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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课本为什么编得好?

2022-06-02 20:26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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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邓康延 读库

民国年间,纵是兵荒马乱,却有人心淡定。上有信念,下有常识,小学课本集二者于一身。

我认为民国是“最近的春秋”。两千多年前,春秋战国诸子百家争鸣,形成了中华文明的文化根系。而民国那个兵荒马乱、战火纷飞的年代,也曾有过黄金十年的文化和教育,如同春秋战国那般迷人。当我们寻求文化立市、立国的时候,发现原来不远处,有那样一段人文精神的闪光。

打捞老课本

2004年起,我与同伴去腾冲拍摄远征军纪录片《寻找少校》和《发现少校》,寻找故人遗址,听那些九死一生的老兵叙述战争的惨烈,还有之后六十多年不亚于战争的悲惨,心情沉重。那天黄昏,大家去了腾冲的老玉市场,我偶然得到一箱民国旧书,随手先翻出几本薄的教科书,上面写着学生的名字“姜兆信”。那个黄昏,腾冲的小旅舍,一抹斜阳伴我看完两册,我长叹了一口气,没想到当年的小学课本是这样。我突然觉得,不管是远征军还是民国,他们在我拍纪录片很苦的时候,突然给了我一个温暖馈赠,给了我一个使命。

泛黄的纸页上,站着童年的民国,栩栩如生,气息亲和。这些被上世纪早年的学生摸过的老课本,体温不散,因为有一个个汉字凝聚的魂魄。刚好有几家报刊向我约稿撰写专栏,我随口对深圳商报《文化广场》的编辑说:“老课本新阅读”要不要?他们问是什么,我说我也说不清,但可能是个大东西。

我将那些插图的课文当作图画,配以解读或引申的文字。报纸连载了一两个月后,《读者》《读库》两个气质完全不同的杂志转载或邀稿,随之全国十几家报刊转载。最后读者出版社的简体字版和天地图书的繁体字版分别结集成书,几次再印。读库出品的《共和国教科书》也应运而生。老课本就像一艘沉船,突然被大家打捞出来。

这是我的机缘。若无腾冲邂逅,相信迟早也会有人去做,因为好的东西无法永久沉没。

教育的最高境界是使人对生命敏感

2011年底,《新周刊》和江苏电视台向我颁发一个新锐榜评委会大奖“邓康延和他的老课本”。我走过红地毯,做了三分钟的演讲,用三段课文致辞。“竹几上 有針 有線 有尺 有剪刀 我母親 坐几前 取針穿線 為我縫衣”,干净的白描,“慈母手中线”的意境跃然纸上;另一课取自叶圣陶编、丰子恺画的开明读本,“三隻牛喫草。一隻羊也喫草。一隻羊不喫草,他看着花”,最后一句出乎意料,这是一只艺术的羊、哲学的羊;第三课是,“開學後,我們選舉級長。誰得到票數最多,誰就當選”。这是公民教育,让七十年后在座的我们汗颜。我用三分钟说了这三段课文,一个是亲情的白描,一个是美育的情趣,一个是公民的权利。台下掌声共鸣。

《共和国教科书·新国文》初小部分,第二册,第二十二课。读库修复版

即便军阀混战,民不聊生,黄河泛滥,东北告急,西安事变,那时的大学者依然能够沉稳地编课本,可以为“來來來,來上學”还是“去去去,去上學”一字争执;能够蹲下来看着孩子的眼睛说话。在一个百废待兴的年代,最重要的是教育,教育最重要的是小学教育,小学教育最重要的是课本。

山西军阀阎锡山对教育极为重视,曾参与指导教材,并倡导:教育是慈善的,不是营业的,所以教育家应当在人群中随处做的,不是只在讲堂内学校中做的。

从1927年到1937年,民国有过一个黄金十年,经济、文化、社会长足迈进。日本军阀已在担心,再不动手以后就打不过中国。我在南京大学演讲时说,最近几十年,南京百千高楼拔地而起,可我认为最耐看且耐用的,还是民国所建的金陵大学,以及现在的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那些建筑,敦厚、巍峨,容纳东西、传承新老。包括那时的书籍装帧,服装神态,照片模样,有的是大方端庄、自然温润。那些有神韵、贴人性的东西现在哪去了?

民间蓬勃,社会就相对健康。当年为什么那么多教科书编得好?因为有商务、中华、世界、开明、儿童等民营出版机构以及政府主导的国立编译馆相互竞争,即便官办的也不能垄断,垄断不住。规范地自由竞逐,能出好思想,好商业,好国民。

《新撰国文教科书》第五册,第三十四课:蚂蚁窠。选自《读库1001》

先看“蚂蚁窠”这一课:徐儿挖红薯,挖出了蚂蚁窝,他嘟囔说蚂蚁这么辛劳,我何忍毁之,把土复原。我上小学一年级时,有的小男孩挖出一个蚂蚁窝,一泡尿就冲了。陈丹青看了我的书,发来短信:“民国教育好善良。”我觉得这句话抓住了民国教育的本质。我对“蚂蚁窠”的新阅读是:悲悯之心,比丈夫气概更丈夫。徐儿俯望群蚁,上苍俯望徐儿,浩瀚的注视。

1940年,上海沦陷区课本的第一课是“春风”,由汪伪教育部所编。国难当头,还在春风,令人悲愤。可翻到里面,我发现了一篇关于少年岳飞抗金的故事,才知事情远非非白即黑。在高压统治和新闻管制下,课文也会夹枪带棒。

《共和国教科书·新国文》第三册,第四十九课:荷。选自《读库1001》

大家闭眼想想,如果你要写荷,会怎样形容?来看“荷”这一课——

池中種荷,夏日開花,或紅或白。荷梗直立。荷葉形圓。莖橫泥中,其名曰藕。藕有節,中有孔,斷之有絲。

三十八字,一口气说尽荷之一生,好功力,编撰者好功力,我母语汉字仓颉好功力。华夏之荷,非我华族难晓其味,断之有丝,断之有思。

《共和国教科书·新国文》初小部分,第四册,第二十六课:母羊求救。读库修复版

我们再来看“母羊求救”一课——

童子出遊。有母羊向之悲鳴,既前走,又屢顧。童子怪之,隨其後。至一池旁。見小羊墮水中,哀號方急。童子乃握其角,提置岸上。母羊偕小羊,歡躍而去。

这里面有方法有步骤,还带着小灵异。我觉得母羊与孩子就是天地间的诗心。我对纪录片和动画片编导说:这就是一个小脚本,最后一个镜头没说孩子,但是你从孩子背后把镜头拉长,就能看到羊母子欢跃而去。母羊应有个回头,孩子就在那站着看着。那种天地自然万物的喜悦,就是唐诗。“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我每次读它,就看见孟浩然的帆船远了,李白还在岸上站着。这就是用汉字熏陶的土地,吃着东方粮食的汉字音韵,马悦然翻译不出来的。

教育的最高境界是使人对生命敏感。一本当代西方杂志上有一则相似的感悟:“物换星移不及一个小孩在谷仓一角沉思麻雀之死那样动人。”

《共和国教科书·新修身》初小部分,第四册,第十六课:不拾遗。读库修复版

“不拾遗”一课——

王華行池畔 見地有遺金 華置金水邊 守其旁 待遺金者至 指還之

他不是把金子交给老师,换个三好学生,或给父母,得一笔外财。他守着不走,并把金转置河边,怕人冒领。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是俗世温度计上的一个温暖时刻。不以黄金为最贵的年代,就是黄金年代。

“信实”这课,深刻着我们的传统文化。俩哥们约好了第二年相见。到了那天,一人备了酒席,念叨着“道路远,风雨多,恐难如期”,话音未落,朋友掀开门帘。这就是信实,一诺千金。做生意最重要的就是信实。一经商朋友说,当下有些地域的生意人,十之六七会骗。所以我说道路远,风雨多,这片土地上的信仰儿女能不能回应历史之约、规律之约,如期而至?

初小一年级有一课只有十六个字,“與人共飯 不可爭食 與人同行 不可爭先”,这与现行口号“不要让你的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大相径庭。

《新撰国文教科书》第四册,第四课:老梅树。选自《读库1001》

“老梅树”一课别有温情或乡愁——

小窗外,有梅樹,方開花。我欲折之;榦大枝高,手攀不及。母謂我曰:「此樹乃十餘年前汝父所種,比汝大數歲,故甚高也。」

母子对话,父亲不在。家园有树,人心有根。想想最近几十年拆来建去,家园不复,山河大变。我过去说话有些结巴,但说陕西方言就不结巴,友问为何?我答,又有谁能在故乡迷路呢?他们觉得精辟。但后来我说家乡话也结巴了。那是我的亲历情境。母校西安南关小学,原来一溜子平房带大操场,铺排过几辈童年的欢实,现在一座几十层的农行大厦,一屁股把操场坐掉了一半,另一半盖了教师宿舍。童年从小学操场奔跑出来,让我大学运动会能破矿院万米纪录,成年能干地质登山,能拍纪录片赴远。而现在南关小学的孩子基本上圈养了。所以,我在大南门外迷路,在故国山河深处迷路。我语无伦次。

“糊纸窗”一课,我觉得最能代表民国气质——

農家小兒,揩拭窗格;糊以白紙,塗以桐油。紙能透明,且不易碎。彼告我曰:「我家無錢買玻瓈,故以此代之。」

从中能读出淡淡的忧伤,但这孩子有种,家穷用桐油纸替代玻璃,也挺好。穷困洁净,依然高贵。有句诗说:贫困,但能听见风声也是好的。这课文要教富孩子不张扬,穷孩子不气短。独善其身的人多,兼济天下的人也会多。上苍眷顾自爱并爱人的人。除了星星,苍穹一贫如洗。

民国教育还荟萃许多优秀作文,我从八九百篇里面选出二十六篇,编入《老课本 新阅读》中。有一篇是论述中国的教育之弊端,我的新阅读评介是:教育得孩子能批教育,不负教育。

那时也有为先生编写的讲义辅助课本,比如课文讲到“天地日月”,告诫各地执教的先生,要带一年级的孩子夜晚去看天,寻找日常习见之物,断不可引证天文地理之说,致儿童难以领悟。什么叫循序渐进、不拔苗助长?这就是了。

老课本里的时代味道

当我收集了那么多课本后,突然想到,可用比较来见证变化?发现手头各年代的课本第四册多一些,就把每隔十年的七八岁孩子读的第四册第一课做比较,不言自明。所以我到处找第四册,不论在美国、法国、缅甸的唐人街还是港台的旧书店。《老课本 新阅读》写了两年,其中一年多在搜集第四册。对比“百年第一册”,即能发现那个时代的主流味道。

看看1951年的第四册第一课——

星期六下午,大家都在玩耍,突然卫生股长吹起哨子,要检查卫生了。检查完了,卫生股长说:今天有五个人手和脖子很脏,四个人指甲长,两个人鼻涕留在嘴边还懒得擦,这是很不好的,应当赶快改。再不改,下次就说出名字了。

我觉得他是班上的伟大领袖,在做讲话。再看民国事关卫生的课文,母亲会说指甲不剪,里面会藏污纳垢,会引发疾病,头发也要经常洗。她娓娓道来,善良慈爱,孩子甘于接受。

我查了几十年的教育资料,课本从1905年转到1912年,没有太大的变化,还都是传统的文化,一脉相承,到二三十年代加进国际社会新理念,民主、科学、自由、博爱。经历抗战、内战,格局未大变。而1949年后内容陡变,像“蚂蚁窠”这种腔调的课文,就会删了。读教育史发现,建国初,领袖们商定了教材内容以解放区为主、国统区为辅,后来就不辅了。所以原本的语文,也像政治了。对比民国课本拿杆子戳破蛛网放生蜻蜓,新课文多了拿枪杆子的阶级斗争,王二小、刘文学,勇于对敌牺牲的孩子成了榜样。

《三民主义课本》第四册,第十三课:权力和能力。

最不同的还是公民课本。比如“权力和能力”这一课里讲到——

一個國家,好比一輛汽車;行政官吏,是開車的車夫;全國人民,是坐車的主人。車夫有的是能力,主人有的是權力。

这种比喻,谁看谁懂。

还有一课论及“自由”——

《共和国教科书·新修身》初小部分,第八册,第十七课:自由。读库修复版

在此引用西方哲人的一句话:“只有当提到‘自由’两字怆然泪下时,人类的情况才会好转。”

民国老课本敢做前人不敢、后人仰望的大作。1932年1月29日,商务印书馆忽遭日军轰炸,为赶制秋季开学课本,张元济、王云五等先生抛开已被炸毁的原版封面设计,惊世骇俗地以现场实景为参照,做出三种规格的断壁残垣、火焚水淹国难版设计。这是人类国家从未有过的至丑、至悲的封面,也是伟大的封面,让后人知耻而后勇。

“它们是有体温的,流淌着爱和真”

拍完民国人物纪录片《先生》,我又延伸了一个《先生回来》展,在全国十多座城市巡展。除了滚动播放二十位先生的片子,还附带展示民国小学课本和民国书报刊实物。那些报刊、课本封面、手绘制作、大师的手迹文笔,有一种拙朴、气度、美。它们是有体温的,流淌着爱和真。

阎锡山曾为山西课本撰写前言:

一、公道為社會精神。國家元氣。故主張公道。為國民之天職。

二、桀傲不馴。為野蠻人之特性。

三、眞血性男子。腦筋中有國家兩字。

四、欲自立。先從不依賴人起。

五、欲自由。先從不礙人自由起。

六、能忠於職務者。纔是真正愛國。

阎兴学办教育,山西的小学上学率据称已到了百分之八十。他家乡的小学、中学都是他自掏腰包所建。我搜集到的老课本很多是山西版。只是后来这里出名的是“农业学大寨”。

再讲个课外故事。民国南京城边有位小学校长,不同意统一校服,理由是学校里多穷孩子,不要增加他们的家庭负担。我又看到九十年代东京银座的学校,规定所有孩子上学都穿校服,因为那些富贵子弟总攀比五花八门的名牌。俩校长仁心互见,殊途同归。而数年前,广东某市教育局局长为吃校服回扣,把一百多位校长拉下了水。家长投诉校服质劣伤孩子皮肤,案件遂曝光。我心悲凉:一百多所中小学啊,好似一二十万白鸡蛋被一个黑大氅覆盖了。

教育家孙云晓先生参观《先生回来》展中的老课本时说,二十多年前,他写过一篇文章“夏令营里的较量”,比较中日孩子,引发全国反思。现在的情形比那时候更糟,甚至不如八十年前陶行知先生的“生活教育”。孩子的成长须三要素:饮食,活动,睡眠,现在可能哪一项都排在世界末端。政治和金钱,两边挤撞这个民族和民族教育,民族也就到紧要关头了。

《新撰国文教科书》第五册,第五十课:四时读书乐。选自《读库1001》

有一册老课本,最后一课是“四时读书乐”——

欲知讀書樂,試聽讀書歌;

萬事書中有,一一各分科。

師長善教導,同學相切磋。

春秋氣候好,寒暑假期多;

四時各相宜,光陰莫錯過。

兒時不讀書,老來喚奈何。

借用我写给深圳读书月主题歌的两句歌词:“长空雁过天有字,是谁伫立读出秋。”读书是读前人,前人读更前人的书,加实践感悟成了老书。后人读前人的书,加实践感悟成了新书。所以书绵延。知识和体验的种子历代发芽开花结果。读书无禁区,思想无国界,智慧跨时代。我也曾为《读者》杂志拟过一句主打语:“时光加书香,熏陶好民族。”

有一本民国的教育书籍,用几个孩子的奔跑剪影作封底。让我心生念想:每一代童年,都在无言的天地里咿呀成长,一辈辈人呼啸而去,天地依然无言。净之,静之,敬之。

本文作者:邓康延

作家、纪录片制作人

曾在《读库》刊发《老课本》《大国民·小时候·小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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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老课本为什么编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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