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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 | 离开城市七年,我们选择自耕自食的“里山生活”

2022-06-15 12:29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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澎湃新闻记者 王昱

长角羚与蚊滋滋出生于北京,拥有生物学教育背景的两人在挪威生命科学大学相遇,硕士毕业后先后进入知名环境保护公益组织。由于工作的关系,他们有更多机会深入人迹罕至的荒野秘境,探访那些濒危物种的家园。也是在这个过程中,“把家搬到里山去,与自然为邻”的念头愈发强烈起来。

长角羚(左)、 蚊滋滋(右)    

2014年,他们在北京城郊的浅山地带,共同创建了占地三十亩的盖娅·沃思花园,开始了一场生活实验。耕种土地,做饭烧炕,修葺屋舍,喂食动物……城市中唾手可得的快意,在里山中都要用手去创造,而城市中长大的他们不畏困难,摸索着建生态旱厕、砌烤窑、修步道,通过看似笨拙的生活实践,感知自然素材的脾气秉性与运作规律,并从中获得手作的乐趣。

在与自然为邻的日子里,土地也给了他们许多惊喜和思考,一点一点摸索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活方案。

《土里不土气:知识农夫的里山生活》是长角羚和蚊滋滋对七年自耕自食生活的记录。在他们眼中,这片30亩的土地和山林并不独属于自己,而是与周围的野生动植物共享的栖息地。人们只要保持着对自然的敏感与好奇,就能发现其中精彩的生命故事。

前不久,日本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的举办,“里山”的概念激起人们好奇和兴趣,再次成为热议话题。“里”指人们生活的聚落,“山”表示围绕聚落周边的丘陵浅山。在“里山”,山林、溪川、草地、农田、果园、房舍彼此镶嵌,人们可以直接获取所需的自然资源,而环境依然生机盎然,甚至更加丰茂。

不管是大地艺术祭,还是热门的本土综艺《向往的生活》,我们都可以看到,“里山”成为城市人心中的向往之地。在“里山”生活是一种怎样的体验?这对来自北京的80后情侣用自己的实践给出了答案。

《土里不土气:知识农夫的里山生活》,长角羚、蚊滋滋 著;蚊滋滋 绘;出版时间:2022年4月;出版社:世纪文景 上海人民出版社;图书策划:活字文化

以下为采访内容:

澎湃新闻:可否介绍下写这本书的初衷?

长角羚:写书的想法是在2020年与出版社达成的。那时候我们就想说要不就借这个机会,为这些年的生活认真做个总结。正这么想的时候疫情来了,作为自然之友·盖娅自然学校的环境教育营地,盖娅·沃思花园没有办法像往常一样组织活动,于是空闲的时间就多了出来。

蚊滋滋: 还有一个原因是,我们俩都有生命科学的学习背景,毕业后长角羚一直在NGO里从事生态保育的工作,而我也一直在自然之友做环境教育。我们两个认识以后,慢慢地就萌生了一个想法——我们老说保护工作里人和自然存在一种冲突关系,但有没有可能我们可以调和这种冲突,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处呢?另外我们也总强调可持续生活,那什么样的生活方式是可持续的,或者说对环境友善的?抱着这些疑问,我们便开始有了在土地上实践的想法,这也是选择里山生活的初心之一。

所以除了为生活做总结外,写书也是一个很好的机会,让更多的人能了解我们做了怎样的尝试?哪些选择可以对环境产生积极作用,可以融入土地系统中去而不与它产生冲突?希望能给大家带来另一种角度,更好地去理解身边的自然环境,减少矛盾和误解。

探索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方式,是选择里山生活的初心之一。        

澎湃新闻:书的标题很吸引人(《土里不土气:知识农夫的里山生活》),里面有两个名词相信很多读者也会好奇,一个是“知识农夫”,一个是“里山生活”,可否给我们解释下你们的定义和理解?

长角羚:首先,我们并不是想建设一个生产型的农场或者休闲农庄,我们也并不是农业技术水平非常高的农夫,所以“农夫”在这个语境里其实就是一个生产食物的人。那么“知识农夫”的解释就是,因为我们俩之前都有生命科学的学习背景,有环境领域的工作经验,我们想把理念和知识带入到实际生活中,与实践结合,从而或多或少地影响距离我们不远的城市人群。

里山”是一个日语词汇。从地理上来说,它通常指平原到深山之间的浅山地带。它更强调人和自然环境交织在一起的状态。在里山地区,人和自然长期和谐共处,甚至通过人的加入,带来更多更丰富的地景的产生,也可能会让生物多样性更加丰富。

蚊滋滋:我国台湾有一个NGO组织曾邀请我们去当地考察,带我们参观了很多与“里山生活”实践相关的项目。让我印象很深刻的是有一片浅山区,那里坡度不大,依山而建了很多的水稻梯田。跟咱们现在的许多农村一样,由于工业化和城镇化发展,村里年轻人也少了,人口不断外迁,土地被弃耕。

通常我们会认为,人类离开后,生物多样性不就能恢复了吗?对于里山地区不是一件好事吗?但事实上,当地从事生态保护工作的人发现,在长期的历史进程中,人类的耕作早已与周围的自然环境形成了一种“动态的平衡”,土地的弃耕反而导致当地生物多样性下降。因此当经济下行之后,一些年轻人在大城市感受到就业压力,开始有了返乡的念头,地方政府也开始出台政策欢迎他们回去。在NGO的参与下,这些回归后的“新农人”没有使用现代农业的方法,而是遵循自然农法复耕山上的水稻田。久而久之,一些曾经消失的水生植物、昆虫再次出现,甚至包括已经濒危的物种,山林得到了恢复和更新。这是一个非常鲜活的“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例子。

在里山地区,人和自然长期和谐共处,甚至通过人的加入,带来更多更丰富的地景的产生,也可能会让生物多样性更加丰富。  

澎湃新闻:你们选择的这片栖息地具体是什么样子?

长角羚:我们最开始的想法就是找一个既能够生产食物,同时自然浓度相对也比较高的环境,但这样的地方其实并不好找,在北京郊区兜兜转转了一圈,最后遇到了现在这个村子。

村子距离市区大约70公里左右,位于一处平原到山地的过渡地带。总人口大概2000多人,仍然从事农业工作的年轻人寥寥,基本上都迁到城里去了。像我们现在的这块地,过去的承包人是一对老夫妻,因为岁数越来越大,做不动了,就把一块地租给了我们。整个居住环境就是一间小屋舍,一个水窖,屋外一头是平地,另一头是梯田,周围种有果树,梯田再往上比较陡的地方,留下了一点自然栖息地。

长角羚和蚊滋滋的“里山家园”。 

澎湃新闻:刚搬入里山时,对您们来说,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长角羚:对我们来讲,还是有一些心理准备的。因为之前工作的关系,我们经常会去比较偏远的保护区,所以一般意义上比较简陋的农村环境,我们都能习惯。农村的生活方式,包括人和人相处的那种氛围都不陌生。

当然困难肯定也是有的,首先我们不是学农业的,也缺乏一定的实践经验。另外和我们之前考察的台湾里山地区不一样,那里因为已经有很多返乡的青年或者新农人的加入,形成了一个可以交流的,有氛围的社区。我们这儿可能相对比较孤单一点,大家虽然都在做类似的事情,但是想法和情感不一样。

对于长角羚和蚊滋滋来说,习惯农村生活并不是件难事。    

澎湃新闻:当地人对您们的到来好奇吗?你们如何融入当地的社区呢?

蚊滋滋:其实刚才长角羚也提到了。村子的大叔大婶也都是承包土地的,他们没日没夜的耕作,主要目的是为了多挣点钱,供子女读大学,到城里生活等等。所以我们发现,村民之间形成了一种默契,那就是评价一个人最重要的标准是你能不能干,如果你到这里只是来赏赏花、喝喝茶,那他就认为你只是来玩的。

像村里有个大叔和我们关系不错,头一两年做建设的时候经常帮助我们,他起初和村里很多人一样,也纳闷俩大学生干嘛跑这里来,这日子多累啊,不明白为什么。但后来有一次,大叔的爱人说有次看到我俩在地里头除草,两个人穿着大雨鞋,干得满头大汗,她觉得这俩孩子真不容易,真不是来游山玩水的。也是从那时候起,我们获得了“是自己人了”的认可。

所以说,能不能干,会不会过日子,是融入社区的一张非常实在的入场券。

能不能干,会不会过日子,是融入社区的入场券。

据说巅峰时期,养了200多只鸡,近30只羊、2只猫、5只鸭、5只狗、3只兔子,拥有果树200多棵。

澎湃新闻:刚才提到,当地村民对土地的情感和认知,与你们有着不一样的地方。那他们能够理解你们的生活方式吗?如何跟他们解释?

长角羚:邻居大叔曾这样说过,“我能明白你们在干什么,但我不能理解”。但事实上,随着相处的加深,他也开始能理解什么是环境教育,他也会觉得挺好,甚至于愿意每个月去捐一点钱,来支持环保活动。但总体来讲,村里主流的观念还是“年轻人留在村里干活是没出息的,是件不露脸的事”。

蚊滋滋:其实这可以理解,因为我们选择在这里生活,并不只考虑了经济效益。我们考虑的还有自然系统与生活生产的兼容性,考虑土地的可持续性。大多数村民的普世价值观,仍是追求经济效益为主要目标。所以在这方面,就目前来看,还比较难得到大家的理解。

土里土“器”

澎湃新闻:其实这些年“返乡”一词经常能够听到,我们也的确看到不少年轻人愿意回到家乡,与土地重新建立连接,用自己方法延续古老的农耕生活,但靠天吃饭终究存在不确定性、人们对农民这一身份仍存在偏见,那么 “新农民”或“知识农夫”是否可以改变人们对农民的认知?

长角羚:提到现代化农业,很多人印象就是机械化大生产模式,但其实在全球各地,有许多人在探索生态小农的方式。这并不意味着传统落后,只是思路不一样。

比如中科院植物研究所的蒋高明老师,是我国研究生态农业的前沿专家。他在山东老家建造了一个弘毅农场,坚持不用化肥、农药、农膜、除草剂、激素、转基因,以实现农业的“低投入、零污染、高产出”,已经持续了十几年,事实上从产量来说,生态农业并不一定比传统种植低,并且对于环境也是友善的。

蚊滋滋:关于“新农民”,日本有位作家盐见直纪曾写过一本书叫《半农半X》,介绍了一种日本返乡青年的生活形态。所谓“半农半X”,就是指一边耕种,一边在专长领域里发挥所长。换句话说,就是他们通过耕种来解决基本的吃饭问题,然后通过自己的特长来获得其他收入,例如有人选择一边种地一边写书,搞文学创作;有的人边耕作,边做程序员。包括我们在山上生活这几年,除了种地之外,还有另外一个收入来源就是开展自然教育活动。

所以并不是像过去,回到农村,就一定要面朝黄土背朝天,只种地啥也不想。“半农半X”的“X”代表着变数,由于每个人的不同,能产生各式各样的形态,而多样化的生产生活能带来稳定。

用土、石、砖等材料直接垒砌于土地之上的“大地厨房”——烤窑

等待着亲手种植的小麦变成面粉,再变成新鲜出炉的茴香馅包子,这个过程会让幸福感加倍。

澎湃新闻:你们在书中写道,选择这种生活方式也是想在“边缘角落发掘野性机密、探索‘永续共生’的生活方案,那么这些年的生活里,你们如何与自然建立和谐相处的关系呢?

长角羚:刚来的时候,这边土地的状态并不是很好,因为过去农业化学品用的比较多,土地比较板结,这7年间,我们没有使用农药化肥,而是选择用生态堆肥的方式,给土地进行有机质的回补,慢慢地土壤就会变得更加疏松,变得更加透气,更加肥沃。另外一个是我们跟周围野生动物的关系变得更加友好。

蚊滋滋:是的,我们也会把多余的资源跟它们共享,比如经常有一些野生动物会跑来我们的果园觅食,我们就把掉落的果实留给它们一些。还比如我们家门口有一棵大桑树,桑树挂果后,除了我们自己吃掉一些外,多余的我们会拿去喂鸡,周围松鼠野兔也会跑来吃,但我们不会去驱赶它们。另外在居住空间设计时,我们也考虑到与环境的兼容性,所以会看到一些野生的鸟类飞来在房檐下筑巢;花园石墙的缝隙里,一些本地的蜥蜴在里边安家落户。

社会学里有个词叫“排他性”,意思你对待别人总是抱着排他的态度,那么换来的永远是矛盾和冲突,反之就能和谐共处,所以这是一个生态学问题,也是一个社会学问题。

“生命之网”

澎湃新闻:我们经常在新闻中看到人畜冲突的事件,比如说野生动物跑到村庄破坏庄稼等等,不知道在你们村里,有这样的问题吗?

长角羚:我们毕竟住在北京周边,所以遭遇大型野生动物冲突和破坏的机率不大。通常遇到的都是小型动物,比较好相处。当然小冲突也是有的,比如说有狗獾偷吃邻居地里的花生。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往往是忽视了“界限”的问题,一些村民把地开得很高,破坏了与野生动物之间缓冲地带,等于把食物送到野生动物的家门口了,所以避免冲突,就要保持一个和谐的距离感。

“豹猫是北京本地目前仅存的野生猫科动物。我们在山上拍到的北方亚种,虽没有像生活在南方的豹猫那般毛色鲜亮,斑纹俏丽,但身材更为彪壮,气场十足!”

澎湃新闻:书中可以看到“自耕自食的生活”并不容易,不管是如厕、做饭,还是饮水、耕种,事无巨细,你们必须解决生活里冒出的一个又一个问题,但同时又能感觉到你们乐在其中,享受手作带来的成就感。所以七年的“里山生活”带来了怎样的启发和收获?

蚊滋滋:我们都算是自然属性比较强的个体,所以当看到与周围环境兼容性越来越高的时候,有一种喜出望外的心情,说明我们的生产生活没有给土地带来负担。举个例子,建厕所这件事随着我们技术的革新,不但如厕的体验变得越来越好,还带来另外一个成果,就是我们把旱厕里混合着木屑的废物收集起来,去堆肥发酵,产生的肥料运到果园里施肥,等到果树长出甜美的果实,我们就可以拿来做果酱。整个过程可以真实地体会到物质循环的过程,以及我们和自然的关系。

长角羚:而且山上很多事情都得靠自己,不像在城市购买服务那么方便,所以你会看到当地的师傅随手拿起一个自然物就能当工具,跟着他们一起工作和生活,慢慢地自己的动手能力也会增强,生活并不枯燥。

长角羚和蚊滋滋亲手打造的生态旱厕。 

身边的任何一块土地,都没有那么普通。

澎湃新闻:你们这些年也一直从事自然教育,包括盖娅·沃思花园每年会接待前来体验的学生和家长,这些年公众对于对自然教育的需求有什么变化?

长角羚:我个人觉得会越来越多,特别随着年轻一代慢慢成为家长,他们从传统意义上给孩子报学习班、才艺班,慢慢地转向选择一些不那么追求功利的生活体验、自然体验等等。

蚊滋滋:不过,我们也想提醒那些来体验里山生活的城市家庭。首先不要以为你身边的任何一块普通的土地,真的那么普通。土地上有低矮的草花、有昆虫、有小动物,是充满各种生命的,只是很多时候人们忽视了它们真正的价值。第二就是要约束和检点户外活动的行为,因为土地的资源是有限的。

土地的内涵真的太多了,哪怕楼下小区的绿地也有很多内涵,所以别辜负了这片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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