下左右不停地剧烈晃动，让你无法想象自己正在前往何方，我心惊胆战，左手紧扣着窗户上方的把手，嘴里数次被震荡出脏话来。整个山区，“危险路段”的标语随处可见，新近断裂的山壁上落石不断，有时吉普车涉水而过，司机提醒，我们正行驶在原来的一条河道上，只是地震把水脉斩断，河水不知泄到哪里去了。年轻的羌族司机整路播放着流行歌曲，一会儿是“我要你当我的老婆，喔，喔，喔……”，一会儿是“终于你成为别人的小三儿，我知道那不是爱……”，俗滥的情歌震天价响，却引来司机及同车几位羌族妇女的跟唱，“老婆”“小三儿”“老鼠爱大米”在这颠簸的吉普车里，十分直白地被唱诵出来。

车子晃荡七个钟头，跋山涉水，我们还一同下车挪开挡路的巨石，更直面相向开来的车翻覆的惊险——年轻的司机见状只向我们问了句“赶时间不？”，然后全车人便涉过泥泞去帮那辆翻覆的车子解围。回到车内，司机一派轻松地跟我这个心有余悸的外地人说，这是常发生的，没事，翻过去再翻过来而已。

站在镇前崭新的石桥上，我看着这个被包裹在一片飞扬的尘土里的大禹故乡。顺着一道道交错着工程车、机电车、卡车车轮印痕的泥石路往上走，穿过令人掩鼻的黄沙迷雾，禹里的面貌终于清晰；只是，这座山河环绕的小镇也是大地震侵袭后的重灾区：房子倒塌，居民死伤无数。镇上多数的房舍都在施工中，新建的房舍与颓倾的建筑参差而立，水泥搅拌车、搭建鹰架用的长竹、石块砖瓦及各式工具任意堆叠置放在路边，几只放养的鸡鸭和满身灰泥的小黑狗则自由穿梭其中。我找了一家旅馆准备留宿。同时经营着面包店的旅馆老板狐疑地打量着我这个时机不对的外地游客，一路上，我已经习惯了这种眼神。老板接着在柜子里翻找着房间钥匙，我的注意力则停留在面包店透明玻璃柜里寥寥几块不知道陈列了多久的鲜黄蛋糕上，想起自己一路赶车已经十小时没有进食了。

“老板，这附近有什么吃的可以买吗？”老板将钥匙交给我后，转身拿起塑料袋就从玻璃柜里迅速抓起两块蛋糕递过来：“你不介意的话，吃这个吧，现在这时间没东西买的。请你吃。”待老板引我上楼打开房门并交代用水注意事项后离开，天早已昏暗。打开灯，这才发现自己身在一间绿门、绿墙、绿窗帘的满是人工绿意的房间。我坐上双人大床，从行李中拖出那瓶以“大自然搬运工”自称的1.5公升农夫山泉牌矿泉水，配着吃起那两块出奇松软的、走味的蛋糕。蛋糕和着禹里的夜，一天就这样结束。

▲ 滑落的山体拦腰截断了河流，圈出了一个巨大的堰塞湖

第一班开往大坝的汽艇将在清晨6 点出发。地震在这个地区造成大片山体滑坡，滑落的山体拦腰截断了河流，圈出了一个巨大的堰塞湖。位于河流上游的禹里等乡镇居民继而从山民变成了湖民。这堰塞湖于是也成为禹里居民对外的交通管道之一。搭船前，我特地早起再次走访这座重建中，但已被当地政府规划为日后观光景点之一的乡镇。禹里居民们清晨5 点便已开始劳作，房舍外搭起的鹰架上早已人头攒动，路上几台水泥搅拌车运转着，可能同时供给着整条街的建筑工事。顺着泥泞的小路往上找，重建中的大禹纪念馆枕着背后连绵的山景，看来落成之后会相当可观。在我转身离开前，一旁偌大的告示不忘提醒：禹里，堰塞湖畔一颗璀璨的明珠，希望就在这里。前人治水，后人治观光。我低下头，循着方才泥泞路上一块块干燥的地面，走啊跳地渐渐离开了这座尚未璀璨的明珠。

汽艇在堰塞湖上行驶，湖面上不时看得到露出头的树及半浮半沉的木质结构，这片宽阔的速成湖是否也淹没了几个聚落？经过一小时的航行，抵达大坝，下了汽艇，我们还得搭上开往任家坪的小巴，再从该处转搭大巴才能抵达北川。百转千回，几小时后，斗大的“北川地震纪念馆”字样才横陈在我们面前，事实上，抵达终点站的乘客只剩下我一人。下了车，我不禁担心起自己是否也会是这县城唯一的外来游客。原以为地震纪念馆在北川县里，但往里走没几步，却发现有个“入口购买门票”的指示。询问售票人员，原来，王希没提到的是，地震过后整座北川县城几近全毁，幸存的居民早已被迁至他处另建聚落，留下的断壁残垣则成了“地震纪念馆”。里面没有住户了！我的表演该怎么办？手里拿着印有“5·12”特大地震后的北川县城说明及照片的票根，照片近景绿山如茵，中间被环抱的则是除了几栋尚且矗立着的高楼外，其余房舍全部糊成一片的北川县城，稍远，光秃秃的山群大概说明了地震当时这座城市同时遭受的自然灾害。我还是进入了这趟旅程的目的地，尽管它已人去楼空。

亲人都安息了，您还忍心惊扰吗？

整座城市成为一个遗址纪念馆这个概念其实蛮惊人的。在这里，崩坏的原貌被大量保留下来，一部分仍在整理施工的区域则预计日后开放为资料馆。我顺着因地震而错层、隆起，甚至部分路段流失的街道，看着一座座被钢架勉强支撑起的如同标本的半倾建筑，栅栏外，中、英、日、韩四语的告示介绍着每一栋公共建筑的背景，例如：“北川职业中学遗址/遇难师生109人/在‘5·12’特大地震中，学校建筑严重损毁，楼梯断裂，幸存师生用床单及被套结成一条条‘生命之绳’，成功将500多名被困学生紧急转移到安全地带。”时隔三年，那条血红色的生命之绳依旧可见，时间在那一刻静止了，各种剖面的楼房、碎裂的玻璃窗花、摇摇欲坠的门面、缺角的涂鸦……三年的风吹日晒雨淋怎么就无法将这片惨相化为乌有？我倏忽想起，哎呀，在那些断垣残瓦之下，还埋有多少当时无法挖掘出的尸身，他们也成为纪念馆里无形的文物，提醒着后人大自然反扑的可怕。我在随身的笔记本上潦草地写下“巨大的坟墓”五个字。

陆陆续续，这座空城出现了其他同我一样的只身旅客，我们以各自的步伐，隔着围栏，试着借由某个未能带走的已经变形的洋娃娃、门上褪色且蒙灰的“囍”字、散落的衣服，去拼凑一个家庭的生活原貌。顺着步道继续，一座被围起的断桥出现在我眼前。断桥上不断有从旁边山坡涌出的清泉流过，断桥于是成了瀑布，水就这么源源不绝地从桥上流落。原本还满心期望来这里演出的我，亲眼见到了一场大地的悲剧，抑或是闹剧，只是演完无人收拾，断桥无法复原，水不住地流动着，杂草蔓生，生命则依旧渺小。

▲ 北川中学照片作者姚尚德提供

最后，我跟随聚集起来的其他游客停在那座被巨大石块湮覆的北川中学阶梯前。位于山脚下的学校，未能逃过伴随地震瞬间倾泻而下的土石流，主体建筑均已覆灭，师生死伤无数。从石阶上望过去，学校的轮廓已经全然消失在线条严峻的巨石堆下。逃过一劫的操场，篮球架还孤身挺立，只是少了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同样躲过袭击的五星红旗继续飘荡着，旗座前方挂着一个长形的白色布条，布条上的字句映着风中鲜红的旗帜，格外令人难过：

怀念爱子三周年儿子爸妈好想你想你心痛伤心永远爱你愿全校师生们一路走好我的泪水不可抑制地流着。失去的滋味是什么？想念的滋味又是什么？为何爱与想念伴随着如此巨大的伤与痛？

伤痛之中，逝者如何好走？生者又如何好活？这座纪念馆残酷地提醒着我们，如同一页翻不过去的历史，但是，它又如此新近，近到你呼吸的空气都有着坟土里亡者最后的气息。返回成都后，我将北川之行的震撼告诉王希。王妹子毕竟记者出身，理性思维强，一句回应就堵住了我满腔的情绪：“豆腐渣工程是需要追究的。但那个节骨眼上没人会谈。现在也是。”接着，她跟我讲述起自己在各地采访见到的类似情形，只是话到一半，妹子突然转移话题：

▲ 四川麻辣火锅

“等等我请你去吃四川麻辣火锅，算帮你饯行。你看看我们成都的有没有胜过你们台北什么鼎王啊、太和殿啊那些香港明星的最爱？”她对台北的认识比我还多，连我压根儿都没听过的“女巫店”（台北一家个性书店）她都知道是什么。

我终究不敌天府之国的辣，在王希好心提供我住宿的那一晚，有一半时间我是待在厕所的。

天亮，尽管睡眠不足、肚子不舒服，还是得背起行囊往下一站进发。告别了王希，坐上开往云南的火车，我嘴里不断地哼着前晚在王希家我俩对着计算机放出的音乐所唱的歌曲，从许巍的《故乡》、五月天的《我心中尚未崩坏的地方》到Coldplay（酷玩乐队）的Fix You。

王希说，看Chris Martin（克里斯·马汀）在演唱会上奔跑，像飞翔的鸟一样，那种自由让人感动。是的，我们都在寻找自由，我在台风天三楼的阳台上寻找过，在巴黎的几个狂欢的夜里寻找过，每个短暂的爱情幻象里也有我的身影。我想，我曾经触摸过它——自由——在每次疲倦地寻找之后，在连寻找都忘记是什么的时候，比如说，现在，跟着耳机里的歌曲哼着：

When the tears come streaming down your face

（当泪水不断从你颊畔滑落）

When you lose something you can’t replace

（当失去的已难复返）

When you love someone but it goes to waste

（而爱只是徒然）

Could it be worse?

（还会有什么更糟的吗？）

Lights will guide you home

（灯火会指引你回家的路）

And ignite your bones

（点燃你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