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锐评 | 《厕所英雄》:身体顺驯 · 她中见他 · 平权美梦

2022-06-17 17:28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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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王一鸣 新青年电影夜航船

作者丨王一鸣

指导老师丨张慧瑜

引言

女权轰轰烈烈地博得全世界的关注,但在光线靓丽的报道、电影解构与表象下,压迫妇女、裹挟着女性主义的性别泥潭屡见不鲜。从上世纪《末路狂花》中荒诞的女性解放到如今登上政治舞台的佩林女性主义,是谁在挪用女性话语权?又是谁在施加意识形态的束缚?统治阶级中意识形态概念化究竟还要延续多久?神话一般的叙事如何得以逃脱逻辑链条?本文以2018年上映但直至今日评价依旧很高并被奉为女性主义经典电影的《厕所英雄》为切入口,梳理女性主义运动的历史背景与女性主义电影理论的学派发展,在宝莱坞电影中的女性角色中发现吊诡的真相——在这个科技进步与思想裹挟的矛盾时代,平权只是美梦,性别的暗门尚未关闭,唯望女性主义电影以更加露骨的姿态展现禁忌约束下灰色性别议题。

《厕所英雄》海报 (图片来自互联网)

01

从好莱坞到宝莱坞,梦工厂的厕所自由绝非女权

从2010年开始,印度电影借助全球电影行业迅速发展而在海外迅速蔓延并交付许多质量上乘、内容引人入胜的作品,电影年产量1000部以上。2011年经典之作《三傻大闹宝莱坞》(3idiots)、2012年《偶滴神啊》(Oh My God!)、再到2017年《摔跤吧!爸爸》(Dangel)、2018年聚焦性别议题的《厕所英雄》(Toilet-Ek Prem Katha)等青春电影都展现了以青年人为主体的生活、家庭、事业与爱情。他们在强调鲜明青年文化性的同时引发强烈的社会议题探讨。

电影《厕所英雄》讲述了女主人公贾耶在丈夫凯沙夫的协助下不顾元老团极力反对女性修建厕所,代表新时代独立女性掀起了一场厕所革命的故事。在这个性别议题与赞同平权运动成为一种政治正确的年代,影片一经上市便被各大主流媒体冠上了“女性主义”的神话,中国新闻网、北京日报等转载报道《厕所英雄:小小的厕所,大大的女权》。诚然我们可以通过一个容貌姣好的女性形象做出一件具有促进女性地位与待遇提高的举措来判定这位女性的品质、重要作用,但在梦工厂的隐形书写中影片并不尽如宣传与浅层理解所言代表第三世界女性的胜利。

有趣之处在于这套逻辑早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好莱坞已然被使用,荧幕之上通常只有三种女性群体的出现,首先是作为性别中的贵族藐视社会规则的“卓越女性”;第二类则是代表绝大多数女性观众的婚姻和家庭受害者的“平凡的女性”,这样的形象被塑造成为梦工厂稳固妇女票房与逼劝其回归家庭逃离危险的慢性药。最后一类则是《厕所英雄》的逻辑归类——“从平凡走向卓越的女性”,在经历痛苦艰辛后她们成为自己命运的主宰,但值得注意的是柔或者男性的帮助成为最大的亮点,这样一种司汤达式的浪漫只是另一种麻痹与自我安慰罢了。电影成为传播虚假价值和感伤情绪的危险工具,观众开始按照它所建立的标准生活,把电影中人物作为榜样,用电影提供的价值去判断善恶、爱恨、美丑和婚姻。

影片的镜头是梦境一场,表达着凝视与渴望一种。梦是一种欲望的达成与愿望的实现,而身体刺激、白日残余和梦思维拼贴成为梦境的基本原料,通过表象性思维与二次加工完成一次具像化的过程。“潜意识”……处于更隐秘、更深层、更原始的层面,……它包括人的原始冲动、各种本能(主要是,性本能)与本能相关的各种欲望。回归影片内容分析,吊诡之处比比皆是。首先,回归到印度语原文中即可得知,影片名《厕所英雄》中的“英雄”指丈夫凯沙夫而非妻子贾耶,丈夫才是修建厕所的主要力量,他在电影镜头中占据核心地位,这浮现着客体男性形象的主观能动性与强悍力量,他们才掌握着核心事态发展的把控权。在男主人公21分钟内掀起革命的细节刻画中,本应作为本片主角的妻子却只有5次现身,谁辅谁主一目了然,而这也促进观众对女性角色的观看无限的透明化。换言之,女性被边缘化、花瓶化、去中心化。

而更具深意的镜头语言在于从叔公带有欲望的“看”女性身体,而影片中的女性并没有表现出反感,甚至还因自己的“身材”而洋洋得意。由此,女性身体被安排为具有强烈性暗示与视觉冲击的符号这一电影的病态之梦也得以体现。从妇女们一遍又一遍的听弗洛伊德复杂的理论说教并因女性特征荣耀中可见她们被物化为男性的认同与赞赏。

《厕所英雄》剧情截图 (图片来自互联网)

02

过去与现在——文化羁绊与第三世界的性别暗门

顺沿电影的梦境解构,我们回归现实并在印度这样一片有毒的土壤落地。作为一个现代与传统,唯物与宗教、国际与本土冲融交织的特殊的国度,印度的种姓问题与宗教问题与众多前沿产业发生碰撞,古老与现代迸发出火花并激化新旧矛盾,印度女性首当其冲成为诸多问题与矛盾下的问题焦点。

印度文化的中心是宗教神学文化。“一切政治法律,学术思想,生活习惯,道德观念,都包容在宗教的范畴中。”在早期吠陀时代,婆罗门教还未最后定型,这时印度女性在家庭与社会中地位较高,但后期女性作为不纯洁的象征不被允许参加宗教活动。《阿达婆吠陀》中记载着男胎代替女胎的祈祷仪式。笈多王朝时期被奉为圣典的婆罗门教伦理学的法论《摩奴法典》以法律的名义规定古代各种印度姓之间的生活。“耻辱源于女人,斗争源于女人,尘世的存在也来自女人,因此必须除去女人”“女子必须幼年从父、成年从夫、夫死从子;女子不得享有自主地位”等。女性经血是不洁之物,于是月经期间必须被隔离,晚上只能在屋外就寝,否则就是亵渎房屋内的神明。在《利未记》第十五章中有:“女人行经,必污秽七;凡摸她的,必不洁净到晚上……”

《厕所英雄》海报 (图片来自互联网)

作为“祸水”“邪恶”的具体化象征同时兼具“生育”“繁衍”的抽象化意义,女性被定位成奴隶与生育机器。而在印度这样的农业生产大国中女性在农业文明生产活动中由于先天条件的劣势无法作出有效工作而占据紧张的粮食资源,因此歧视女性、压榨女性获得了名正言顺的法理基础。只有少数婆罗门女性可以参与学习,其他女性禁止出入学校并接受宗教教育,即使在穆斯林统治时期也选择“深闺制度”延续隔离女性的举措。

自印度独立以来,部分先进知识分子受到西方资产阶级革命与民主启蒙思想洗礼,开始了反对印度宗教与传统社会陋习对女性的压迫,但嫁妆制度、童婚制度、萨提制度等旧社会的延续不会随着印度互联网技术的发展而终结,在现代社会中强奸、性侵、家暴等行为仅仅被“禁止”却没有受到等量处罚。根据印度财政部发布的《2017-2018经济调查报告》,重男轻女导致印度诞生了2100万被抛弃的女孩子。美国CNN称,印度每天约发生100起性侵事件,受害者包括大量未成年人。在印度,平均每3分钟就会发生一起针对女性的暴力犯罪,每22分钟就发生一起强奸案。

女性主义思潮的确随着开放深入印度,跟随着互联网、广播、电影等唤醒了平权意识,不得不承认的是一些出色的“优秀”女性成功拥有了高等学历MBA、成功创造了新发明并惠及世界、成功凭借姣好的外表成为电影明星或模特等,当宝莱坞的美女们带着印度独特的宗教美感冲击全世界眼球时、当国宝超模们优雅踱步于T台之上时,大部分人歌颂并欣赏女性的自我解放并将这类举动等价于“印度女性主义觉醒”,但只论证个例甚至是极端个例是不能证明一个全称命题必然成立的,女性主义仍未成熟,因为这样的女性主义不仅仍然以取悦男性为最终旨归,甚至抛弃了绝大多数女性,其本质仍是用完美男性视角下的审美与成功标准来定义作为第二性的女性。

03

身体政治下女性主义及其电影理论的挽歌

首先我们需要明确的是,女性主义不能被简单的定义为表达或满足女性的需求与愿望与无差别的平权思想。女性主义最早起源于19世纪的法国并作为一种社会运动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兴起,随着经济地位的提高,女性的工作平等权、生育权、其他政治、经济和文化权益在20世纪60年代成为关注的焦点,其核心观点认为现代社会史建立在以男性为核心的父权体系之上,此时古典好莱坞电影的文化生产中对女性的压迫处处皆是。女性主义电影理论开始萌芽,并在旧的好莱坞电影制片体制基础上提出了“女性集体创作”、“ 反—电影 ”等富有建构意义的创作观念、理论与批评构想,包括对父权制文化对女性身份和形象的塑造,女性自身遭遇的不平等状况、艺术领域中男女职业分工的问题、电影中的性别刻板印象等社会、政治、经济、文化问题。并同时通过创办电影杂志如《女性与电影》等关注电影批评与电影理论的建构,同时兼含精神分析理论,从而不仅仅提供一种电影文本的阅读技术,它在根本上是一组欲望分析的基本模型。

七十年代其浪潮波及男性主导的电影工业领域并受到法国女性哲学家波伏娃在女性主义开山之作《第二性》中提出了第二性理论影响,认为电影中女性作为“他者”臣服于带有欲望和控制意味的男性的凝视下,从而满足观众潜在的窥视欲念。女性被定义和区分的标准是男性,是相较于男性为“第一性”客观存在的“第二性”,是经过男性社会塑造后的女人。女性身体更是男性权力控制与规训的焦点,身体在权力机制中,成为文化的一种表征。宗教制度、男权社会、扭曲的婚姻制度、嫁妆制、寡妇殉葬制度造成了印度女性在社会、家庭、婚姻中地位的畸形。

在身体政治的探讨上,我们从影片出发,对性的隐喻性描述,对偷看如厕的窥视刻画,对女主角与男主角相遇契机的容貌描写都证明着身体政治的踪影。纵览宝莱坞系列青春电影,女主角们作为视觉客体的优胜者首先不会威胁男性主线的变化,进而可以展现为不会威胁到男权社会在法律、政治、教育等重要社会结构中的主导权力,因此这样青春电影中的新女性与女权并非是对性别真正意义的挑战,反而是对传统性别规范几乎不加掩饰的复制。甚至一种薪酬上的肯定也是性别政治的端倪所在。性工作是唯一一种让女性整体上赚的比男性多的工作。对女性身体的肯定与对其容貌与身材的夸赞实际上反而是对身体资本的压榨。女性只有在一种情况下能够获得比男性同行更高的报酬与赞誉:不是依靠天赋和技能,而是身体本身成为商品。或者说,女性的身体被认定是一种天赋。女性的身体作为性与美的标志拥有更高的文化价值并被认定是视觉愉悦的,其外表在人生际遇上承载着比男性更重要的意义。类似工种还有:脱衣舞娘、卖淫者、电影演员与成人电影演员。经济学假设美貌与薪酬之间有普遍性的正向联系。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经济学家丹尼尔·哈默米肖(Daniel Hamermesh)指出劳动力市场中外形作为一种可变现资源与薪资之间的关系并命名了美貌经济学(pulchronomics)。

最后作为对整个电影产业的见解,笔者认为这是电影产业是一种体现并服从政治、经济逻辑的梦工厂视阈,尽管极少数时候电影产业与现实想悖而行。女权主义只能作出电影领域的薄弱的反击,这意味着不是政治领域或经济领域等占据主导权利的体系,这意味着在被作为电影而不是真实发生的遥远的现实被世界持续性的重视与关注。这意味着观众抱着看电影的心态看电影并扮演着观众的角色,而不是作为世界上真实存在的某一社会问题的旁观者。自文艺复兴以来,男女平等的说辞在欧洲大地上咆哮且经久不衰,经过数百年现代化进程的洗礼,欧美女性主义似乎已经胜利,但女性主义叫嚣着登上政治舞台却没有被政治核心采纳。

回归到影片与被普遍理解的女性主义,它可笑地主动丢失了一部分内在群体,进步的新自由主义裹挟女性主义与各种新社会运动中的主流势力一起,同认知资本主义特别是金融的力量紧密咬合,共同撰写了“男女平权”的佳话,但掀开幕布我们只能看到资本、男权与身体价值。女性主义的解放是在男权控制下的喘息空间,当部分独立的、完美融合古老与现代的女性被大肆赞赏并列为所有女性标兵之时,孤苦的、被家暴强奸禁止接受教育的女性被女性群体自身与男性无视与透明化。美国社会研究新学院哲学与政治学系教授南茜·弗雷泽(Nancy Fraser)在《正义的中断:对“后社会主义”状况的批判性反思》中发现性别解放的虚假美丽掩盖了女性自身的割裂与错误承认(misrecognition),边缘化的群体被脱离也被遗忘,他们不在女性主义的讨论范围之内,这是社会学家朱迪恩·斯泰西( Juden Stacey)所称的“文化中的后女权主义转变”,男孩子们也忽略男权系统的自然性及其历史影响,愉快地祝福女人们成为那个小小世界主宰。

《厕所英雄》海报 (图片来自互联网)

04

在造梦空间中做现实主义者

电影中的女性的形象到底可以怎样?现实中的女性的形象到底应该怎样?我们该如何建构一种社会的想象力和驱动力?女性该如何觉醒来真正实现意识与权利的张扬?在“朋友圈母狗事件”、“性侵掌帼门”等层出不穷的中国问题中,如何首先讲好中国女性的故事?女性主义的问题离不开政治经济的问题。讲好“中国女性”的故事就要介入具体领域,不要抽象的“妇女”,而是要“中产阶级女性”“农村留守妇女”“打工妹群体”,不再过分关注那些引领时尚潮流的脸蛋经济,而是将触手真正探向更广阔的现实生活中去,并把性别放到一个全球的、穿越历史与未来的、基础性的框架之中是重要的社会议题。

立足于现实主义,行不可为之事。正像是林语堂先生说的那样:“我并不为我的国家感到惭愧。我可以把她的麻烦公之于众。因为我并没有失去希望。中国比她那些小小的爱国者要伟大得多,所以不需要他们涂脂抹粉。她会再一次恢复平稳,她一直就是这样做的。”

在这个后女性主义的时代,性别不平等不能明喻然而它正在运行。日常与梦工厂的性别扭曲的实践被隐藏并理所当然的对美丽、身体和价值进行假设。宗教束缚与性别歧视已经成为笼罩在我们身上的魔咒与错觉。女性主义青春电影的背后是真男人与伪女权的梦想,是二等公民在边缘领域的茧房,而非性别平等的促进派宣言,平权任重道远,梦工厂仍然一直在梦中。

(本文为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影视与文化研究》2021年度课程作业,获得“新青年电影夜航船2021年优秀影视评论”)

新青年电影夜航船

本期编辑 | 冯萱

图片来源于网络

2000年,新青年网站电影夜航船出发,那是盗版DVD、电影BBS的时代。

2019年,新青年电影夜航船再度出发,期待用电影来思考人生与社会。

电影不是特殊的文化趣味,也不是喂养观众的廉价鸡汤。电影是一份邀请,一次聚集,一次分享,一种无名的大众对未来的探险。欢迎朋友们重新登船!

原标题:《锐评 | 《厕所英雄》:身体顺驯 · 她中见他 · 平权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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